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偉
王蒙1983年7月1日到《人民文學》上任當主編,意味著身份的一個重大變化。1979年到1983年,我以為是他創作最值得稱道的時期。如果他當年不到《人民文學》當主編,順著這樣自如而又輝煌的寫作道路走下去呢?我有時候經常會這樣想。
《布禮》、《蝴蝶》、《雜色》與《相見時難》,這四個中篇小說,在當時真有一種炫目的光芒。第一個是《布禮》——致以布爾什維克的敬禮,這是他自己坎坷經歷中精神追問過程的一個真實記錄,思索軌跡自然形成了小說中自由的時空轉換——1949、1950;1957~1959;1966~1970;1979。
1949、1950年是《青春萬歲》中“所有日子,所有的日子都來吧”的歲月。初解放時那個黨員大會,那支“沒有胖子,沒有老邁,沒有僵硬與遲鈍”的隊伍,那場在笑聲中傳遞而風卷殘云般轟轟烈烈的午餐,真寫得氣勢磅礴。這精神面貌是他所持信仰,被錯劃為“異己”后精神折磨的基礎。在此基礎上,1957~1959年才真實而感人。王蒙形容定“右派”的過程是“像一次外科手術,鐘亦成與黨,本來是血管連著血管,神經連著神經,骨連著骨,肉連著肉的”,而一旦用外科手術刀割除,“人們看到這塊被拋到垃圾桶里帶血的肉時,用不著別人,就是鐘亦成本人也不能不感到厭惡、惡心了”。這才是那樣的政治生態中深刻的真實。
說實在,當年,1979年,以我的閱歷不可能深刻體會王蒙,對這樣的布禮的內涵是無法理解的。他沒有寫苦痛,寫的是贖罪的狂熱,那個“腿在長勁,腰在長勁”、寫“四肢、腸胃、身體與精神都得到了解放”的獻身勞動的章節,當時我以為是粉飾虛偽的。直到深入了解王蒙后,回過頭,才覺得這小說之了不起,恰在真實記載了這樣一種由信仰驅使的精神拷問,由精神磨礪的脫胎換骨。一位以整個青春期目睹新中國如何蕩滌舊社會“污泥濁水”的青年布爾什維克,在80年代,我曾一遍遍聽他極富感情講述過那個“干凈”的時代:全北京城的垃圾,幾天就清理干凈了;那真是“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人們太單純了,眼睛里都是干凈。嶄新的共和國與青蔥歲月嫁接,他們就認定那是最好的時代。動搖了這個基礎,便也就動搖了整個政治靈魂。王蒙因此與50年代“右派”作家中的大多數有著本質的不同——陸文夫的《小巷深處》、宗璞的《紅豆》、鄧友梅的《在懸崖上》……都鐘情于小資情調,而他卻崇尚熾熱的革命浪漫主義。站在他不可顛覆的精神基礎上,被“割掉”的精神折磨所推動的贖罪狂熱,就是理所當然的真實。
《布禮》誕生在悶熱的北池子招待所那間小屋里。找到這標題,王蒙是極端興奮的,他為這30年的精神寄托、他自己不愿承認的痛楚,找到了一條堅實可慰藉自己的邏輯鏈。它是對自己與那個時代關系,在追索中越來越清晰的認知。我們在80年代討論文學時,談得最多的是生存方式與生存態度,在時代背景下,生存態度當然也意味著政治態度。
《布禮》之后是《蝴蝶》。寫《蝴蝶》時他搬出招待所,借居到了光明樓,好像是崔瑞芳母親的房子,屋里安靜而空蕩。這個中篇小說借《莊子》中莊生夢蝶的意象,討論處境、身份與人的關系——鉆山溝的八路軍成了掌控一個城幾十萬人意志的執政者,這個執政者被剝奪身份回到鄉村,變成坐在炕頭端著海碗喝粥的鄉民老張頭,老張頭再回城里重新坐上位置,又變成住星級賓館的張副部長了。張市長、張書記、老張頭到張副部長,身份決定際遇:張市長獲得過小他13歲的女學生的崇敬愛,但擺在他市委的天平上,她太容易被舍棄了。失去身份后的老張頭,才窺見自身而意識到丟棄之珍貴,卻一切無法挽回,只能在對孩子的注視中尋求已過時的溫情。回歸百姓才蘇醒自己。王蒙的這段描寫特別精彩:“在登山的時候,他發現了自己的腿,多年來,他從來沒有注意過自己的腿。在幫助農民揚場的時候,他發現了自己的雙臂,在挑水的時候他發現了肩。在背背簍子的時候他發現了自己的背和腰,在勞動間隙,扶著鋤把,伸長了脖子看著公路上揚起大片塵土的小汽車的時候,他發現了自己的眼睛。”這篇小說思考“位置比人重要嗎”這個問題。老張頭在鄉村遇到了他命運中第三個女人,鄉村醫生秋文。有意思的是,當他成為張副部長,要循自己心愿帶醫生回城時,天平低端這位的回應卻是:“官大的人總覺得自己比別人重要?!?/p>
這篇小說始,王蒙被認為最早使用了西方“意識流”的敘述方式,曾引發五六十年代主宰文壇的一批老輩嘩然。其實,王蒙不過是借意識跳躍自然舒展了其精妙的聯想力,比如《蝴蝶》開頭這樣的描寫:“車輪的滾動發出了憤怒而又威嚴的、矜持而又滿不在乎的轟轟聲。車輪軋在地面上的時候,還有一種敏捷的、輕飄飄的沙沙聲,這種沙沙聲則是屬于青春的,屬于在冰場上滑冰,在太液池上劃船,在清晨跑步的青年人的。坐上這樣的車,他美好得像一塊新出爐的面包,帶著小麥、牛奶、蛋黃和砂糖的芳香,烘烤得紅撲撲的。”似意識流,本質卻仍是非常堅實的現實主義。意識流小說,80年代初最典型啟迪大家的是文美惠譯伍爾夫的《墻上的斑點》,但王蒙對伍爾夫精微的繁衍,最終不過是一個蝸牛的格局是不屑的。他的意識流,跨時空都是為放大成豪放、豪邁,酣暢淋漓。
與《蝴蝶》比,我更喜歡《雜色》:一匹灰白色、眼珠已經渾濁的老馬,蹣跚馱著一位裹破棉襖的曾經音樂學院高才生,去一趟夏季牧場,大半天騎程,要一個簡單的統計數字。這距離如音樂中的極弱到漸強——沿途有什么呢?過河,馬要喝水;進村,到供銷社買一點水果糖與莫合煙,在年輕女售貨員的眉眼里,他看到了恍若隔世,曾經的音樂世界。然后,進山,馬遇到蛇,他不斷遭遇哈薩克牧人的同情問候,他被青草包圍,前后左右都是,到處青澀的香氣。再然后,變天了,烏云、冰雹與暴雨,雨中的寒冷與雨后脫去濕衣,由陽光沐浴裸體的愜意。這完全是貝多芬的《田園交響曲》呵。愜意后,饑腸轆轆至絞痛,捱到夏季牧場,帳篷里充饑的食物卻只有發酵的馬奶子??崭桂嚳屎肋~酣暢地連喝三大碗后,胃刺痛,頭犯暈,最后,像酣睡過后,他變成了展翅的燕,游弋的魚,音樂就如極強到驚天動地。在踏著月光迎著星空回程路上,他唱起歌,那匹老馬便四蹄騰空,如“一枚火箭在發光的天空中”飛馳。這篇小說一氣呵成,一瀉如注,在當時真覺灑脫至極。它在《蝴蝶》對人與身份的思考后,記錄他自己如何走過,或者說如何之忘我。它要表述,每人每馬都要走自己的路,無論艱難、光榮、歡樂、驚險,都必需而無法避免。寫這篇小說時,他應聶華苓之邀,在美國愛荷華。這應該是他第一次走出國門,從此,他的身份不再局限于國內了。(未完待續)
(本文選自:三聯生活周刊 2016年1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