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歆耕
林昌彝在《射鷹樓詩話》中評價龔詩的藝術特色為“奇境獨辟”“別開生面”。
他詩文的最大特色,可稱之為“哀艷雜雄奇”。

他把豪放和雄奇推向了極致,又把柔婉、哀艷也推向了極致。而能做到哀艷雜雄奇、莊騷融一體者,在中國詩歌史上幾乎如鳳毛麟角了。
這一點,他人想學或模仿,幾乎都很困難。無論是文風還是詩風,都脫離不了人的性情而獨立存在。“詩者……性情之事也。”
龔自珍自身對此也有明確的理念,他在評價同時代的另一位詩人時說:“詩與人為一,人外無詩,詩外無人……”獨特的性情發散而為獨特的文風詩風。性情不可復制,而詩風也就難以追摹。凡有志于在文風詩風上開一代風氣之人,或降格以求形成自己獨特個性風格之人,都不應該只知道追摹他人,而首先應該弄明白自己是一個具有什么樣性情的人?無性情者,則詩文皆無個性也。
龔自珍的這一瑰異的詩詞特質,或許在其前賢中可與之參照的是莊子和屈子,這在他的詩中可以找到依據:“名理孕異夢,秀句鐫春心。莊騷兩靈鬼,盤踞肝腸深。古來不可兼,方寸我何任?所以志為道,淡宕生微吟。一簫與一笛,化作太古琴。”
從此詩句中,我們不難弄清龔自珍最核心的詩魂的源頭在何處。首句,他用“名理孕異夢”來描述《莊子》的特征,用“秀句鐫春心”來描述《離騷》的特征。而第二句,則鮮明地道出了在他心中深深打下烙印的正是這兩位偉大前賢的精神品格。歷來人們把莊子和屈原的人生態度,看作是代表了兩種完全不同的人生哲學:出世或入世,淡泊無為或憂國憂民。但在龔自珍這里,他們其實是從生活的不同兩翼,對現實做出了幾近絕望的反抗。莊周夢蝶和屈原沉江,都是從不同的路徑,擺脫黑暗的夜,而實現超越現實的理想情懷。他們的文和詩,都是從這樣的情愫中生發出來的。因此,他們都同時盤踞在龔自珍的肝腸深處,如同“簫”和“笛”,交融纏繞,化作綿綿不絕的“太古琴”。
而能將莊子、屈原二人并而為一,龔自珍并不是第一人。他自己認為,能將莊騷融為一體,而自成一格的當數李白。
龔自珍從坊間流傳的李白詩集中,發現內有許多偽作,“十之五六偽也,有唐人偽者,有五代十國偽者,有宋人偽者。”他在仔細甄別其真偽后,對李白詩評價說:“莊、屈實二,不可以并,并之以為心,自白始。儒、仙、俠實三,不可以合,合之以為氣,又自白始也。”
從龔自珍的詩中,我們可以明顯地感受到龔詩對李白詩風的傳承。這種傳承不是刻意追摹可以得之的,而是因為他們有著相近的氣質和天賦才情。李白究竟對龔自珍的詩詞創作產生了何種程度的影響呢?這是一個有待考證的課題。對龔產生影響的不僅僅是某位詩詞大家,而是有很多。但我們把龔自珍寫友人黃玉階的詩和李白寫友人汪倫的詩參照來看,會發現李白對龔自珍的影響肯定不是一點點:
李白——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龔自珍——
照人膽似秦時月,送我情如嶺上云。
有學者研究發現,李白和龔自珍的詩中都頻頻喜歡使用“劍”這一兵器來營造詩的意象。在李白的近千首詩中,有近百首出現了“劍”字,如:“撫劍夜吟嘯,雄心日千里”,“安得倚天劍,跨海斬長鯨”。而在龔自珍的詩詞中,有四十余處出現了“劍”字,如“挑燈人海外,拔劍夢魂中”,“一簫一劍平生意,盡負狂名十五年”。他們在詩中,都用“劍”來表達自己的濟世情懷、沖天豪情。
毫無疑問,自李太白之后,能夠把莊、騷,儒、仙、俠并為一體而自成一格的又當數龔自珍了。但龔自珍也斷不是李太白的翻版,龔自珍就是龔自珍。
其次,他的“奇”,還“奇”在將瑰麗無際的想象與憂患情懷融為一體。有人稱之為“積極浪漫主義”,我認為或可用“批判理想主義”來概括。其文字如同風箏,無論飛到何處,那根“線”始終在作者的手中攥著。在想象放飛之后,其落腳處總是與他腳下的大地息息相關。解讀一下他的《西郊落花歌》《能令公少年行》《病梅館記》《尊隱》,皆體現了此風格。
在精微觀察與描繪中呈現大格局、大胸懷、大氣象,則是龔自珍詩文的又一特色。他的大量詩文,都是從小景物、小事情切入,從而引出對整個社會的批判性思考。請讀這首七絕:“消息閑憑曲藝看,考工古子太叢殘。五都黍尺無人校,搶攘廛間一飽難。”詩人從一桿在農市無人校對、標準混亂的秤,看到了整個社會經濟的混亂,而在微觀影像背后則是詩人對整個時代的思考。
(摘自《劍魂簫韻——龔自珍傳》作家出版社 圖/游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