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禮物回家

文_柴嵐綺

帶禮物回家

文_柴嵐綺

1

小時候，你在家，聽到熟悉的腳步聲，熟悉的鑰匙開鎖的聲音，你知道，父親或者母親回來了。父親和藹，總是拎一個土黃色的公文包，包里會有一些專門帶給你的東西：一小包熱乎乎的糖炒板栗，一小包人家的喜糖，或者一疊潔白的信紙。總之，都是尋常生活里不多見的禮物，值得你長時間琢磨，從中得到莫大的驚喜。

現在，你長大了，不只是長大，你還有了孩子，孩子比當年等禮物的那個你，個頭還要高。父母也已經老去，一個75歲，一個70歲，每天都來你家里“上班”，替你們做飯、洗碗，看天氣不錯，把你掛在陽臺的衣服逐一曬出去，然后在飄小雨點的時候，又慌慌張張地把它們全部收回來。

你早已不大逛商場了，因為這個時代有了網絡購物。到了中年之后，你最缺的是時間—你每天被捆綁在一個叫作單位的地方，不能自由地出去逛街走路。所以，你常常從一家淘寶店逛到另一家，買各式各樣的東西。那些東西，從電腦里的圖片變成實實在在的包裹，從四面八方涌來。你下班的時候，拆掉它們的包裝，帶回家去。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你發現，留守在家里的父母，對你每天下班帶回家的東西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大概是從你將一箱盒裝牛奶搬回家的那一天開始的吧。你的父親戴上老花鏡，把牛奶費力地搬上餐桌，像考古學家一樣，細細地研究起來。

“哪里買的？”“網上超市。”“多少錢？”“好像100元不到吧。”“比小區對面超市的價格呢？”“便宜一些，關鍵是不用特地去逛超市啊，明天家里就沒有牛奶了，正好不耽誤。”

有一回，你帶回一大包網購的干貨—干馬齒莧、干豆角、小魚干、小蝦干。它們迅速被你父親堆放到餐桌中間，你母親也饒有興致地放下鍋鏟，兩個人仔細地一樣一樣拿起來做深度辨析。“這種馬齒莧，燒之前要擇掉很多的，不劃算！”在你母親看來，這世上的食材只分為兩種，她買的和不是她買的。凡不是她買的食材，必定有非常明顯的缺陷。

至于小魚干和小蝦干，更遭到她的嘲笑。她把自己買來的魚干和蝦干從冰箱里翻出來，洋洋得意地進行現場對比：“你買的這個啊，簡直就是魚孫子和蝦孫子！”然后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你爭辯，網上這家店的東西很火爆的，這個干馬齒莧，是人家自己采回家曬的，都是純天然的東西，一次也就上架10斤左右，要不是手快，還搶不到呢！父親立刻換上一副世事了然于心的笑容道：“我們說的你就不信，人家寫的你就相信啊！”

2

撇開食材，在其他領域，他們就沒有那么權威了。比如，你給母親從淘寶又買了新衣服。紙盒包裝得很精致，你沒有拆，帶回家讓母親自己拆開，就像對待孩子一樣。“看起來不錯啊！”父親先叫起好來。“試試，快試試！”你的母親皺著眉，很不情愿的樣子，但已經動作飛快地脫掉了身上的家居服。“好看！”大家一致點頭。父親告訴你：“你不知道，現在換季，你媽媽在家里擺了一床的衣服，就是找不到合適的。她啊，衣柜里總是少那么一件！”你立即大聲問：“媽媽，你還缺什么？薄外套還是褲子？”她尖聲地回答：“一件也不需要！我都有，不要亂買！”你的父親又呵呵笑了，道：“瞎講，你昨天還說想再買件外套來著！”

晚上吃飯，母親提到周日去養生博覽會，會場上賣一種掛件，生肖守護神，咖啡色的石頭，看起來相當漂亮，要價200多元，而你父親最后沒有舍得掏錢。你放下碗筷，飛速點開手機，找出幾樣，遞給父親：“是不是這樣的？”“哎，是的呢！”母親說：“那就幫他買一個吧，他現在很喜歡這些東西，才買了一個小葉紫檀手串，天天放在手里摸。”“我才不要！”父親嚷嚷著。現在，輪到他謙讓了。他們了解對方想要什么，都主動替對方大聲說出來，但總是不好意思說出自己想要的禮物。

天氣轉熱，你覺得他們應該需要一個質量好的水杯，周末他們喜歡出門訪友，習慣帶水在路上喝。你在網上找了一圈，比較之后下單，買了一個粉色的，一個綠色的。包裹來了，你下班帶著它們回家，拿出來擺在桌上，當然，意料之中聽到兩人的抱怨：“這種杯子，家里有好多，漏水，不好帶出門的，以后別花冤枉錢，不如留給小孩上學帶水喝！”你不吭聲，由他們講去。講完了，你說：“試試漏水不？”父親聽話地站起來，走到廚房，接上自來水，蓋上，然后倒過來—一點兒不漏！他顯然很高興。“你出門打麻將的時候正好需要，以前的杯子你不是說容易漏水？”父親對母親討好地說。母親習慣性地皺著眉笑：“給你買什么你就要什么，老東西啊，臉皮可真厚！”

有時，你下班，母親就站在玄關的地方，等你剛剛換好拖鞋，立即遞過來一張便箋紙，還有一支筆。“你給我買的那個掛在陽臺欄桿上的花架，是從哪個淘寶店買的？寫下來，隔壁的王阿姨也想買。”掏出手機，找到那家店鋪，寫下店鋪的名字，寫下花架的全稱。母親接過來，仔細折好，放在隨身的背包夾層里。有時，她也會讓你寫下她身上的那件衣服是從哪家店買的。你掏出手機上網查找：“媽媽，大前年買的，店鋪里已經沒有了。”“啊，我也這么對蘇阿姨說的，可她說喜歡我這件衣服。”你只好在紙上耐心地寫下店鋪的名字，像醫生開藥方一樣，交給母親。母親接過去，說：“我交給她，讓她叫她女兒從網上買，真是的，她女兒從不幫她買東西！”

3

漸漸地，父母開始主動問：“想買一本書，你幫我在網上看看？”“家里沒有元宵面了，菜市場那家也沒有了，你在網上找找？”有一次，母親去參加同學聚會，十幾歲時候的同學，現在都是老頭兒老太婆了，回來首先發出的感慨是，好多人都不認識了！再然后，母親急切地看向你，說：“林阿姨從上海來，穿了件兩件套的開衫，黑色的，有網眼，好看，我也想買，沒好意思問她在哪兒買的，你幫我上網找找？”

你很高興接受這樣的任務。那天晚上，打開電腦，父親母親一左一右站在后面，像兩大護法。你根據她提供的少得可憐的線索，像個指揮官一樣，鎮靜地輸入關鍵詞，然后，網頁一閃，蹦出來無數開衫。你的父母發出了驚嘆，他們都戴上眼鏡，湊過來，手戳在屏幕上，指指點點。你把座位讓出來，讓他們坐下，教他們翻頁，然后去廚房泡了一杯咖啡，靠在門框上，看著那兩張滿是皺紋又滿是好奇的面孔，神氣地催著：“看好沒有？看好就下單，快的話，后天就能收到，星期天你去打麻將的時候，就可以穿上新衣服了。”父母抬起頭，信服地看著你，像看著無所不能的神。

你從網上買了半斤腌豇豆，帶回家，神秘地打開，兩個人嘲弄地笑了。但還是弄了點兒蒜末、碎紅椒，炒了出來，一小碟，放在餐桌上。那天晚上，因為這碟腌豇豆，想到從前的歲月，想起大家都住平房的不富裕的年代，每天誰家吃什么都是公開的。隔壁家晚上吃稀飯，四口人就著一個咸鴨蛋，即便那樣，晚飯結束還會剩半個。母親最愛提起這段別人家的往事，笑得眼淚又出來了。“不過，我們家也好不到哪兒去，就是腌豇豆，腌豇豆！”她瞥一眼你父親，搖著頭補充道。

輪到他們是孩子，你是大人了。歲月雖然單調地使勁兒向前，規律卻是有輪回的。你每天除了工作，有點兒時間就在網上徘徊，花點兒錢，買點兒需要的小東西帶回家，這成了你的習慣。你喜歡看到等待了一天的他們，在你下班回家開門的瞬間，一起站起來，巴巴地看向你手里的包裹時，那份俗世的小快樂。

“又買什么了？！”他們驚喜地憧憬和抱怨著。

圖_劉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