畢淑敏
托爾斯泰老人家說,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可是,依我當過多年心理醫生的經驗,深感不幸的家庭都是相似的,幸福的家庭卻足各有各的不同。
你可能要說:這不是成心和托爾斯泰抬杠嗎!我還沒有落到那種無事生非的地步。你想啊,只有香甜的味道,才可反復品嘗,才能添加更多的美味在其中,讓味蕾快樂起舞。比如椰蓉,比如可可,比如奶油……豐富的層次會讓你覺得生活美好萬象更新。如果那底味已足巨咸巨苦巨澀,任你再擱進多少冰糖多少香料,都頃刻消解。那難耐難忍的味道,依然所向披靡,讓你除了干嘔。再無良策。
早年間我當兵在西藏阿里,冬天大雪封山,零下幾十度的嚴寒,斷絕了一切和外界的聯系。我們每日除了工作,就是望著雪山冰川發呆。有一天,閑坐的女孩子們突然爭論起來,求證一片黃連素的苦,可以平衡多少葡萄糖的甜?(由此可見,我們已多么百無聊賴!)一派說,大約500毫升5%的葡萄糖就可以中和苦味了。另外一派說,估計不靈。500毫升葡萄糖是可以的,只是濃度要提高,起碼提到10%,甚至25%……爭執不下,最后決定實地測查。
那時候,我們是衛生員,葡萄糖和黃連素乃手到擒來之物,說試就試。方案很簡單,把一片黃連素用藥缽細細磨碎了,先泡在5%濃度的葡萄糖水里,大家分別來嘗嘗,若足不苦了,就算找到答案了。要是還苦,就繼續向溶液里添加高濃度的葡萄糖,直到不苦了為止,然后計算比例。臨到實驗開始,我突然有些許不安。雖然小女兵們利用工作之便,搞到這兩種藥品都不費吹灰之力,但藏北距離內地,山路迢迢,關山重重。物品運送到阿里不容易啊,不應這樣為了自己的好奇暴殄天物。黃連碎末混入到葡萄糖液里,整整—瓶原本可以輸入血管救死扶傷的營養液,就報廢了。至于黃連素,雖不是特別寶貴的東西,能省也省著點吧。我說,咱縮減一下量,黃連素只用四分之一片,葡萄糖液也只用四分之一瓶,行不行呢?
我是班長,大家挺尊重我的意見的,說好啊。有人想起前兩天有一瓶葡萄糖,里而漂了個小黑點,不知道是什么雜物,不敢輸人到病人身體里面。現在用來做苦甜之戰的試驗品,也算廢物利用了。
試驗開始。四分之一片沒有包裹糖衣的黃連素被碾成粉末(記得操作這一步驟的時候,攪動得四周空氣都是苦的),兌到125毫升的5%的葡萄糖水中。那個最先提出以這個濃度就可消解黃連之苦的女孩.率先用舌頭舔了舔已經變成黃色的液體。她是這一比例的倡導者,大家怕她就算覺得微菁,也要裝出不苦的樣子,損傷試驗的公正性,將信將疑地盯著她的臉色。沒想到她大口吐著唾沫。連連叫著:“苦死了,你們千萬不要來試,趕緊往里面兌糖……”我們為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感到羞慚,拿起高濃度的糖就往黃水里倒,然后又推舉一個人來嘗。這回試驗者不停地咳嗽,咧著嘴巴吹著舌頭說:“太苦了,啥都別說了,兌糖吧……”那一天,循環往復的場最就是——女孩子們不斷地往小半瓶微黃的液體里兌著葡萄糖,然后伸出舌尖來舔,頃刻抽搐著臉,大叫“苦啊苦啊”……
直到糖水已經濃到了幾乎要拉出黏絲.那液體還是只需一滴,就會苦得讓人寒戰。試驗到此被迫告停,好奇的女兵們到底也沒有求證出多少葡萄糖能夠中和黃連的苦味。大家意猶未盡,又試著把整片的黃連泡進剩下的半瓶望去,趁著黃連還沒有融化,一口吞下,看看結果若何。這一次,很快得到證明,沒有融化的黃連之苦,還是可以忍受的。
把這個試驗一步步說出來,真是無聊至極。不過,它也讓我體會到,即使你一生中一定會邂逅黃連,比如生活強有力地非要賜予你極困窘的境遇,比如你遭逢危及生命的重患,必得要用黃連解救,比如……你都可以毫無懼色地吞咽黃連。畢竟,黃連是一味良藥啊!只是,千萬不要人為地將黃連碾碎,再細細品嘗,敝帚自珍地長久回味。太多的人,習慣珍藏苦難,甚至以此自傲和自虐。這種對苦難的持久迷戀和品嘗,會毒化你的感官,會損傷你對美好生活的精細體察,還會讓你歧視沒有經受過苦難的人。這些就是苦難的副作用。
苦的力量比甜的力量,要強大得多。不要把黃連掰碎,不耍讓它絲絲入扣地嵌入我們的生活。
(紫菀摘自《星光下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