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勝超
摘要: 黃初年間,曹魏驃騎將軍曹洪舍客犯法,魏文帝曹丕因東宮時期的借貸事件懷恨在心,便借此機會打擊異己,引起朝野震動。曹洪是曹操建立霸府政治的諸夏侯曹氏的重要成員,在早期的創業中立下汗馬功勞,但是在曹操晚年逐漸被疏遠。本文試通過此事件,簡析曹洪本人的宦海沉浮,以及以諸夏侯曹氏為代表的譙沛集團的政治變遷。
關鍵詞:曹洪;曹丕;諸夏侯曹氏
建安十三年(公元203年)的赤壁之戰后,孫劉聯盟據有長江天險,曹魏暫時無力南下,轉而銳意經營北方地區。曹操在鞏固北方版圖的同時,繼續推行屯田與戶調,恢復戰時經濟,防止戶口人丁流入私門,一度出現了“倉廩豐實,百姓競勸樂業”的景象。[1]曹操死后,曹丕面對洛陽駐兵的動亂,冷靜處置,不露聲色地完成了權力交接。后人評論曹丕,往往重其文學造詣,而輕其政治作為。誠然,終其一世曹丕并未有其父那般值得稱道的武功,但是曹丕面對代漢之際北方的動蕩能夠泰然處之,尤以兩次廣陵之役,“臨戎不武”,削兵平亂,以武力徹底解決了青徐豪霸問題,曹丕的政治手腕可見一斑。[2]黃初七年(公元226年),身體每況愈下的曹丕做出一件頗令人詬病之事:驃騎將軍都陽侯曹洪因家中舍客犯法,下獄當死。曹丕少時向曹洪“假求不稱”,因而“常恨之”,[3]本來一起平常的刑事案件,在曹丕的暗地操縱下,具有濃厚的政治意味了。
曹洪字子廉,沛國譙(今安徽亳州)人,魏太祖曹操從弟。曹洪少時因承祖業,家境殷實,曾為尚書令的伯父任命曹洪為薊春長,進一步強化了家族的地方勢力。曹操陳留起兵之時,散盡家財,糾集義兵。雖然曹操在早年的政治活動中積累了一定的名望,但其“濁流”的出生仍然令他很難得到當地世家大族的支持,曹洪與諸夏侯曹氏紛紛率領各自的宗族部曲適時投入曹操軍中,成為曹操實現霸業的一支骨干力量。滎陽之戰,曹操損兵折將,只得輾轉各處募兵,以圖東山再起。曹洪素與揚州刺史陳溫交好,便帶領千余家兵前去募兵,在廬江得兩千人,到丹陽再得數千人。曹操征徐州時,張邈、陳宮變節,兗州落入呂布之手,又是曹洪在前方開路,并征集糧草接濟后方部隊,解了燃眉之急。官渡之戰時,曹洪與荀彧留守本營,收納降將張郃、高覽。由此可見,曹洪在曹操創業初期的諸夏侯曹氏中,多次擔當重任,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這是因為曹洪在這段時期掌握著一支數量可觀的私人武裝,這些家兵部曲或是留守,或是募兵,與曹操的主力部隊遙相輝映。
與曹仁“陰結少年”的情況不同,曹洪這類豪強地主的家兵部曲并非生于亂世,而是隨著漢初以來人身依附關系的變化而產生發展的。[4]自黃巾起義以來,天下大亂,皇室衰微,地方割據勢力紛紛崛起,“大者連郡國,中者嬰城邑,小者聚阡陌,以還相吞滅”。[5]在這樣的情況下,豪強地主爭相建立或者擴大自己的私人部曲,他們有的字號將軍牧守爭奪地盤,有的依違與兩大勢力之間以觀形勢。[6]原來只是偶然的帶有自衛性質的家兵部曲,逐漸發展為獨立的地區性武裝了。但是,一般的豪強地主往往只關注眼前的利益,而忽略對家兵必要的軍事建制,從田間解放出來的家兵部曲并沒有完全擺脫對土地的依賴,這些都大大削弱了其戰斗力。因而曹操自起兵之時,針對私人部曲的弊端,便開始通過士家制度逐漸將這些各自獨立的家兵納入自己統一的軍隊指揮系統。這一時期,因為曹洪在軍中特殊的地位,曹操對其的政治態度也相當曖昧。曹操西迎天子,輔政伊始,曹洪的賓客不法征調,長社令楊沛先用肉刑,再殺之,曹操“以為能”。[7]不久之后,曹洪宗室賓客在許界數次犯法,被許令滿寵收治,曹洪寫信請求曹操放人,滿寵得知后,料定曹操必網開一面,遂快刀斬亂麻,太祖喜曰“當事不當爾邪?”。[8]在這兩件事上,曹操效法本朝先例,任用酷吏,打擊豪強宗室,取得一定成效,但是對曹洪本人依然恩寵不減,這與當時的戰爭形勢是密不可分的。
平定北方后,曹操的霸府政治大約也在此時進入其鞏固期,以諸夏侯曹氏為首的譙沛集團作為新興的庶族地主勢力,在政權的軍事上取得了壓倒性優勢,夏侯惇、夏侯淵、曹仁等經常督率諸軍,掌一方軍事。但是在創業初期委以重任的曹洪,地位卻逐漸被邊緣化,具體表現為曹洪不再單獨執行重要的軍事任務,而是“別征”、“累從征伐”。除去曹洪生性貪鄙,重財好色的作風問題,他豪強地主的身份嚴重背離了霸府政治集權化趨勢,是他被曹操疏遠的主要誘因。[9]建安二十二年(公元217年)的漢中之戰,是曹洪最后參與的一次較大的軍事行動,此戰曹休與辛毗等人被曹操委派到曹洪軍中參知軍事,實際上是借機架空曹洪的兵權。曹休作為曹室宗親的后起之秀,曹操或是有意令其初露鋒芒,與曹休語:“汝雖參軍,其實帥也。”曹休運籌帷幄,定計破吳蘭,曹洪只得“亦委事於休”。
[10]此役過后,曹洪雖然以前后功加官進爵,卻是有名無實,更加疏離了曹魏政權的核心。
文帝踐祚,曹洪遷驃騎將軍,進封野王侯,增邑千戶。但是,曹洪不僅沒有迎來自己政治生涯的轉機,如前文所述,反而再一次淪為了政治犧牲品。曹洪下獄之后,以先帝功臣,卻是“群臣并救莫能得”。久居深宮的卞太后知曉此事,一面責難曹丕,一面對曹丕的寵妃郭皇后陳以利害,“令曹洪今日死,吾明日敕帝廢后矣。”[11]卞太后最愛少子東阿王曹植,對于曹丕強加的政治迫害,卞太后亦是早有怨言,母子二人早已不和。黃初三年,曹丕更是下詔:“夫婦人與政,亂之本也。自今以后,群臣不得奏事太后,云云。”[12]可謂字字珠璣,矛頭直指卞太后。而郭皇后多有智數,于曹丕入主東宮之際時時出謀劃策,“文帝定為嗣,后有謀焉”,[13]郭皇后充當曹丕“枕邊人”與“智囊“的雙重角色,對曹丕的決策往往有直接影響。最終在各方的調解下,曹洪被免于一死,被貶為庶人,籍沒家財。表面上看,此次事件的解決,是曹丕迫于卞太后和群臣的壓力,不得已而做出的讓步,但其中尚有一些細節值得深究。據魏略記載,文帝收洪,時曹真在左右,請之曰:“今誅洪,洪必以真為譖也。”帝曰:“我自治之,卿何豫也?”[14]這里有兩點重要的訊息:一是二曹之間素有過節,二是曹真本可借此良機鏟除異己,卻有所顧慮。此時的曹真已拜中軍大將軍,執掌中軍,他不會害怕已經失寵的曹洪,而是忌憚曹洪背后的政治力量。曹丕則顯然是早有籌劃,公報私仇也好,法不容情也罷,收治曹洪已是箭在弦上,以后會遇到如此之大的外界阻力,對他而言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從卞太后的出身,或可以窺知這股政治勢力之一二。太后“本倡家”,“于譙納為妾”,與“諸夏侯曹氏”為代表的庶族地主集團同為曹魏陣營中的政治暴發戶,他們是曹操霸府政治堅定不移的支持者。[15]以諸夏侯曹氏為代表的“譙沛集團”以先帝功臣的身份,經過數代的更迭,很多早已淡出了曹魏統治集團的核心,但是他們作為既得利益者,絕不會輕易放棄自己的權勢和地位。于是他們通過聯姻等手段編織龐雜致密的世家大族的羅網,不斷地向帝國輸送新鮮的政治血液,直接或間接地操縱著曹魏的政局。曹丕即位,執掌軍事大權的仍舊是諸夏侯曹氏,但是人員組成卻悄然發生了變動。夏侯淵戰歿,夏侯惇、曹仁也先后病逝,在曹操晚年嶄露頭角的曹氏新秀曹真、曹休等人開始“督中外諸軍事”,成為新一代的“諸夏侯曹氏”。比起曹洪這類在地方盤根錯節的豪強地主,他們的父親早亡,失去了先天的家族優勢,沒有復雜的政治背景。曹操正是看中了這點,把他們“收養與諸子同”,使他們很早就和曹魏未來的接班人建立政治淵源。曹純死后,曹操把天下精銳虎豹騎交給了曹真和曹休等人,曹操在爭霸戰爭中建立的由他親自掌握的中軍就是由虎豹騎等發展而來,可見其職位之重。建安二十二年,曹丕甫立為太子,曹真和曹休被曹操派去漢中前線的下辯,輔佐曹洪抵御劉備軍。曹操的有意安排,使“諸夏侯曹氏”的新舊勢力對比在這一年出現了分水,為之后的權利交接掃除了一定的政治障礙。
現在可以說,曹洪事件或是偶然而發,但卻有其一定的歷史必然性。黃初七年的曹丕,也許還不曾預感到自己將要不久于人世,仍然按部就班地推行帝國的既定政策。在解決了青徐地區的叛亂之后,曹丕終于騰出手來關注統治集團內部的矛盾了。恰在此時,驃騎將軍曹洪有舍客犯法,曹丕回憶起自己為太子時的風風雨雨,也出于政治上的考量,便決定借此機會把事件擴大。曹洪的下獄,必然會刺激既得利益者們敏感的政治神經,曹丕此舉,意在借曹洪之事投石問路,以觀各方態度。事情引發了“群臣并救”的局面,連卞太后也出面調停,曹魏的政局再一次暗流涌動。曹丕在權衡利弊之后,選擇先安定局面,再從長計議。曹洪被免于一死,情勢表面上穩定下來了,但“洪先帝功臣,時人多為觖望”,曹洪事件造成了更為嚴重的人心不安,這顯然是曹丕不愿意看到的。曹丕打擊派系的行動不會就此罷休,在先帝功臣的問題上也必然會格外謹慎。但是,曹丕沒有機會將這些付諸實施了,該年的五月,“帝疾篤”,曹丕甚至沒有時間從容地安排自己的后事,只能匆匆召集心腹重臣,“并受遺詔輔嗣主”。[16]四位顧命大臣分別是曹真、曹休、陳群以及司馬懿,曹氏新貴與世家大族各占兩席,意在暫時平衡兩大政治勢力。在位不到七年的曹丕來不及解決曹魏內部的派系斗爭,只有把這個隱患作為政治遺產,留給他的后代曹睿處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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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陶賢都:《魏晉南北朝霸府與霸府政治研究》,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4頁.
[10]《三國志》卷9《曹休傳》,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232頁.
[11]《三國志》卷9《曹洪傳》,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231—232頁.
[12]《三國志》卷2《文帝紀》,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67頁.
[13]《三國志》卷5《后妃傳》,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139頁.
[14]《三國志》卷9《曹洪傳》注引《魏略》,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232頁.
[15]《三國志》卷5《后妃傳》,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132頁.
[16]《三國志》卷2《文帝紀》,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72頁.
(作者單位:中南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