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錢論

文_王這么

沒錢論

文_王這么

做了自由職業之后，漸漸地人窮志短。春天來了，可是沒有錢。夏天來了，還是沒有錢。于是我改行炒股，又趕上了股災，一想到那些割過的肉、踏過的空，夜里哭得睡不著，順手拿幾本輕松愉快的閑書看，比如《水滸傳》。一看，更睡不著了—一分錢難倒英雄漢，古今都一樣。

一

魯提轄要救金家父女，自掏白銀五兩，又找史進和李忠借錢。史進是個“土豪”少年，家中有地又有田，二話不說甩出十兩。只可憐了李忠，他這走江湖打把式賣藝的，做一日得一日食，何曾能有積蓄，全身上下一通亂摸，摸出二兩碎銀來，卻被魯達擲還回去，鄙夷道：“也是個不爽利的人?！?/p>

有條件誰不想豪爽做人？張愛玲說，雨天沒帶傘的人，鉆到別人傘底下躲雨，淋得更濕。窮人結交富人，往往要賠本。富朋友要搞慈善，窮朋友有苦說不出。

李忠后來在桃花山與“小霸王”周通在一處做強盜，還是不改慳吝，給魯智深餞行，非要下山再搶一回。惹得和尚黑吃黑搶了一桌子金銀酒器，揚長而去。李忠向周通賠禮說：“是我不合引他上山，折了你許多東西，我的這一分都與了你?！敝芡ǖ溃骸案绺?，你和我同生同死，休恁地計較?！笨梢娨膊皇橇邌莸讲煌ㄈ饲?，不講義氣。只不過節儉慣了的人當了強盜，也還是小市民那一套，算居家過日子的小賬。

過日子當然要有計劃性：換季買衣服要等打折；逛街時看到墻上有一個“拆”字就飛奔過去；請客吃飯，大排檔拿不出手，就專等名店搞團購—坐下來就問可有優惠，拍照分享到“朋友圈”送涼菜不？諸如此類，都是小市民日常之道。氣質入了骨，習慣生了根，就算中了千萬彩票也改不了。而不得不說，理財觀念的一致，對于一個家庭來說太重要了。

二

葛朗臺家父女反目的悲劇，歸根到底，就是金錢觀念不一致。我隨手一翻，翻到老葛朗臺罵女兒：“你居然把父親的錢偷偷地送給游手好閑的懶骨頭。等你什么都沒有，只有把心給他的時候，他會把你的心也一口吞掉的……他沒有心肝，沒有靈魂，因為他居然有膽量拿走一個可憐姑娘的私房錢，而且不經她父母的同意！”

罵得多么在理！然而并沒啥用。老葛朗臺要拿每年給女兒作生日禮物的金幣去買公債生利息，“我告訴了你錢怎么生怎么死的奧秘：錢有去有來，會出汗，會生產”—多么恢宏的宣言，鼓舞人心！可是女兒說，金子沒有了。我的眼淚差點兒掉下來。

毛姆說：“巴爾扎克是第一個注意到人們的經濟情況在生活中的重要性的小說家。”論起精通一切發財致富之道，似乎還沒人趕得上巴爾扎克：債權、期票、契稅、利息，怎樣買賣公債，投機，他筆下的每個壞蛋的發家史，第一桶金從哪里來，都不僅僅是一個偉大作家逼真的細節還原，根本上他自己也為之心醉神迷。

那時他的名聲如日中天，一支筆如印鈔機，但掙得遠沒有花得快。他鋪張浪費，用昂貴時髦俗氣的東西塞滿巴黎的公寓，裝扮并無先天優勢的外表，追逐上流社會的有夫之婦。同時進行各種商業投機，無一不大虧其本。他的大部分作品是在被逼債時寫出來的，欠債越多，寫得越好。

像許多天才作家那樣，巴爾扎克擁有混亂的私生活，以及對至親的鐵石心腸。他的母親曾用積蓄幫他還債，晚年生計艱難，巴爾扎克答應每季度付她200法郎，并支付女仆的工資，實際上一直在拖欠。她寫信給他：“我的兒子，既然你能為自己付得起……情婦、鑲嵌寶石的手杖，戒指、銀器、家具，你母親要求你遵守自己的諾言也不為過?！卑蜖栐嘶貜停骸拔蚁?，您最好來一次巴黎，讓我們談上個把小時。”

有什么好談的，給錢?。∥覜Q定把簡·奧斯汀的作品找出來看一看，沖沖窮氣。

三

無比精巧、優雅、得體，理性充沛，不管是尖刻的毛姆，還是挑剔的伍爾芙，都對其贊不絕口—奧斯汀小姐當然有其特別的長處。

比如，她從來不寫悲劇，最體貼的是，她絕對不肯讓主角受窮。她的小說總是這樣一個主題：一位姑娘，出身中等鄉紳人家，經濟條件一般，但受過良好的教育，舉止得體，最后憑借著各種心靈美與個性魅力，嫁得金龜婿，住上大洋房。

其中只有《愛瑪》是例外，這本書的主角是位天然“白富美”，21歲就成了一大筆家財的女主人。她教育貧窮、美貌、頭腦簡單的私生女哈麗特：“你很清楚環境對人有多大的影響，不過我要幫你在上流社會里立穩腳跟……我要看著你始終跟上流人士結交?！?/p>

好心的大小姐挽起袖子，幫私生女嫁入上流社會，結果每個翩然而至的白馬王子都是一場誤會—兩位美人之中，人家想迎娶的永遠是有錢的那位，而對另一位嗤之以鼻。王子公主在一起天經地義，灰姑娘的逆襲只是坊間流傳的故事罷了。金錢與門第是締結婚姻的首要條件，在奧斯汀小姐的時代，饒有家資的單身漢必然要娶一房妻室，即使是國王也為女兒的嫁妝發愁，在舞會上鉤到一位金龜婿才是小姐們的正經事，俱為舉世公認的真理。

出身于資本主義崛起時代的中產階層的奧斯汀小姐，深知金錢對年輕人未來幸福的重要性。為了筆下女主角的幸福，她在階層的夾縫中巧妙地給予她們機會，最妙的是將人物的個性、心理、對話刻畫得無比細膩客觀，將一切寫得天衣無縫，讓讀者們認定這一切：婚姻、良人、財產，全是她們應得的。不過在全書的開頭，我們還是難免和她們，包括最特立獨行、可愛的伊麗莎白一起，為前程暗暗傷神：畢竟德行再高尚的小伙子，也不會娶一位嫁妝短缺的姑娘；而嫁給一個窮小子，不如將老姑娘做到底。

愛瑪又是一個例外，對大把的追求者理都不理。天真爛漫的哈麗特問：“你為啥不結婚？”

“只有貧窮才會使獨身者受到公眾的蔑視！一個獨身女人如果收入微薄一定非?？尚?，準會惹人討厭，老處女！正好是少男少女的笑柄。不過一個富有的獨身女人從來都受人尊敬，可以像任何人一樣有理性，一樣愉快?！?/p>

愛瑪的這一番豪言，聽起來好生耳熟：女性擁有了經濟地位，才有社會地位，才有人身的自主權和話語權；娘家有不如婆家有，婆家有不如自己有；有錢的叫熟女，沒錢的叫大媽。

還有，“一個女人如果想寫小說，就必須有錢，以及一間自己的屋子”。

四

說出這句名言的弗尼吉亞·伍爾芙出身名門上流，居然也沒錢，直至她繼承了姑媽的一筆遺產。伍爾芙沒錢，因為她爸沒給她留錢，而她的老公，親愛的倫納德也沒從家族拿到什么錢。造成這種悲摧狀況的，是當時英國的遺產繼承制度。

當時的爵位與財產全由家中的長子全盤繼承，家中的其他男孩則需各奔前程。一般是次子入伍，再次子當牧師。這是長子繼承制。如果家里沒有兒子，那么除了個別情況，女兒不能繼承爵位及土地等一切不動產，她只能繼承一筆以現金、存單，或債券、信托等形式存在的動產，這是限嗣繼承制。

如果沒有這種專坑女兒的制度，簡·奧斯汀的兩部名作《傲慢與偏見》《理智與情感》，就不會存在了。英劇《唐頓莊園》也不知該如何開篇了。所以，只要不是長子，不論男女，最靠譜的前程，都是找到一位有錢的對象。但是，世上可成佳偶的麗人并不缺乏，但廣有家資的男人卻不多見，嫁妝豐厚且能兌現的小姐就更少了，其中還不乏各種打腫臉充胖子的破落戶，所以大家一邊殫精竭慮地思考著門第、人脈、地位、金錢、容貌是否登對，一邊還要勤學防騙術，實在辛苦得很。

奧斯汀小姐為啥了不起？因為她那以下午茶閑談、舞會、郊游組成的平淡故事里，把以上一切名利場上可能有的風波都包含了。其驚險處并不亞于狄更斯筆下的各種巧計密謀，而冷酷之處則遠甚于之。

看了這么多書，天都亮了。想到我已過尋覓良人的交際年齡，既無嫁入豪門的姐妹侄女可以投靠，又無富有的遠房姑媽可以讓我繼承財產，更沒有一個心懷內疚的富商前男友在臨終之時良心發現，更覺無限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