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林梅琴
李尚大“壞學生”也有出頭天
本刊記者 林梅琴
有這樣一個人,上學時不是個好學生,打架打到被退學,換過十幾所學校,可是他長大后一直念著老師的好,老想著給老師買洋房。他雖然富甲一方,但最常吃的是地瓜粥,穿的是舊衣服,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有錢人。
但這些,都不影響人們敬重這位叫李尚大的閩籍華僑。他2008年去世的時候,7000多人自發前往參加追悼會,后來人們還為他掃墓、建紀念公園。

李尚大(1920—2008),祖籍泉州安溪,印尼企業家、僑領。他捐資助學、鋪橋修路,做過的好事數也數不清,卻很少留下自己的名字,但沒有人會忘記他。
李尚大曾捐資上億元,在中國創辦、資助了20多所學校。
1985年12月,離開家鄉安溪10多年后首次回鄉,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為母校慈山小學捐建教學樓。第二年他又捐建了一棟教學樓。第三年成立慈山學校初中部,他還請了劉少奇的妻子王光美、時任中共福建省委書記項南、畫家黃永玉、音樂家蔡繼琨等人來指導。
到了上個世紀90年代,李尚大干脆把生意交給兒子打理,每年回國三四趟,到學校里和師生們住在一起,聽課、參加運動會。
“我從小不肯好好念書,是教育的力量改造了我,救了我。我永遠感念我的慈母堅持把我留在學校里,由我的事實證明教育對人、對社會的重要。”因為自己曾經是出了名的壞學生,李尚大特地對老師們說,“我們對成績稍低的同學,是有更大的責任教好他、培養他、愛護他,豈可遺棄他?這才是我們辦學真正的目的。我懇求你們堅持教育,尤其是注重對差生的教育。能將壞學生培養成為對社會有益的專才,你們就是功臣。”
不僅是家鄉安溪,廈門、泉州、福州、北京等地的數十所大中小學,也留下了李尚大的滿滿愛心。他生前做過許多好事,修公路、建學校,卻很少留下自己的名字。
2000年4月16日,黎明大學由他出資興建的七座大樓舉辦落成典禮,除了項南大樓和慈山大樓,其他都是以他老師的名字命名:吳龍江大樓、陳后潮大樓、張圣才大樓、黃丹季大樓、汪德輝大樓。
他在給黎明大學校領導的信中寫道:“我有機會能為梁披云老師(黎明大學創建者)盡點綿力,乃是我所樂為,絕非為樹立我的名而為的。用‘李尚大’三個字,只會貶低了黎明大學的地位與作用。此事我已在1995年,向梁老慎重表明了,絕對不是客氣話,請你們理解。如果一定要留點痕跡,可用慈山建委會的名義捐建。”
同年11月,他在集美大學捐建的“村牧樓”落成。在慶典儀式上,他說:“陳村牧是我最尊敬的老師之一。他一生從教,鞠躬盡瘁,以校為家,愛生如子,學為人師,行為世范,我永遠懷念他。”
“我懇求你們堅持教育,尤其是注重對差生的教育。能將壞學生培養成為對社會有益的專才,你們就是功臣。”
李尚大捐資助學慷慨得很,對自己卻不大方,四菜一湯是他一日三餐的標配,地瓜粥、米粉、咸菜、豬腳他最常吃。他的堂侄李如吉回憶道:“他的一件西裝穿了十幾年。”這說的是他每年回安溪老家,都穿同一套西裝。倒不是沒錢買,而是他覺得,印尼天氣熱,西裝利用率不高,買了也是浪費。
他曾說:“我并未曾有流芳萬世的念頭,只要我們所作所為是有益于人的事,就會得到安慰。”
雖然沒有流芳萬世的念頭,李尚大卻被許多人記在了心里。
1965年印尼排華,許多已經放棄印尼國籍卻沒有回到中國的華人,被印尼當局在巨港、棉闌等地“圈地為牢”,不能讀書,不能就業,過著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生活。30多年后,這群人從幾萬繁衍到了30多萬,他們的子女不識字,也不會說印尼話。
1989年,李尚大聽說了這件事,感到很震驚。他到巨港、棉闌等地了解情況后,讓次子李龍羽放棄商務,展開救助。他對兒子說:“我們做生意的人,這次賺不到錢,還有第二次,拯救這些僑親若失去時機,將抱憾終生。”
李尚大并沒有想到,這件事辦起來竟會如此不易:“我不自量力,原以為是數千人,未意竟是數萬人、十幾萬人,最終達到30多萬人。我確實以最大的勇氣、最大的努力,經過許多困難。”
為了幫這些人加入印尼籍,李尚大多方奔走,光是調查的資料就裝了幾十輛卡車。而李龍羽,也是從印尼地方到印尼中央,一層層反映交涉。到了1996年年中,這件事才算告一段落。當時這事不僅在印尼華人界傳頌,也為世界各國的華僑所稱贊,而李尚大說:“我是心甘情愿的,不虛此生了。”
1994年,江澤民前往印尼參加會議,還專門會見了李尚大一家人。江澤民對李尚大說:“你在印尼做了許多好事,我代表國家感謝你;你在中國做了許多好事,我個人感謝你。”
關于這次會見,還有一個有趣的小插曲。
當時中國駐印尼大使館準備把江澤民下榻之處定在印尼香格里拉酒店,等到正式訂房的時候,卻被日本大使館搶先一步,訂走了酒店最好的房間。作為酒店股東之一的李尚大知道后,當即表示,作為炎黃子孫,責無旁貸地應該讓祖籍國的親人住上最好的房間。之后,他自己承擔損失,為中國大使館預訂了最好的房間。

2014年4月2日,李尚大94歲冥辰,集美校友總會工作人員為集美大學誠毅學院內的李尚大銅像獻上鮮花,以表崇敬和懷念
很難想象,這樣一個做好事不留名的人,小時候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問題學生。李尚大的父親李瑤悌,曾經是一支民間隊伍的團長,卸甲歸鄉后熱心公益,卻英年早逝。李尚大由母親帶大,雖然家境寬裕,他卻不好好讀書,耍點小聰明,應付考試,考過了,就忘了。
在廈門大同小學上學時,班主任吳龍江教授國語,用《愛的教育》當教材,講得很生動。李尚大調皮搗蛋,吳龍江教不好他,感到很慚愧。“每次罵我的時候,都流眼淚,他講,你是很好,但是怎么會這樣壞?”李尚大回憶說。
雙十中學的陳后潮老師,每每讓李尚大罰站,他自己也跟著站。晚上李尚大偷偷跑去吃東西、看電影,“冬天冷的要死,他還站在那里。我晚上一點了才回來,他把我抓出來,說不要大聲喊,來,來,我同你講,你這樣做對不對?你不可以這樣。好像爸爸教訓孩子一樣。”
但那時,小小年紀的李尚大并不能體諒老師的苦心。據好友黃永玉回憶,李尚大幾乎念遍了廈門除女子中學以外所有的中學,不是開除便是退學,最后才來到集美學校讀高中。
當時抗日戰爭剛剛拉開序幕,為了躲避戰亂,集美學校內遷安溪,在一座老文廟里繼續教學。李尚大雖然調皮,對同學卻很愛護,是大家的“頭兒”“大哥”。抗戰期間,有些學生寒暑假沒法回家,就住到他湖頭的家里去。
“尚大還沒有走到家門口,還在田間,就喊:‘阿母,阿母,同學來了,雞抓去殺吧。’”李尚大的同班同學高墀巖回憶說,“他母親也很好的,對同學很好。”李尚大的母親氣量很大,有幾個同學沒錢念書,還是她給的錢。
“老媽媽要做大伙食,二三十個同學,吃一個月。她沒有給尚大一個人偷偷地開過小灶,一樣的。”黃永玉比李尚大小三歲,念初中,卻被李尚大“慧眼識英雄”,當成了朋友。黃永玉很向往湖頭的那個大家庭,可是李尚大瞇著小眼睛說:“三百多里,抱你去還是背你去?”

年輕時的李尚大
雖然沒去成湖頭,但對黃永玉來說,只要李尚大沒回家的暑假,那便是過年了。“為什么呢?他可以同我們講怎么練身體啊。他本人的身體很強壯,他又有錢。”黃永玉說,“他一高興起來,會請我們吃東西。我們就一直討他的好,買花生啊。”
母親給李尚大的錢特別多,因為她知道他做“大哥”,要請大家吃飯,“買那個‘篤篤面’,不是一個人吃,都是三個五個人吃。”
那時候的生活,讓黃永玉懷念至今,“空蕩蕩一座大文廟剩下我們這一點點人,號兵不再吹號,連號兵傳達都成為密友,大廚房伙食照開,進出校門自由,圖書館正常開放。固然,有時候校長或先生不定期要巡查一番,李尚大端坐讀書的神氣,簡直就像個活孔子,一定感動得校長和先生要死。”他在回憶文章里這樣寫道。
雖然李尚大是個問題學生,骨子里卻不失赤子之心。當時安溪遭日機轟炸,他心里很是不平,打算去當兵報效祖國,但因為年齡不到,不能報名。到了高二上學期,全省學生集中訓練后,他便去報考空軍。“各方面合格了,當時去重慶,恐怕半個月都走不到,接到通知,要去報到,已經過期了。”高墀巖說。

1993年8月項南(右)訪問印尼時與李尚大在巴厘島
1938年秋天,集美學校一位新來的教員去縣城看戲,被警察局局長帶人痛打了一頓,說他調戲了坐在他旁邊的局長夫人。
“這絕不可能!”黃永玉說,“為什么不可能呢?連我們這幫小孩子都明白,集美學校的聲譽那么神圣,聘請老師從來非常嚴格,道德、學識都經過慎重考察,難以想象會讓浮浪人物混進教師隊伍里來。”
但這是百口莫辯的事。事情發生后,學校領導馬上向政府表態,說會做出處理。
消息傳來,全校都轟動了。時任集美學校校長陳村牧知道李尚大愛打抱不平,專門交代老師說:“李尚大啊,一定要把他好好照看,不能給他去打。”
為了甩開老師,李尚大對同學說:“哎,我們到那邊去,老師一直跟著,等他沒時間回去了,我再來跟你們會合。”
那天晚上,李尚大帶著一大幫同學,把警察局砸得稀爛。“用現在的話,就是踩平了,”黃永玉回憶道,“局長、股長們一個個收拾得像僵蟲模樣。”
高墀巖也參與了這次鬧事,回來后,縣長卻說,這些同學把孫中山的照片掛在廳上,把蔣介石的兩張照片弄碎了,還踩上幾腳,“他一定要查這個帶頭人,帶頭人當然是李尚大,就要抓李尚大。”
這場風波很快演變成一場波及全省的學潮,最后那個警察局局長被革職,而學校也不得不開除了李尚大和另外兩個帶頭的學生。“安溪政府,當時呢,他也不敢惹集美學校,集美學校是陳嘉庚的學校,省政府主席陳儀都不敢惹。但是我們學校自己還要管自己。他把警察局基本上踩平了,這不是開玩笑的事。到最后把兩三個學生開除了,那么李尚大是排頭的。”黃永玉說。
“三天之后全校師生在廣場開了一個曠古未有、別開生面的‘歡送開除同學大會’。”黃永玉在回憶文章中寫道,“這恐怕是解決政治和文化矛盾的最爽脆的范例,既照顧政府的面子又維護了陳嘉庚先生的集美學校的尊嚴和聲譽。那位為看戲而闖禍的教員也悄然蒸發于‘大會’之外。”
“我就這樣給開除了,”李尚大說,“老師、先生、同學還來送我。”
離開集美學校的李尚大,之后很順利地進入了泉州的名校培元中學。多年后,他才知道,原來這事還多虧了陳村牧的暗中幫助。
中學畢業后,李尚大來到福建戰時的省會——永安。他找到了集美校友、福建省音樂專科學校校長蔡繼琨,想找個事干。最后,“什么事也沒干過”的李尚大,給蔡繼琨“提起了皮包”,當了他的生活秘書。
這活沒干多久,李尚大便跑路了,一轉身來到了重慶。他拿著個寫著漂流各地同學名字的小本本,找到在“軍之友社”跳南洋土風舞,紅了半邊天的陳其準。
長得黑黑胖胖的陳其準為李尚大想出路:“你跟我一起跳雙人舞!你看你一身白肉,一黑一白,要樂死他們……”
李尚大一聽,氣得揮起了拳頭,罵了句閩南粗話道:“‘賽你涼!’你把我當什么人?”
“你說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土風舞是什么舞?”陳其準也生氣了,“你講,我跳舞是下賤工作嗎?”
李尚大無言了,想想又問:“那我不會怎么辦?”
“你不會我能讓你上臺嗎?教你三天!”陳其準答道。
就這樣,一黑一白的兩個胖墩,跳上了“軍之友社”的舞臺,當時《中央日報》還登了個新聞,平日不愛大笑的蔣介石被人告知這事后,還“哈哈笑了三秒半鐘”。
李尚大跳了兩個多月土風舞,賺到了學費,又考上了重慶的朝陽大學。這所學校是民國時期著名的法科大學,1949年改建為中國政法大學,1950年并入中國人民大學。不過沒讀多久,李尚大又坐不住了。1943年,他迎著轟炸跑回閩南,和初中同學吳燦英結了婚。
婚后,李尚大安分了不少,半年后到福建學院法學系就讀,直到1946年畢業。當時抗戰勝利已經一年,他和幾個好友在廈門鷺江道開了間天平行貿易公司。
這公司里的人,除了李尚大外,都是共產黨員。他瀟灑自如,做著掩護工作。
“好多的同學,是地下黨的,都住在他那邊,宣傳的刊物也都保存在他那邊。”高墀巖回憶道。
1949年,國民黨特務頭子毛森在廈門搞大屠殺,李尚大的公司成為目標,被徹底砸掉。幸好一名特務當過李尚大父親的護兵,故意帶人到他店鋪隔壁搜捕,讓他逃過一劫。后來那人找到李尚大,要他即刻離開大陸。
當時情況很危急,李尚大用的機票還是沒有登記的。他打電話告訴弟弟,要到香港去,不回來了。“我弟弟他一聽到消息:好,好,你走,你走。那個時候,我弟弟要是講不能走,(我就不走了),因為我平常都是自己吹牛皮,說我不怕。假使現在有人講我怕死跑掉,我不敢說不走。”

李尚大夫婦與集美中學原校長陳村牧(中)在一起
1949年,李尚大輾轉逃到了印尼。那里有許多他父親的故友、老部下,但這一次,他沒有選擇接受他們的幫助。他說:“讓我先在印尼碼頭上混三兩年吧!眼前我什么都不懂,怎么做事情?”

2009年11月21日,李尚大逝世一周年紀念大會在集美大學舉行,李尚大長子李川羽在會上講話
黃永玉在一篇悼念文章中,詳細記述了李尚大的那段歲月:
于是在一個陳姓名人碼頭上找到一個扛生橡膠塊的工作。每塊生膠重一百零八公斤,從這個地方的碼頭倉庫里扛出來,過碼頭,上跳板,進船艙,入艙底,堆疊整齊:隨船開出到另一個地方,再把生膠扛上肩膀,上船面、過跳板,到碼頭,進倉庫,一塊塊碼齊。蘇門答臘、巨港、楠榜、雅加達……真的足足玩命地干了三年。從苦力提升工頭,到倉庫管理,讓老板發現了:“你是個大學生!你玩得還真像那么回事!”
“不是玩,是上學。”
“碼頭有什么好學?”
“它是本大辭典,大百科全書的第一頁!我從碼頭學起……”
“你別走,我提升你,把好的位置給你……”
“我三年流汗吃苦不是為你,是為我自己。從今天起我要忙自己的事情了。”他微笑點頭而別。
這以后,李尚大和朋友合作,做些收購土特產的小生意,買咖啡、橡膠、椰干等。到了上個世紀60年代,他的生意做大了,開始經營伐木業,接下來又是瓷磚廠、軋鋼廠、酒店、房地產、石油……幾十年的奮斗,讓李尚大成了印尼幾大富豪之一。
富起來的李尚大依舊慷慨。這些事同樣被黃永玉寫在了文章中:
尚大在祖國只花錢不賺錢……開辟205國道,建廈大醫學院,參與開辦集美大學,廈門中山醫學院心血管研究中心,泉州黎明大學拓建八幢大樓,蔡繼琨音樂學院……廈大醫學院聘請國外專家,每月月薪由尚大支付……
他兩個兒子龍羽和川羽,對我說:“我們在印尼努力賺錢,好讓他在家鄉辦這辦那。”
女兒雪蕾在香港,按月提著大包小包鈔票往回跑。
1994年,第一位獲得諾貝爾化學獎的華人科學家李遠哲找到李尚大,希望他幫忙在美國柏克萊大學捐建一棟化學大樓,要一千萬美元。李尚大毫不猶豫答應下來,不過他有個條件。
什么條件?他要用“陳嘉庚”冠名這棟大樓。李遠哲當然沒有異議。于是李尚大找了幾個印尼的富豪,一起捐了這一千萬美元。
他一直記著陳嘉庚的這句話:“不該花的錢一分錢也不能花,該花的就是幾萬、幾十萬也要花。”
但是后來,李尚大卻和李遠哲絕交了,原因很簡單。央視紀錄片導演夏蒙回憶說:“臺海局勢緊張的時候,李尚大十分擔憂兩岸的形勢,多次在電話里表達他的關切。他說作為海外華人,他真的不希望看到兩岸‘擦槍走火’,發生戰爭。對于‘臺獨’,他是堅決反對的。他是陳嘉庚國際學會的發起人之一,參與學會工作的李遠哲先生曾是他的好友。但在李遠哲追隨陳水扁鼓吹‘臺獨’之后,他不惜絕交,毅然致信李遠哲,闡明世界上只有一個中國的大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