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凹
年輕時,并不懂得珍愛身體。這件母親贈予的靈魂的衣裳,我有時嫌她不夠漂亮,甚多挑剔。熬夜,生氣,飲食不規律,穿刑具一樣的高跟鞋,讓她吃苦受累,寒侵暑蒸,受各樣小傷,一九九八年的最后一天,讓醫生切開她,從血水中取出我的兒子,留下歪歪斜斜的針腳和永難消失的疤痕。
這種種之后,也仍然沒有感恩,沒有憐惜。痛苦的時候,甚至想毀滅她。覺得所有的煩惱,皆因她之存在,倘若她是無覺知的,也就沒有苦樂。她就是我,傷害自己屬個人自由,與世界無關。
年歲漸長,慢慢意識到,靈魂是靈魂的事,肉體歸于肉體。靈魂盡可高貴,肉體也并非卑賤。她們是平等合作的關系,肉體是一件易舊的衣裳,被靈魂穿了在世間行走而已。她是我,又不是我。更像一位勤勉的女仆,不離不棄,盡忠效命,為靈魂種種無饜足的需索而營營役役,疲于奔命,但終有一天,老了倦了的她會主動拋棄我,像魚吐出的一粒水泡那樣,我將無所依附,四處飄蕩,再也回不到她,回不到溫暖的人世。
少年時代,農村的冬天極寒,雪積深厚,冰錐掛檐,冷風刺骨。教室里,凍僵的手指忽然不再聽從心靈指揮,像一匹逃遁的小動物,讓我對一支鉛筆無能為力。靈魂與肉體,再不是配合默契的合二為一,而是像滑絲的螺絲,螺紋與螺牙彼此錯失,無法咬合。那一刻,第一次體會到了肉體相對于靈魂的獨立性。

上班的第二年,有兩天處于身體的低潮期,非常易于疲倦。那天中午下班后,飯也沒吃就躺在床上睡了。很久很久之后,忽然模糊地意識到下午上班的時間要到了,就努力著想要起床,卻酸軟沉重得抬不起來。一著急一使勁,忽然只覺自己輕盈地坐起了,可分明知道,肉身還睡在枕上,暗暗一嚇,又躺下去,再掙扎,復坐起,復躺下。忽然,又覺自己輕飄飄地像一股煙驀然騰起向窗口飛去,那一刻,只覺外面天地清明,自由愉悅,十分美好,但抵達窗戶時理性分明在制止我,這么做是不可以的。頓時有了怯意,又下意識聚集意念慢慢降落,徐徐回到床上。其時,耳邊分明聽得見樓下院子里的說話聲和工人鋸木頭的聲音。我一遍遍提醒自己,不是夢,真的不是夢,剛才那體驗是真實的。
將這件事講給母親,她嚴肅又神秘地說,得去買點朱砂避避邪。傍晚和我未來的老公約會時,提到這件事,他也很上心,陪我去醫藥公司的小窗口花兩塊錢買了一小包朱砂,壓在我枕頭下。
到現在還記得,那個悶熱又蒼茫的夏日傍晚。奇異的離魂之感,讓我對靈魂與肉體的關系有了新的認識和思考。
后來,又歷經諸多世事,如今回想起過往的各種體驗,夢境與匪夷所思的現象,已經皈依佛教的我,完全相信了靈魂的事。相信靈魂是不滅的,每一個老靈魂,喝過孟婆湯后,忘掉曾經輪回中的記憶,像樹木發芽一樣,在合適的機緣中,重新回到人間。
原本,就有易于疲倦的身體。一天到晚,精力充沛的時間少,少氣無力的時候多。昨天,只是畫了一張水墨畫,臨了一遍《蘭亭集序》,吃過晚飯,就躺在床上不想起來,拿本書,翻一會兒,迷迷糊糊睡一陣兒。雖然有靈感把寫了一半的小說寫下去,到底沒有堅持。累了就休息,其余的都是小事。已經不是從前那個經得了起早貪黑折騰的人了。中年的減法生活,也使我成了一個不強求,不計較的人。愛與恨都淡化,世態炎涼都安然處之。既是豁達,也是沒有力氣再去較真。別人都追求天天快樂,我只要天天平靜,并不害怕孤獨。靈魂與肉體的蒼老,是一起的。
又買了兩雙繡花鞋。布衣蔬食的生活,才舒服自在。當年追求流行時尚,向往穿時髦的衣服。現在只要舒適,穿衣不再只是給人看,更是對自己的呵護,聽從每一塊肌膚的真實感受。年輕的時候,喜歡穿深色衣,為的是自己適合冷色調,也因為自卑,不想在人群中強調自身的存在。以至兒子回憶起小時候,說媽媽總是穿著黑衣服。而今,人臃腫發福了,反而尚淺,喜歡清淡的顏色。就像淺藍己身體的認識和愛,從晦暗走向澄明。
選自《中國文化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