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畫家朋友馮先生,擅畫鴛鴦,頗有名氣。他在庭院里,蓄了一塘水。塘中養著些水鳥。除了野鴨,還有一對天鵝。自然,也少不了一對鴛鴦。我們兩人坐在庭院里,飲著茶,觀賞著塘中游動的水鳥們閑聊。
我虛心求教:“聽別人講,鴛鴦鴛鴦,雄者為鴛,雌者為鴦;鴛不離鴦,鴦不離鴛,一時分離,豈叫鴛鴦,不知道這其中有沒有什么傳說故事?”
馮先生卻說,他只對線條和色彩以及構圖技巧感興趣,不太清楚其中的故事。
某日,我突然被電話鈴驚擾,是馮先生。
他說:“我剛剛親眼目睹了一場驚心動魄的事件!我的庭院里發生了一場生死存亡的大搏斗!”
我說:“你別制造懸念了,快講!”
于是,馮先生語調激動地講述起來:
馮先生中午休息的時候有一個習慣,睡前總要坐在落地窗前,俯視著庭院里的花花草草,靜靜地吸一鍋煙斗。那天,他正要磕盡煙斗站起身來,忽見一道暗影自天而降,斜墜向庭院里的水塘。定睛細看,竟是一只蒼鷹,企圖從水塘里攫捉水鳥。水鳥們受此驚嚇,四面游逃。兩只天鵝,猝臨險況,反應疾迅,扇著翅膀躍到了岸上。蒼鷹一襲未成,不肯罷休,第二次俯沖下來,目標盯準了那只雌鴛鴦。而水塘里,除了生長著幾株荷,再沒可供水鳥們藏身的地方。偏那些水鳥們,久不起飛,飛的本能意識已經大大退化。
正在那雌鴛鴦命系一發之際,雄鴛鴦不逃竄了。它一下子游到了雌鴛鴦前面,張開雙翅,勇敢地扇打俯沖下來的蒼鷹,結果蒼鷹的第二次襲擊也沒成功。那蒼鷹急了,飛上空中,又進行第三次攫捉。而雄鴛鴦,那美麗的,除了被人觀賞再無用處的水鳥,再次用明顯弱勢的雙翅扇打蒼鷹的利爪,拼死保衛它的雌鴛鴦。力量懸殊的戰斗,就這么接二連三地展開了。
此時,塘岸上的一對天鵝,仿佛產生正義的沖動,一齊伸展開雙翅,撲入塘中,加入了保衛戰。在它們的帶動之下,那些野鴨、鷺鷥,都不再恐懼,先后參戰。水塘里一時間情況大亂……
待馮先生不再發呆,沖出別墅,戰斗已經結束。蒼鷹一無所獲,不知去向。而水面上羽毛零落一片。有鷹的,也有那些水鳥的……
我忍不住關心地問:“那只雄鴛鴦怎么樣了?”
他說:“可以說是遍體鱗傷,兩只眼睛也瞎了。”
他請來醫生為那只雄鴛鴦處理過傷口,但是醫生認為,如果僥幸的話,它還能活下去。
到了秋季,我到馮先生家,發現水塘里增添了一道使人好奇的“風景”—— 雌鴛鴦,將一只翅膀輕輕搭在雄鴛鴦的身上,在塘中緩緩地游來游去,使人聯想到一對挽著臂在散步的戀人。
而那只雄鴛鴦,往日的漂亮不再。它的背上,翅根,有幾處地方裸著褐色的創疤。那幾處地方,永遠也不會長出鮮麗的羽毛了……
更令人怦然一動的是——塘中的其他水鳥,自覺地給那對鴛鴦讓路。仿佛那是不言而喻之事,仿佛那意味著塘中的文明準則。尤其那一對天鵝,當它們讓路時,每每曲頸,將它們的頭低低地俯下,一副崇敬的姿態。
(熹微摘自《梁曉聲作品珍藏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