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 書/著
去的是環江毛南族自治縣九萬大山深處的一個寨子。
寨子叫甲翠屯。
從字面意義上看,甲翠屯隱藏在九萬大山的莽莽群山之中,晨昏煙嵐彌漫,林木蒼翠茂盛,甲冠毛南山鄉。
車子在崇山峻嶺間蜿蜒爬行,越去越遠,漸漸進入九萬大山的地域。兩個多小時之后,到達龍巖鄉政府所在地。我們稍作休息,二十多分鐘后又向九萬大山的更高處進發。
翻山越嶺,走村過寨,大約過了一個小時,來到一座巍峨的高山腳下。車子開足馬力向山上駛去。山勢越來越高,越來越險峻,車子像頭疲憊不堪百里奔跑的牛兒,不時在半山腰喘息,裹足不前。好在司機車技高超,換個擋位,踩腳油門,這頭牛兒又似滿血復活,撒蹄向前。
轉過一個山坳,路旁的樹木愈加遮天蔽日,林間藤蔓野草肆意勾纏襟連,成群的鳥雀落在路旁泥地、樹梢上,驚起而飛時,枝葉搖晃,搖出只鱗片爪的天空和散碎的陽光。
走過一段下坡路,再轉十幾道彎,到了半山腰轉角處。帶路的環江籍小說家譚自安朝前一指說甲翠屯到了。
透過車窗,視野開闊處,遠遠地看見一個寨子坐臥在林莽腳下,寧靜、古樸,灑照在屋瓦上的陽光纖塵不染。可以肯定的是,這屋瓦先前是紅燦燦的,長年累月風霜雨雪的侵襲,讓它漸漸褪了火紅的顏色,才變得像如今的灰黑淺紅。僅僅是家家戶戶紅瓦連片,就足以讓甲翠屯迥異于其他村落,顯得甚是落落不凡。
放下贊嘆,下得車來,一股焦煳味撲鼻而來,原來是司機一直高度緊張,緊踩剎車,剎車片已經被燒得不輕了。
吃過午飯,我住到了此行為我安排的農戶家里,我把這一家的主人喚作房東。房東四十歲左右,壯實憨厚。和寨子里的其他農戶一樣,房東的屋子也是干欄木樓結構,第一層圈養香豬,四壁用石塊壘砌,或是用黃泥夯實,以防山間猛獸襲擊香豬。第二層住人,墻壁用平整的木板裝拼,地板也是如此,只不過木料要比墻板寬厚很多。這樣的墻壁,這樣的地板,木料全是來自九萬大山的饋贈。靠山吃山,九萬大山在甲翠人心中的地位不言而喻。
住進房東家的當天晚上,我才驚奇地發現屋子南面還留有一道門,并不拴著,更不掛鎖。透過門框,是一戶人家的擺設,爐灶、神臺、鍋碗瓢盆、飯桌板凳、電視機、電飯鍋,一應俱全。房東跟我說,寨子里的很多人家都是戶戶連通的,這些人家都是兄弟,名義上是分家,但并不分戶,家戶相連,留著敞開的一道門,便于往來,相互照應。
我訝異于甲翠屯的這種建筑樣式。這種樣式,保留了人與人之間最純粹的情感互通渠道。通過一道門,我們可以看到甲翠人先祖衣則同袍、飲則同食、居則同屋的遠古樣貌。
如果說甲翠人先祖這種樹大不分椏、男大不分家是出于抵抗外族欺辱,群體狩獵安身立命的需要,那么,現在的甲翠人兄弟戶戶連通,這就證明了甲翠人的后代沒有在歲月長河中丟掉先祖的遺德,他們繼承了甲翠人最樸素的血緣基因和民間族群風范。這在屋屋對門緊閉、老死不相往來的城市是不可想象的。
我出身農村,走過的村寨實在不少,但是像甲翠屯這樣的寨子還是第一次見到。我對同行的環江縣政協提案委主任韋瑞展說,政府應該把甲翠屯好好保護起來,撥出專款,修繕寨子,在做好規劃和保護的基礎上發展農家樂休閑旅游,讓甲翠人足不出戶也可以衣食無憂。如今寨子里通了水泥路,水泥石材運送方便了以后,寨子里已經有一戶率先起了基腳,準備建房。要是其他村民都拆掉木樓,建起鋼筋水泥的樓房,那么我們紅瓦木樓、戶戶相通、古樸自然的甲翠屯就不存在了。
韋主任嘆了一聲,“是啊!但是……”面露難色的韋主任沒有把話說下去。我能體會得到韋主任“但是”之后的難言之處,他不說,我也是懂的。
從文化保護的角度來說,傳統村落建筑樣式一旦改變,與其相互依附的文化也會隨之改變。所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講的就是這個道理。從民族文化的多樣性來說,一種建筑樣態的式微,其文化積累就會相應做了減法,減到家家戶戶樓相似,山山寨寨風俗習性相同,其文化固態,包括顯性的和隱性的,也就蕩然無存了。
“希望黃作家幫我們甲翠屯跟政府說一說,保護一下我們寨子。”房東言辭懇切,把幾根柴火塞進火灶,火光熊熊,映紅他的臉龐。
“我會把這次來甲翠屯的情況寫出來,爭取在報刊上發表,讓更多的人看到,特別是縣領導能看到。”我轉向韋主任說,“我們一起努力一把吧……”
按下保護村落的這一個話題,第二天,我把目光轉向了甲翠屯另外需要關注的事物。
甲翠屯地處九萬大山的腹地。這里峰巒起伏,林海蒼茫,峽谷幽深,水流潺潺,珍禽異獸出沒其間,飛瀑流泉騰躍其里。而這峽谷流水,也是珠江的源頭之一。
走在寨子里,總會見到一群群個頭油光滑亮、憨態可掬的豬兒奔跑撒歡。這些豬兒就是名滿桂西北的環江香豬。
香豬,是九萬大山的饋贈,是甲翠人的寶物。
走訪村人我得知,勤勞勇敢的九萬大山先民年年歲歲以狩獵為生,他們捕獵到野豬以后,帶回家里馴養,這就是香豬這一物種的起始來源。時至今日,甲翠屯人的木樓依然保持了先祖狩獵居家的痕跡:干欄圍砌,飼養香豬。

紅瓦干欄的甲翠屯

割稻歸來的甲翠屯村民

村民們在躍馬峽谷摘野菜
甲翠屯村民的收入,很大的一部分來自香豬的飼養。香豬的飼養極為講究,煮豬潲必須用采自九萬大山的野菜。
九萬大山雨水豐沛,植被茂密,這里是野生草木生長的天堂。勤勞的甲翠人每天都走在陡峭的山路上,進入密林里采摘野菜。
為了一探究竟,我決定跟隨村民進入寨子后的大峽谷。
時入初秋,高陽照耀,天氣異常炎熱。我們在山間泥路上揮汗前行,饑渴難耐中,遇到一汪泉水,手捧豪飲,清涼甘洌。村人開玩笑說,這泉水從高山上流下來,用這樣的水煮豬潲,香豬不香都不行。
山路遙遠,滿眼都是一山更比一山高,一山更比一山植被茂密。約莫一個小時后,從一條大路折下茅草遮掩的小路,越往下路越陡峭艱險。我們抓藤拉草,深一腳淺一腳慢慢往下走。路遇大片大片的白色小花開滿枯藤老樹邊,叫不出名字,像是繁星眨眼。腳下濕滑,不時有人滑倒,驚叫聲伴隨笑聲一同響起。大約艱難地走了半個小時,耳畔聽到流水嘩嘩作響,村人口中的躍馬峽谷到了。
挽起褲腿,在溪流中或跳或躍,一路都是怪石嶙峋,流水潺潺。走到險處,溪水直下灘頭,摔花落雪。更有水潭無數,清澈見底,形如明鏡,沙石歷歷可數。岸上密林,隨處都是山藤草木。
甲翠屯的家庭主婦們分散進入林間,邊走邊采,半個小時后,她們的背簍里就裝滿了綠油油的野菜。這些野菜只有甲翠人叫得出名字,他們是土生土長的野生物學家,哪種野菜有毒,哪種野菜無毒,哪種野菜豬可以吃,人也可以吃,他們了如指掌。
一個阿叔對我說,把他放到大峽谷里一年半載不允許出山,他也不會餓死,躍馬峽谷簡直就是甲翠人屋后的菜園,想吃什么,這里應有盡有。
我對他說,現在很多城里人大魚大肉吃膩了以后,就想吃點野菜消減鼓囊囊的脂肪,像躍馬峽谷這樣的好地方,肯定讓這些城里人充滿向往。
這個皮膚黝黑、性格直爽的阿叔說,城里人并不是沒有來過躍馬峽谷。前些年,一撥背著大包小包的城里人向他打聽躍馬峽谷怎么走,在阿叔的帶領下,這撥人在大峽谷待了幾天。等到阿叔再次進入峽谷時,一些珍貴的樹木被砍倒,樹干被帶走,只剩下干枯的枝條。
阿叔對此后悔不已,怪自己引狼入室。阿叔說,以后他再也不帶來路不明的城里人來看躍馬峽谷了。甲翠屯沒有哪一個人想把居心叵測的外人帶進來,然后讓他們奪走山間的珍寶。
我為甲翠人對自然的這份保護意識頗感欣慰。這么多年來,我們的很多地方,為了發展所謂的旅游產業,到底做了多少“引狼入室”的事情?在旅游收入大幅增長的同時,土地被污染,資源被破壞,群眾怨聲載道,失去的遠遠大于得到的,這樣的事情還少嗎?
問到村里的經濟狀況時,一個帶著兩個孩子的婦女對我說,她的丈夫每年都到廣東打工,她留在家里,一面照顧已經上學的孩子,一面飼養香豬,生活雖然艱苦,但也過得去。這個“過得去”,就是過得還好的意思,雖不富貴,但也柴米油鹽豐足。
不單是這個婦女的丈夫遠在廣東打工,甲翠屯的青壯年大多都走出村子,在外面的城市里謀得一個飯碗,掙下辛苦錢。村里留下來的,幾乎都是老弱婦孺,像我的房東這樣的主勞力留在家里的并不多。甲翠屯的境況,已經是當下中國廣袤農村的縮影:人去村空,人聲寥落。但和其他村寨不同的是,因了香豬養殖的需要,甲翠屯的留守人口要相對多一些,舉家關門外出的情況幾乎沒有。
到了躍馬瀑布前,大伙歇下腳坐地休息。飛流直下的瀑布摔打在深潭里,陽光打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流光溢彩。山風伴隨水汽襲來,涼意沁人,通體舒泰。

躍馬瀑布

甲翠屯主婦在躍馬瀑布清洗野菜
深藏在九萬大山里的這一個峽谷溪水,潤澤著毛南山鄉,也潤澤著甲翠屯的子孫后嗣。這里的水,至純至凈,仿佛天地的瓊漿玉液,飲之透心冰涼,炎熱全消。而這個峽谷里,螞、馬蜂、竹蟲、野雞、野豬、吹風蛇、眼鏡蛇,林林總總的野物都能見到蹤影,說是甲翠人的天然物種寶庫一點也不為過。
回到寨子,勤快的主婦們便砍起野菜煮豬潲。她們將從躍馬峽谷采來的野菜砍碎,再和上雜糧豆類一鍋煮。說是煮,其實只是把野菜放到燒開的水里,稍燙一下,然后就裝進木桶,拿去給欄里的香豬們吃。
精純的豬種,再加上挑剔的飼養過程,香豬,這一舌尖上的佳肴奇珍便應運而生。令我更為驚詫的是,香豬在環江安家落戶始自明朝,可謂歷史悠久。歷代當地官府均把香豬作為貢品來進貢朝廷。
從房東的介紹里我得知,環江香豬一般在六公斤左右宰殺最為理想。這個時候的香豬肉質最為鮮嫩,味道最為純正。磨刀霍霍,將豬宰殺以后,并不用鋒利的刀子刮去毛發,而是多用手扯除豬毛,以防利刃割傷香豬皮肉,保證整頭香豬皮質完好,再用清洌的山泉將豬身洗凈,這樣方才保證煮出來的香豬味道鮮美。
光從去毛清洗的這一個環節,就可以看出香豬的烹煮過程極為講究。
山間寶物,厚待珍視,這也恰合了九萬大山山民對待自然萬物的心性:珍惜取之,珍惜待之。
環江香豬有多種吃法。將宰殺好的香豬用糯米稻草燒燎至皮呈金黃色,其肉或燒烤或清煮均可。燒制的清脆可口、香氣四溢,白切的鮮嫩爽口,清香飄逸。兩者均無腥味,多吃不膩。再配以醋、馬蹄香、生姜、辣椒、香蓼、蔥白、蒜泥、豆腐乳、餅干粉末、香油等作料制成的鹽蘸,食之味蕾大開。
多樣的香豬吃法,正如九萬大山對世代甲翠人的多樣回饋。
甲翠人一代一代在九萬大山深處繁衍生息,從山間奇珍香豬身上,我們可以窺見九萬大山居民的天賦稟性——
給我一個鍋鏟,我便可辦出滿漢全席;
給我一顆草籽,我便可讓它獨木成林,草長鶯飛;
給我一雙手足,我便可日夜耕作,與世無爭,安居樂業。
先前,我只知道香豬是席上的佳肴,并不知道在古老的添糧補壽儀式中,香豬也是拜壽最珍貴的禮物。
九萬大山的山民信奉生命的自然之道,他們認為人一生的口糧是有定數的,當一個人的口糧食盡以后,就得補糧。九萬大山的子孫給六十歲以上的老人添糧補壽,即是來源于這一樸素的自然生息道法。
從躍馬峽谷回來的第二天,恰逢村子里一戶人家給老人過壽。兩個孝子賢孫木頭橫插豬籠,一前一后扛著香豬穿過寨子小巷。香豬叫喚,橫木悠悠顫動。他們邁上樓梯,進入廳堂。貼上“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大紅壽帖,然后宰殺香豬,煮熟出鍋,供奉先祖,虔誠叩謝先祖恩德,祈愿老人延年益壽,百年康健。

進入躍馬峽谷的隊伍集體合影

扛上香豬,給老人拜壽
我問房東,給老人家拜壽,一定要香豬不可嗎?房東告訴我,香豬在九萬大山中,是紅白喜事的大禮。用香豬拜壽,更是由來已久,先祖定下的規矩,甲翠人不光要遵從,更要延續下去。
我這才知道,在莊重的拜壽儀式中,香豬承載了九萬大山滋養生命、厚澤生命的古老祈愿。這種拜壽儀式,也讓九萬大山的香豬融入了民間長壽文化的氣息。
好事成雙。次日,我見證了甲翠屯用香豬祭祀神樹社王的儀式。
甲翠屯寨子下有一棵上百年的楓樹,虬枝橫斜,樹冠形如巨傘。對待這棵百年老樹,山民們奉其為神靈,絕不允許任何一個人冒犯、褻瀆。
走在百年神樹下,任何人都不能折斷哪怕一條細小的樹枝,即使樹枝干枯掉落,也不能帶回家里當柴火燒。忌諱不僅單此兩樣,還有不能口出不遜,對神樹妄加厥詞,更不能就地解決內急觸怒神靈。若是觸犯,神樹必會懲罰不肖子孫。
凌晨時分,星月還在九萬大山上空閃耀,天地還沉浸在風云俱寂的夢鄉,族人長者一聲吆喝喚醒了村莊,寨子的木樓窗戶很快燈火通明。翻身下床的男人們走出家門,扛上香豬,穿村過道,悄然來到神樹社王下。
大伙麻利地清除野草藤蔓,整出平地來。宰殺香豬,煮熟,整頭供奉。擺上“把隘社王之位”,插上“人壽年豐”“五谷豐登”“風調雨順”紙旗,獻酒祭拜。祈愿神樹社王護佑村莊,護佑九萬大山子民,愿念毛南山鄉無災無難,興旺富足,萬民祥和。

百年楓樹,甲翠人奉為神靈,尊其為神樹社王,每年都舉行祭祀儀式
禮畢,族人長者把七八歲的孫子拉到跟前,一問一答。
“告訴阿公,今天我們來這里做什么。”
“今天我們來祭拜社王。”
“我們拿什么來祭拜社王?”
“香豬。”
“香豬是供奉社王最大的禮。等到阿公過世以后,你們要記得年年來拜祭。”
“阿公,我知道了。”
…………
我深為這樣的祭祀儀式所感動。如果說甲翠人對神樹的小心尊敬,折射出九萬大山山民對自然的敬畏,那么給神樹供奉香豬貢品,既是對神靈的尊崇,也是告訴九萬大山的子孫,要將九萬大山的道統禮俗延續下去。
道統常在,則子孫后代心有所念。
心有所念,則道統禮俗常在常新。
第五天,我在清晨時分離開了甲翠屯。回身望去,村子北面建新房的那一戶人家正在抓緊趕工,磚石水泥堆成了小山。
而在這座小山旁,一頭小香豬正昂起脖子,直愣愣地盯著搬磚砌墻的主人,像是在看西洋鏡,更像是一頭霧水弄不明白:
你們大清早的,到底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