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念孫
中國書畫與西方繪畫雖然同屬于平面造型藝術,但兩者不論在使用材料或藝術構成元素上,都迥然相異:西方繪畫多使用畫布、排筆和油畫顏料或粉畫顏料,中國書畫多使用宣紙、毛筆和墨汁或國畫顏料;西方繪畫更多講究細膩準確地刻畫對象,中國書畫更多講究以形寫神地表現對象;西方繪畫重視形象塑造,中國畫在形象塑造的同時追求筆墨意趣的千變萬化;西方繪畫除標題外一般只靠畫面本身的藝術形象說話,中國畫多半注重詩書畫“三絕” ,于畫面形象及標題之外,詩文題跋往往是表達和提升畫意不可或缺的有機組成部分。如鄭板橋的一幅《墨竹圖》 ,若只是幾枝挺拔蕭疏的墨竹,而沒有那首膾炙人口的題畫詩“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 ,即便其墨竹畫得再精彩,也絕難成為中國美術史上產生廣泛社會影響的名作。中國畫講究詩書畫“三絕”的特點,是中華書畫文化的獨特創造,與西方繪畫表現形態差異明顯。中國畫與西方繪畫不論在表現材料或表現手法上都是各自為政,可謂各拉各的調,各吹各的號,南轅北轍兩條道,各奔東西闖前程。
正是這些判然有別的相異之處,決定了西方繪畫大師可能成才較早,如達芬奇、拉斐爾、德拉克洛瓦、莫奈、列賓等,都在30多歲已聞名遐邇;而中國書畫大家常常成才較晚,如王羲之、顏真卿、黃公望、徐渭、朱耷等,多為50歲左右才在書畫藝術上嶄露頭角。現代書畫大師如齊白石、黃賓虹、林散之等更是大器晚成,到六七十歲才以書畫家知名于世,七八十歲才步入創作的成熟期和高峰期。
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現象?原因在于西方繪畫只要掌握扎實的造型基本功就可能創作出偉大作品,如拉斐爾最杰出的代表作《雅典學院》 《西斯廷圣母》等,幾乎都完成于30歲之前,而列賓舉世公認的名作《伏爾加河纖夫》竟是他22歲時創作的油畫。與此不同,中國畫除看重“形似”所需要的造型基本功外,更注重超越形似之上的“神似”,因而“形易神難”(袁文《甕牖閑評》)“忘形得意”(歐陽修《盤車圖詩》)“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蘇軾《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不似之似似之”(石濤《題畫山水》)等觀點普遍流行。至于強調書畫家人生閱歷和文化修養的“功夫在畫外”“功夫在書外”等主張,向來為歷代文化名家(包括書畫名家)所推崇和遵循。正是對需要長期修煉的“畫外功”和“書外功”的重視,加上需要畢生探求的宣紙、毛筆及水墨結合所形成的筆墨意趣的無窮變化,中國書畫家絕少像西方畫家那樣在二三十歲就能名噪一時乃至名滿天下,其形成自己的風格或者說功成名就,多半在中老年之后,并往往越到晚年名聲越響。
如果說,西方繪畫以光線投射到物體上所形成的明暗塊面為主要造型手段,那么,中國畫則以線條為主要造型手段。線條作為中國畫最基本、最重要的表現元素,不僅用來勾勒物體的輪廓和形態,也用來呈現物體的質感和明暗關系。因此,中國畫的線條組合和使用異常講究,變化異常豐富,有輕、重、緩、急、粗、細、曲、直、剛、柔、肥、瘦等種種區分。僅是畫人物衣服的褶紋,明代周履靖《夷門廣牘》及鄒德中《繪事指蒙》就總結出高古游絲描、琴弦描、鐵絲描、行云流水描、柳葉描、竹葉描、枯柴描、橄欖描、蚯蚓描、螞蟥描、釘頭鼠尾描等十八種方法,稱為“十八描”。北宋郭若虛在《圖畫見聞錄》中指出用筆有“三病” ,曰板、曰刻、曰結;《芥子園畫譜》等還提出用筆“六要”,即流暢而勁健、變化而關聯、蒼老而滋潤、松靈而凝練、剛柔相濟、巧拙互用等。至于用墨,也有積墨、潑墨、破墨、焦墨、宿墨、濃墨、淡墨等分別,早在唐代張彥遠《歷代名畫記》里便有“墨分五色”之說。墨雖然僅為黑色,但通過濃、淡、干、濕等不同程度的層次變化,可以兼具五彩之妙。中國畫因講究筆墨,所以不論是畫家本人或評論鑒賞者,一般都將筆墨功夫作為評判作品高下優劣和成敗得失的重要因素。清代畫家惲南田說:“有筆有墨謂之畫。”弦外之音是沒有筆墨或筆墨太差,簡直不足為論。
這里的關鍵是,國畫的造型、色彩或書法每個字的結構、形態等,都可以由勤奮加天分比較快地掌握,而筆墨功夫卻無法速成,必須經過歲月的長期煎熬和洗禮才能逐漸成熟。清代沈宗騫在《芥舟學畫編》中說:“要知從事筆墨者,初十年但得略識筆墨性情,又十年而規模略備,又十年而神理少得,三十年后乃幾于變化,此其大概也。”摸索30年,對筆墨也只能“神理少得”,30年后也只不過“幾于變化”,足可見中國書畫家如果不在筆墨的深海里長期浸潤和陶冶,絕難達到筆精墨妙乃至筆墨老到的境界。
由此,中國書畫形成了“崇老”的傳統,“人書俱老”“人畫俱老”之說得到廣泛認同。這一思想早在唐代孫過庭《書譜》中就有精彩表述。他作為著名書家和書法理論家這樣談論學書過程:“初學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追險絕;既能險絕,復歸平正。初謂未及,中則過之,后乃通會。通會之際,人書俱老。”不論是研習中國畫或中國書法,往往都要經歷掌握造型和書寫基本規律及技巧的“但求平正”階段,要經歷在練就扎實基本功后尋求突破前人窠臼以形成自己個性的“務追險絕”階段,還要經歷蘇東坡所說的“絢爛之極歸于平淡”的“復歸平正”階段。孫過庭認為,這三個階段“初謂未及,中則過之,后乃通會”。所謂“通會”,是指熟能生巧、融會貫通,即孔子所說的“從心所欲不逾矩”。《書譜》云:“右軍之書,末年多妙,當緣思慮通審,志氣和平,不激不厲,而風規自遠。”這就是稱贊王羲之經過歲月的打磨和修煉,晚年邁入“通會之際,人書俱老”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