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目標就是消滅這些人”

李穎浩

當西遜從三層高的屋頂摔下來時，他還活著，只是衣衫被刮破，幾乎僅剩一條內褲。西遜趕忙跑進同一街區的瑪利亞家，躲在一張床下。

緊接著警察掀開黃簾子——這是瑪利亞簡陋房子的一道門——沖了進來。看到警察手里的槍，瑪利亞趕忙哭喪著喊道：“可憐可憐我們，別開槍，我不認識這個人。”

杜特爾特在今年競選時承諾，會嚴厲打擊犯罪，尤其是毒品犯罪及貪污腐敗

瑪利亞在警察的命令下離開了家，然后她聽到西遜向警察求饒，接著她聽到了槍聲。

這發生在菲律賓帕賽市。從7月1日到9月5日，已有超過2500人死于菲律賓新總統杜特爾特發起的“血腥”禁毒戰爭，平均每天約有38人死亡，西遜是其中的一個。

警察報告說西遜在試圖向警方開槍瞬間被擊斃。而鄰居提供的手機視頻錄像顯示，西遜在屋頂時就已向警方投降。警方稱在瑪利亞家搜出兩袋冰毒，一管大麻葉子及一把據稱要向警察開火的0.38口徑手槍。

“警察堅持說他有槍，他吸毒，但我的丈夫不是那樣的，”與西遜同居的貝莫伊說，“他從屋頂摔下來，衣服被刮破，幾乎半裸，如果他有槍早就掉下來了。那槍是警察帶來的。”她說。

“你有槍的話直接干就好”

杜特爾特在今年競選時承諾，在他上任的三到六個月內，會嚴厲打擊犯罪，尤其是毒品犯罪及貪污腐敗，然后再用十萬名罪犯的尸體養肥馬尼拉灣的魚。

杜特爾特曾擔任達沃市市長超過20年，勝選后他在該市的慶祝會上向民眾喊話，鼓勵大家殺死毒販。“你有槍的話直接干就好，你有我的支持。”他說。

在就職演說后，杜特爾特再次敦促民眾殺毒販，因為“如果讓毒販的父母來做太殘忍了”。同時他表示自己不關心人權及程序正義。

法外處決在菲律賓并不新鮮。據估計，在1986年人民力量革命前，約3240人在前總統馬科斯治下被法外處決。杜特爾特則將馬科斯稱為“最佳總統”，

根據菲律賓警方的報告，從今年7月1日到9月5日，有1027名犯罪嫌疑人在警方追捕行動中喪生，15055名嫌犯被捕，超過686000名嫌犯自首。其中死亡人數1027名是今年1月1日到6月15日間的68人的15倍。

另外，同期至少1500個案件被列為“在調查中發現尸體”。這類死亡案件一般都出于杜特爾特鼓勵的沒有執法權的“義務警員”之手，或由毒品集團內訌所致。這些尸體常常被膠帶纏住，并附著一個紙板，上面寫著“我是一個毒販，你們別像我一樣。”

禁毒戰爭所造成的大量死亡并沒有減弱的趨勢。“未來我會帶著伊迪·阿明般的榮耀退休，”杜特爾特說。阿明是烏干達前總統，其任內烏干達有超過50萬人非自然死亡。杜特爾特有六年的總統任期。

8月的一個午夜，西遜的鄰居朋友們都前來為其守喪。他們用紙杯喝啤酒，打牌時很默契地輸給了西遜家人。還有些人透著棺材透明的玻璃蓋凝視，憑吊西遜。

西遜的伴侶貝莫伊守了一夜，她望著棺材玻璃蓋上一只來回啄食的白色小雞。小雞在當地是正義的象征，“它在啄食殺死西遜的兇手的良心。”貝莫伊說。

關于西遜向警方投降的視頻曝出后，菲律賓國家調查局處罰了三名涉案警員，他們的轄區長官也被停職。

而對于西遜的朋友和鄰居們來說，案件的正義不是他們唯一擔心的，他們還要擔心自身安全。西遜一名20歲的友人“黑人男孩”（化名）展示了他收到的威脅短信，其中一條寫道：“兄弟，你等著，你就是下一個。”他說，最近他注意到一個高個子的男性老在他們社區轉悠，監視。

“我不確定這些威脅是來自警察還是義務警員，總之我很害怕。”他說，“現在帕賽市每個街區都出現了類似死亡案件，‘殺雞儆猴，但我們街區暫時還沒出現。”

91%的民眾支持杜特爾特

正當像“黑人男孩”所在街區的一些地方感到恐懼及憤怒時，菲律賓的很多地方卻都支持這場禁毒戰爭。日前的一項調查顯示，91%的菲律賓人“高度信任”他們的新總統。

現任參議員、前司法部部長德利馬長期批評杜特爾特對刑事司法的干預。德利馬曾在2009年作為人權委員會主席對時任達沃市市長杜特爾特展開調查，杜特爾特被指控與“義務警員”犯罪團體存在關系。“調查時我感到很沮喪，因為‘義務警員很受公眾歡迎，他們認為這有利于維護安全和秩序。”她說，“現在我們全國都有這樣的義務警員，但我沒看到人們因此憤怒。”

30多歲的麗塔是眾多投票給杜特爾特的選民中的一員，她在達沃市長大，父親經營著一家海鮮批發公司。她說杜特爾特當選市長前，她還是小孩，那時達沃市彌漫著恐懼和不安。一次她在外面玩時遇到劫匪，劫匪用槍指著她的頭，然后把她家洗劫一空。雖然麗塔也認為當前的“殺戮潮”有些不妥，但她仍相信杜特爾特會讓達沃市更安全。

不過，安全是一個相對的概念。達沃市在菲律賓常被一些人說成是“世界最安全的城市”，其實這個說法出自菲律賓一份樣本少于500人的在線調查。另外，從2010年到2015年，150萬人口的達沃市有1032件兇殺案，而馬尼拉的衛星城奎松市有270萬人口，同期兇殺案為961件。

參議員卡耶塔諾引述菲律賓國家警察署的數據稱，杜特爾特上任后第一個月的7月，菲律賓犯罪案件從去年底的56339件下降為50817件。卡耶塔諾稱這表明禁毒戰爭效果顯著。

具體來說，犯罪案件中，搶劫、強奸、攻擊、盜竊和其他犯罪皆顯著下降。不過，蓄意殺人案從去年的755件上升為1271件，提高了68%。非蓄意殺人案從197件增長到214件。

一些菲律賓觀察人士表示，菲律賓法治不彰，因此需要一個鐵腕總統用重典來整治這個國家。

政敵批他轉移焦點

毫無疑問，冰毒在菲律賓是一個嚴重的問題，但具體嚴重到何種程度，各方存在著不小的分歧。

菲律賓危險藥品局（DDB）最近公布的調查報告稱，2015年有180萬菲律賓人吸食毒品。但杜特爾特在國情咨文中卻說，根據菲律賓緝毒署（PDEA;DDB的執行機構）的數據，“兩三年前菲律賓有300萬癮君子，現在估計有370萬。”一名支持杜特爾特的參議員則說，今天這個數字是300萬到700萬。

另一些數據指出，菲律賓毒品使用者人數實際出現了下降。根據DDB的報告，2004年的癮君子是670萬，也就是說，從2004年到2015年，人數下降了490萬，降幅為73%。

掃毒行動中被擊斃的毒販

參議員漢迪芙洛斯是杜特爾特的政敵，她說新總統成功地“混淆視聽”。“他這個激進的舉措讓大家忘記菲律賓最緊要的貧困問題，而把焦點轉移到毒品上。”

杜特爾特8月在國會宣布削減農業和勞動就業等關鍵部門的預算。與此同時，杜特爾特總統辦公室預算從過去的29億菲律賓比索（1菲律賓比索約合0.14元人民幣）增加到200.3億，其中包括70億為差旅及娛樂費用。杜特爾特向國會強調，菲律賓國家警察署的預算也會增加，用于雇傭更多警察，購買更多槍支、巡邏車等，以打擊犯罪。

菲律賓的邊界漏洞頗多，國內法治薄弱，群島結構特殊——這些因素很容易被毒販子和走私者利用。菲律賓是毒品消費大國及重要的毒品轉運中心，其毒品多從東亞進口，同時墨西哥及西非的販毒集團也會到此參與走私及分銷業務。

據菲律賓當地媒體報道，從今年7月1日到7月31日，菲律賓緝毒署共參與了123次掃毒行動，收繳了價值超過25億比索的非法藥物，這個數量幾乎相當于2015年全年的收繳量（28.6億）。

這種重擊能否長期抑制毒品貿易還有待觀察。根據PDEA過去的調查，政府大規模關閉地下非法冰毒提煉廠后，毒品走私就會增加。

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的國際毒品政策計劃負責人柯林斯表示：“打擊供應方短期會有效。但是總的效果一般有限，因為這只是造成了市場的混亂，而不是減小市場的規模。”

西遜的妻子貝莫伊在西遜的葬禮上失聲痛哭

墨西哥政府的掃毒行動就曾因為混亂造成權力真空，暴力犯罪一再升級，最終引發了一場戰爭。整個過程下來，墨西哥的毒品貿易有增無減。柯林斯認為菲律賓也可能走上這條路。

“你要知道的是，你是在跟一股經濟力量對抗，而一般來說，最終勝出的往往是經濟的力量：供應、需求及在中間找到平衡的商品價格。”他說。

在這場禁毒戰爭中，死亡的多是底層的毒販，他們希望靠販毒來擺脫貧困。但對于這些人，杜特爾特絲毫沒有同情之意，他甚至毫不忌諱地說這場戰爭就是針對一部分窮人：“僅僅因為你窮，你就能得到諒解？去你的吧，無論是窮人還是富人，總之我的目標就是消滅這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