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洪大鵬
劉聲東:文化具備讓人仰視的魅力
——訪新華社解放軍分社原社長劉聲東
文/洪大鵬

美國著名新聞工作者約瑟夫·普利策曾經做過一個比喻:“倘若一個國家是一條航行在大海上的船,那么新聞記者就是瞭望者。他要在一望無際的海面上觀察一切,審視海上的不測風云和淺灘暗礁,及時發出警告?!痹谌嗣褴婈犚宦废蚯暗暮匠汤?,新華社高級記者、解放軍分社原社長劉聲東無疑就是這樣一位屹立在船頭的“瞭望者”。
自1979年加入人民軍隊的行列以來,劉聲東長期從事軍事宣傳工作,他的軍事新聞實踐與改革開放一路同行,不僅見證和反映了新軍事變革背景下人民軍隊鏗鏘前行的步伐,而且浸潤著一名優秀新聞工作者胸懷時代大局的廣闊視角、飽含深情的赤子情懷。在長達36年的新聞生涯里,劉聲東既是參與者、見證者,又是開創者、推動者。在他的筆下,馬列理論播火者許志功、廉政典型范匡夫、獨臂英雄丁曉兵、愛兵模范王慶平、“大漠駱駝”宋曉國、“天山猛虎”胡筱龍等一大批英雄模范人物成為經典的軍人形象,長久地留在讀者的心目中。
近日,記者與劉聲東有一番長談,在感悟他深邃的思想眼光、寬廣的歷史胸襟、精湛的專業素養之余,更品味到了他作為一名軍旅“文化人”的責任擔當。
進步的人類追求真善美,對真善美的傾心追求貫穿于人類活動的始終。新聞宣傳說到底就是向大眾傳遞“真、善、美”的優秀文化。“記錄生活對心靈的撞擊,最需要沉靜如淵的心氣。碰觸用文字刻錄的心跡,最需要純潔如玉的誠意?!边@是劉聲東36年筆墨生涯的自律,也是他在采寫、編輯新聞的心得。
記者:您軍旅生涯的大部分是在軍事記者這個崗位上度過的,您是什么時候發現自己有這方面的才華,又是在什么樣的情況下走上軍事新聞宣傳這條道路的?
劉聲東:這基本上是屬于命運的安排。我當兵是在原福州軍區第29軍87師260團,新兵連時政治處干事給所有新兵出了一篇作文題目《當我想起雷鋒的時候……》。當時我們都不知要干嗎,我很快就寫了一篇。但到了晚上,正好是我站崗執勤,年輕的士兵在扛起槍的時候內心總是會萌生一些崇高的想法,我也不例外。于是,我又想起了下午那篇命題作文。過去想起雷鋒時,自然就想到上學時學到的東西,比如他努力做好事、為人民服務等。而現在,我也參軍入伍,像雷鋒一樣成為一名解放軍,對雷鋒應當有不一樣的理解。我就決定要推翻重寫,重點寫入伍以后對雷鋒產生的新看法。我越想心里越是興奮。站完崗時已經是凌晨3點,我索性就不睡,來到了連部重新寫了一篇,第二天一早交了上去。出乎意料的是,團新聞干事很快打來了電話,把我寫的作文好好表揚了一番,并把它作為最好的一篇選出來給政治處主任。政治處主任看后說:“新兵連結束就把他放到報道組。”就這樣,我新兵連一結束就到了營報道組,從此走上了新聞工作道路。第一年,我就在福州軍區的《前線報》上了5篇報道,立了三等功。第二年我到了團報道組后更加刻苦,一整年沒有睡過一個午覺,一年發稿47篇,見報數量在全師排第一,又一次立了三等功。
提干以后,我相繼在師、軍擔任新聞干事,后來進入軍報工作,成為一名專職記者?,F在回想起來,如果不是那天晚上,我重新寫了那篇雷鋒的作文,那以后的一系列命運改變或許不會降臨在我的身上。
記者:我們軍隊歷來有宣傳先進典型的傳統,但客觀地說,現在的典型人物宣傳時轟轟烈烈,但宣傳后卻很難保持生命力。您在軍報工作期間,成功地塑造了大量有血有肉的先進人物,您認為典型宣傳的生命力在什么地方?您自己在采寫典型人物時,有哪些感悟和經驗呢?
劉聲東:典型宣傳的生命力最終要體現在人性上,在人性上面的研究越深、越貼近,在當時和以后的影響力會越持久。我們的物質產品和精神產品,最終是人在消費。所以,把人性深處的東西研究透、挖掘出來,這是典型宣傳成功的基礎。而現在我們很多記者恰恰忽視了這一條。
我始終認為,典型宣傳更多的是通過典型個人來傳達作者內心的積淀和感受。例如我寫丁曉兵時,主要寫了血性丁曉兵、理性丁曉兵、人性丁曉兵、悟性丁曉兵,就是把社會大眾對于軍人的期待,和我內心深處對軍人、人性的理解,以及丁曉兵身上的先進事跡和獨特個性聯系在一起,找到了對接之處,所以能打動別人。雨果名著《巴黎圣母院》中的卡西莫多那種人性深處的善良,全世界誰不向往呢?典型的力量說到底是源于人性深處的需求和渴望,這是支撐典型宣傳擁有穿越時空長久生命力的前提。
記者:您是一位非常擅長塑造人物形象的記者,在這方面寫了很多經典稿件,您曾說過:“不會寫人物,就不配當記者?!睘槭裁催@么說呢?
劉聲東:總體上而言,文學就是人學。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是人的實踐創造出來的。寫一篇新聞,如果對人的行為描繪不好,對人的內心把握不準,那怎么能寫好新聞呢?從新聞史的角度看,無論是范長江、鄒韜奮,還是普利策這些新聞名家,他們都非常善于塑造人物形象。只有把握清楚人性深處的東西,包括人文、人本,才能寫好新聞。
劉聲東是個閑不住的人,他始終堅信“只有閑人,沒有閑職”。當記者和編輯時,他提出“思辨性新聞”這個概念,不斷探索如何做一名“思想型”記者;當解放軍報社記者部主任時,他提出軍報要適應媒體發展的新形態,力主“報網融合”推動記者隊伍全媒體轉型;到了新華社解放軍分社任社長后,劉聲東更是大手筆不斷,成立新華軍網,用中、英兩個頻道向全世界傳遞中國軍隊的聲音,策劃推出“兩院院士談強軍”“走訪習主席視察過的部隊”“軍事名家的甲午殤思”等系列報道和文章,都引起了超乎預料的強烈反響。尤其是2014年在《參考消息》策劃推出的“軍事名家的甲午殤思”,在全社會掀起了一股反思甲午戰爭的巨大浪潮。
“生命只有在不斷拓展中才能實現壯闊”,帶著這樣的理念,劉聲東一次又一次地站在新的起跑線上,在每一個崗位上都做出了出色的業績,并在不斷開拓創新中收獲了生命的精彩與豐厚。
記者:在新媒體時代,對新聞稿件的要求可能是“短、平、快”,在這種大背景下,一些記者可能往往會追求速度而忽視了稿件的質量,甚至變得比較功利,對于這個問題您是怎么看的?
劉聲東:任何時候,傳播既有永恒不變的規律,也有不同的時代特色??陀^地說,目前的社會比較浮躁,深閱讀很難有。但完全被動地消極地適應這個社會,我也是反對的。任何時候,內容做得怎么樣還是非常重要,這也是現在強調工匠精神的原因。作品是記者的名片,記者生產出的產品,一定要對自己負責,對社會負責。
另外,這也是一個文化底子的問題。有文化的人,任何時候站在馬路邊上、蹲在石墻下,講的話都是好聽的。沒有文化底子的人,即便在大課堂上、在電視鏡頭前,講的話都是不好聽的。在文字上,我主張記者多吸收,少拿出來。多吸取知識,拿出來的東西一定要少而精?,F在有的作者,吸納得很少,吐出來的卻很多,這是很不符合邏輯的。這一點上,做人與作文恰恰相反,做人要多給予別人,少從別人那里獲取。
我的新聞作品量不算特別大,但無論消息還是通訊,哪怕是一篇簡單的讀者來信,我都非常認真地加以對待。采訪的時候我也是這樣,一定要依靠自己的深入采訪,而不是別人提供的材料。在采寫范匡夫和丁曉兵時,不少記者都覺得材料已經夠多了,拿到材料就回去寫稿。我卻堅持留下來多采訪了一個星期。正因為這樣,我寫的東西才能更加豐滿,也更能打動人。
記者:長期在軍事宣傳的崗位上工作,很有可能進入一種模式化、程序化。但讀您的文章,卻始終都能感受到一種創新的激情。您是如何讓自己充滿活力、保持激情的?
劉聲東:新聞,以新打頭。這里面不僅是新鮮的事,還要有新鮮的表達、新鮮的傳播,而這一切都需要激情。只有在保持激情的時候,我們干的才是事業,等到沒有激情的時候,我們頂多是在保持一份職業。有激情的時候,可以稱之為文化,一旦沒有激情,只能稱之為捉筆。縱觀人類歷史,從音樂到語言再到文字,人類的文化就沒有停止過創新。有這么個說法,“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千百年前的事都需要以現代的視角挖掘它們、審視它們,更何況新聞這樣一種新近發生的事實呢?
就記者這個職業而言,職業生命力跟激情生命力是成正比的,如果失去了激情,那么再干下去就是一種浪費,既浪費了自己和讀者的時間,也浪費了崗位。
劉聲東認為,“傳承文化是媒體人的責任。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媒體人應該是文化的使者?!弊詮奶と胗浾叩男辛泻?,劉聲東就對自己進行了一番身份認定,大大方方、實實在在地亮出了自己的文化身份。因此,他采寫的每一篇稿件,策劃的每一個專題,都要求寫出一些文化味。
劉聲東強烈主張媒體人永遠不能放棄自己的文化身份。正因如此,他將媒體人的文化功能概括為“良知守護、道義擔當、思辨升華、愛美識美”。
記者:讀您的文章,有一個突出的體會:您的很多作品都是充滿對軍隊、軍人的深厚感情。有觀點說,記者應該是保持客觀中立的態度,也有人認為“記者應是多情人”。您是如何看待這兩種觀點的。
劉聲東:這兩個觀點我認為并不矛盾,一個很客觀中立的媒體人,他對于所在的組織、單位,表現出來的深情是非??梢岳斫獾?。而且,我認為這種深情更加理性、純潔、高尚。如果對軍隊和國家不是深愛,那反而無法保持客觀,陷入人云亦云。我們這個時代走到今天不容易,盡管我們的黨和政府還有各種各樣的問題,但中國取得的巨大成就不能磨滅。這是軍隊媒體人客觀中立的基本原則和立場。正因為有這種客觀中立,我們宣揚的深情才具有理性力量。我在采寫典型時,不愿意把人物描寫得高高在上,我希望用一種更有親和力的語言,真實展現人物的性格,讓更多的讀者接受。我認為這就是我對軍隊的深情和客觀的新聞態度之間的結合。
記者:2014年您悼念母親的詩在互聯網上廣泛傳播,至今還會有很多人念起。當時您是在什么情況下寫下這首詩的,有沒有想到會產生這樣的影響力?
劉聲東:母親去世后,我從老家辦完喪事回到北京,那一天愛人出差,兒子在外上學,我躺在床上睡不著,索性就起來在軍報的院子里散步。我曾經無數次在這個院子里望著星空,都沒有那一次那么有感觸。過去,總覺得我的背后有一雙眼睛看著我,耳邊有個聲音在呼喚著我。那一天,我覺得這一切都沒了。我的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只有媽媽才喊我兒子。那一刻,我忽然覺得這一輩子兒子都做完了。
回到家時已經是凌晨12點,躺在床上還是無法入睡。我打開臺燈,拿起床邊的本子,把絮絮叨叨的感情都寫了下來。寫的時候都沒有段落,寫到哪里算哪里。把最想對母親說的話,寫下來,寫完一段覺得還有話要說……寫了半個多小時,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第二天醒來一看,發現筆跡都是歪歪扭扭的。最初我根本沒想著要發表,只是準備把這首詩放在紀念母親的影集里,作為一種懷念。然后我就找軍報的一個小伙子幫我打印出來,沒想到他一邊打印一邊哭。打印完他念給他爸爸聽,他爸爸也是一邊聽一邊哭,并讓他把這首詩發給他哥哥。他哥哥看完后發在了微信朋友圈里,就這樣,這首詩在網絡上火了起來。
我想,這首詩之所以能有這么大的轉載量和影響力,主要是因為母愛是人類最偉大的感情,引發了大家內心深處的共鳴。另外,文字上寫得非常真實、樸實,完全是我的真情流露。最讓我感到欣慰的是,通過這首詩的傳播,檢驗了這個時代的孝道。因為微信朋友圈的使用者大部分是年輕人,我相信,傳統文化的生命力在今天的年輕人身上得到了傳承。
記者:2014年,有一股風潮引起了全國人民的深入思考和長久討論,那就是新華社解放軍分社和《參考消息》聯合推出的“甲午殤思”系列。我們知道,是您最先拿出這個策劃的,您當時是如何想到要推出這么一組策劃?
劉聲東:嚴格來說,這樣的策劃不屬于軍分社的常規業務。當時促使我去做的原因,既有軍人的使命感,也有我作為文化人的使命感。臺灣有個學者認為“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個觀點不對,他認為人人有責,實際上是說人人無責,天下興亡最大的責任在于文化人、在于知識分子。我很認同這個觀點。關于甲午戰爭120周年,沒有一定歷史知識的人可能不知道背后的含義,而了解這段歷史的人未必有平臺來做一些事情。作為新華社解放軍分社的社長,我當時感到一種恐慌:如果我不站出來做點什么,那么我就是失職的。我是軍人,又是媒體人,而且我是在新華社工作。120年前,甲午戰爭爆發的時候,我連影子都沒有;甲午戰爭一甲子的時候,我也還沒出生;等到下一個甲午年,我的生命都化成了泥土。所以,這個2014年,我必須做一些事情。
我曾經講過一次課,題目叫《大悲憫:大記者的大追尋》,我認為這個時代的媒體人,一定要有歷史眼光、社會良知、家國情懷。如果沒有這些,只是從新聞業務的角度出發,我或許就不會投入那么多的精力,來促成這項工作。
我始終相信,我們的正面教育是可以引起社會關注,并引導社會輿論的。不能總是讓別人設計話題,讓一些負面的東西成為社會熱點。當時,我找到新華社旗下的《參考消息》,提出給我們30個版,盡管也有人不看好這種策劃,我卻堅定地認為當下的社會需要這樣一種反思。而且,我的內心深處,始終有對文化和文化人的信仰和信賴。我堅信文化永遠都具有令人仰視的魅力。事實證明,我們的策劃是成功的?!都孜鐨懰肌愤@組文章引起了巨大的社會反響,習主席先后4次點名表揚,中宣部還將它評為2014年宣傳教育的典型案例。★
責任編輯:曹舒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