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茜
我小時候住的地方
名叫雙石鎮,鎮上幾百人口,
有政府、供銷社、小商業,大部分人
務農為生。外婆家那幢石頭房子
像是并排在瓷盤里的白灼芥蘭
不過屋脊是魚背的黢黑色
外公外婆生了五個兒女
我母親是大女兒,漂亮、高挑
嫁給了城里的大學生。我兩個月起
被外婆抱回家,被時斷時續的奶粉
和米湯養大。后來我一直好奇
年輕的母親對這個毛絨絨
微小的存在,感到的不適和厭惡
自記事起,我就神叨叨
出沒于異想王國
雙石鎮有塊碧玉似的池塘
我常對著池塘說話。家門口種著
玫瑰和梔子,黃果蘭、茉莉、胭脂花
強光里瞇起眼睛瞧,濕漉漉的空氣里
飛著許多纖細的,振著薄翅的
紅蜻蜓、黃蜻蜓、藍蜻蜓——
我對著花蕊和蜻蜓說話
關上門就像躲起來。
總是玩水,桌子、床鋪、電視機……
一屋都是水和水洼。手臂和裙子
是濕的,墻壁一年四季像
狗鼻子也滲著水。屋背后的竹林
有成群結隊的小螞蟻
肥碩的知了尖聲鳴叫
綠蚱蜢剛健婀娜
它們鉤狀的利爪總是抓出
一道道火辣的血痕
關于躲藏我深知其妙
種著絲瓜和南瓜的菜地是沒人的
但冒然闖入可能踩到大糞
夏天的打谷場也很好
谷粒褪掉的殼兒堆成小金字塔
剛好容下一個孩子藏身
雨天的芭蕉樹下,頭頂著電視機罩子
當作仙女披肩或新娘頭蓋
冷沁沁的雨滴重重砸下
蕉葉上流下貫穿的溪流打濕額發
以為世界能縮減為一只橢圓的氣泡
沒有人,沒有公雞和兔子,沒有遠得
不可觸摸的城市,城市里漂浮著的一對陌生
的父母
只有我、雨水和幾棵搖晃的芭蕉樹
最好人們都出門
裝作漫不經心,其實總在等待
這樣的時辰:不在身邊就不存在
沒有被看就獲得自由
懂得目光是一種束縛
另一個世界像蜘蛛,用它的柔韌絲線
通過許多顆水晶體瞳仁,慢慢地捆住我,
斯文地捕獲我,最終吃掉我——
我需要一點時間,獨處、關閉、思索
清理這些線
成長蠻艱難,就像竹筍拔節
又疼又快。對雙石鎮的記憶愈漸稀薄
唯一跟隨的是躲藏的習慣
躲入文字,躲入虛構,躲入沉默,躲入睡眠
所有觀看都是敵視的、侵犯的
最好也不過愛欲的
回避是為了保留自我的完整
我愛上迪金森,住在鄉下的
熱烈的詩人和乖巧的婦人
愛上羅蘭·巴特,一生致力于清掃偏見
解構知識,闡述欲望的蕭索
后來外婆家搬離雙石鎮
它卻成了我容易驚恐的思緒
最舒適的安身。現在想來,
那里的人們、植物、泥土和家禽
都驚人地友善——明明知道我在做什么
卻轉過頭去,裝作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