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辯式批評話語標記“不是我說你”

摘 要：“不是我說你”中的“不是”為語用否定，否定的是說話人實施批評行為的自愿性和主動性，屬于批評言語行為的語用策略之一。“不是我說你”為申辯式批評標記，目的是降低說話人批評行為的冒犯力度，在滿足說話人自我保護目的的同時，間接地維護了聽話人的面子。該格式具有能產性。

關鍵詞：“不是我說你” 語用否定 經濟原則 語用化

一、引言

溫素平（2007、2011a、2011b）、郝琳（2009）、劉文欣（2010）、樂耀（2011）、郎珺（2011）、潘先軍（2013）都關注過“不是我說你”這一語言現象。他們都指出了該語言現象的話語標記功能，對“不是我說你”否定性質的看法也較為一致。但他們的研究存在共同的缺點：對“不是我說你”否定的對象、語用功能等描寫及標記化的解釋還存在問題。本文探討了“不是我說你”的語用意義和功能，以及其標記化的動因，并對相關格式進行了簡單描寫和統一解釋。

二、“不是我說你”為申辯性話語標記

在“不是我說你”中，“說”具有“批評”義在學界已經成為定論，在這里，“不是”不屬于語法否定，不是劉文欣（2007）所說的命題否定，其語表意義也不是樂耀（2011）所說的“我沒有說你”，而是一種語用否定。沈家煊（1993）指出，語用否定不是否定句子的真假值，語用否定都是對語句適宜條件的否定，而否定語句的適宜條件往往就是否定語句的隱含意義。“不是我說你”否定的是批評行為實施的主動性，即“不是我愿意并主動地（想/要）批評你”。

這一點很好解釋：“批評”屬于利奇（1983）所說的沖突類言語行為，是對聽話人積極面子的某一方面進行負面評價，本質上是不禮貌的（何兆熊，2000）。從說話人角度來說，該行為是不禮貌的，從聽話人角度來說，該行為威脅到了聽話人的積極面子需求，對聽話人的利益是有損的。為此，說話人會采取一些批評策略，一來降低自己行為的不禮貌程度，二來間接地維護聽話人的面子。“不是我說你”即為說話人使用的批評策略：否定自己實施批評行為的主動性。

這一批評策略在形式上有三種外顯方式。第一種方式是：說話人會明示實施批評行為的自愿性和主動性，即說話人使用具有[+自主][+可控]的心理動詞“想”或情態動詞“要”等。例如：

（1）網通，不是我要說你，是你的服務人員態度真的實在不怎么樣。①

（2）實在不是我想要說你，而是你的打法真的很讓人無法接受。

第二種方式是：說話人特意強調批評的非主動性，即在“不是”前加上評注性副詞“真”或其他副詞。例如：

（3）紹興工商局，真不是我說你們，你們還真不是人。

（4）老馬，這可不是我批評你啦，你也太粗心大意了。這種書怎么能讓小孩隨便看到？看這種書很容易學壞的……

第三種方式是：說話人特意強調聽話人的責任，后續句會出現評注性副詞“真”或其他副詞如“實在”或“其實”等。例如：

（5）你啊你，不是我說你，你是真糊涂啊。（郝琳，2009）

（6）去飯店的路上，郭鳴武語重心長地教育蘇巖：“不是我說你，這個事兒，你其實做得挺傻！”（郝琳，2009）

劉文欣（2010）指出，“不是我說你吧”還有印證性詢問和監測性詢問兩種功能。例如：

（7）甲：你看你，這嘴上吃得這油！

乙：（照鏡子，然后擦嘴）

甲：你看，不是我說你吧？（劉文欣，2010）

（8）甲：這么大事你聽孩子的，你大人不給做主！結果出這么大的事。

乙：未做回應

甲：不是我說你吧？（劉文欣，2010）

這兩種特殊用法也從側面說明了“不是我說你”的申辯功能：說話人強調自己實施批評行為的非主動性和非自愿性。

語用否定有一個特點：把預設否定之后，實際上削弱了前一分句的否定語氣，它提供的是修正性信息，后一肯定項才是要說的重點。“不是我說你”的后項引入的都是對受話人的消極評價或建議，結合后續句，我們可以推理出言外之意：不是我要自愿地、主動地批評你，而是你的言語行為引發了我的不滿而致使批評行為發生，我的批評是有根據的。這才是說話人真正要向聽話人傳遞的信息。沈家煊（1993）曾指出語用否定具有“辯解式否定”的特點，劉月華（2001）指出：“是”字句可以“用于說明、解釋原因等，有時有申辯的意味”。由此，我們可以得出結論：“不是我說你”是申辯式批評標記，說話人知道聽話人是不愿意說話人實施批評行為的，所以通過否定自己言語行為的“自愿/主動性”和“無根據性”，來降低批評行為的冒犯力度，從而滿足說話人內心對禮貌原則的遵守，達到說話人自我保護的目的。另一方面，冒犯力度的降低也減弱了批評的威脅程度，一定程度上也維護了聽話人的面子。這也是有人把它稱作委婉批評語的原因，如劉文欣（2010）、溫素平（2011）、郎珺（2012）。語用否定意義是可以撤銷的，聽話人可以從自己的角度來否定說話人的語用否定。例如：

（9）志國：（溫和）和平，不是我說你，（突然爆發）你一貫這樣！應該接受教訓了！（溫和）不是我說你，（爆發）圖小便宜吃大虧，萬一真出點兒事兒呢！（溫和）不是我說你啊，你……

和平：還不是你說我呢！就是你說我！我告訴你賈志國，我現在這地位比較被動我先不理你我，等我回過手來……你等著吧你……（《我愛我家》）

三、“不是我說你”的語義構成條件

作為批評行為的一種，“不是我說你”的認知語義結構包括四個部分：

第一，存在著某一社會行為規范（X），或說話人的期望（Y），受話人施行了一個不符合規范或預期的行為，

第二，說話人對該行為感到不滿，覺得有責任或義務對聽話人進行批評，但限于禮貌原則，又不愿意對聽話人直接進行批評。在實施批評行為之前，說話人明示聽話人自己內心的不愿意，即“不是我說你”。

第三，說話人指出受話人的錯誤（C1）或給出相關建議（C2）。

上述三個條件可以全部都投射到語言表層。例如：

（10）老太太說：“這忠孝節義仁，做人不可不講（X）。B不是我說你，A你這方面太差把火。C這老司令和方姑娘，那是咱家的大恩人。以后凡遇事，都要讓他們。聽見沒有？”

（11）B不是我說你，做事情要有恒心，不要三天打魚兩天曬網X，A你學外語這么久了，為什么一遇到挫折就想放棄，C今晚趕緊給我去上口語課，不許再逃課了。

第四，也可以部分地投射到語言表層。例如：

1.B+C1：說話人只實施C1，進行消極評價。

“不是我說你”最常見的用法就是引入批評的內容，即說話人對聽話人負面行為的消極性評價。批評的內容有客觀的：聽話人的不當甚至錯誤行為；也有主觀的：聽話人不符合說話人期望的行為。例如：

（12）“大嫂！我輸了一千五呢！”“二弟！”她咽了口氣：“不是我說你，你的膽子可也太大了！一千五！”

（13）老胡啊，不是我說你呀，你看這么些年，你的主觀唯心論還沒有改造好嘛。

2.B+C1+C2：

說話人在實施B消極評價之外，還進一步給出建議或解釋說明。例如：

（14）書記說：“小盧呀小盧，不是我說你，你這么吵也沒有用，關鍵是上面不同意你上。”

（15）劉總，不是我說您，跟橋老板打什么架？我們橋老板天天早晚練沙袋。

在批評的同時，還給出了建議，說話人的誠意有所增加，這種批評方式顯得相對委婉一些。

3.B+C2：只給出相關建議

說話人不直接實施批評行為，而是針對聽話人的問題提出解決問題的辦法或建議。例如：

（16）郁青青不置可否，看看遠處放哨的順子：“不是我說你，你真的缺幾個精兵強將，也許一個都會很有用，像順子這種粗人，早晚會毀了你。”

由于負面評價的內容沒有出現，這種批評方式更加委婉一些。不管上述三種的哪一種，“不是我說你”都不能缺少，可見，“不是我說你”在語用否定的同時，已經承擔了批評的作用，成為表示批評的話語標記了。由于“不是我說你”的必不可少，還出現了第四種用法。

4.B：只有標記語

有時候，“不是我說你”單獨出現，其他的三項可以都不出現，甚至出現了贊揚的話語，該語境同樣表達說話人的不滿。例如：

（17）老兄，不是我說你，……

（18）哎，星羽，不是我說你，其實你那么有文才……

以上四種表達方式都可以表達說話人的批評行為，但批評的語力不同，形成了這樣的連續統：1>2>3>4。

四、申辯式否定的相關格式

我們把“不是我說你”句式稱為申辯式語用否定，這種否定具有能產性，不同的是，有的句式已經虛化為話語標記，有的還處于構式的階段。它們都是對準備條件的否定，只是否定的目的稍微有所不同。

能出現在“不是我VP你”格式中的VP有三種：一種是像“說/批評”類消極意義的動詞，如“說、批評、埋怨、責怪、指責、罵”等。例如：

（19）慧芳，不是我批評你，你這人虛榮心太強，在班上你就盛氣凌人，只許你幫助別人，不許別人幫助你……

（20）唉！安妮，并不是我埋怨你，你也太不爭氣，你明知自己命不好，為什么不自量力，竟然要去接受醫生的檢查？

該類動詞的語義特征可以描寫為：[+指人及物動詞][+消極評價][+指向聽話人]。與“批評”一樣，該類言語行為的實施都是對聽話人有損的，威脅到了聽話人的積極面子需求。該類行為本質上是不禮貌的，為了降低自己行為的不禮貌程度，說話人采取了否定手段，其言外之意與“不是我說你”一樣，此處不再贅述。

第二種是像“夸”類消極意義的動詞，如“夸、表揚、贊揚、鼓勵”等。例如：

（21）哎太太，不是我夸你，只有咱們何家，才會這么陪送一個丫頭！

（22）白玉啊，不是我表揚你，你很懂事，你比我女兒才大兩歲，可是很有才能。

該類動詞的語義特征可以描寫為：[+指人及物動詞][+積極評價][+指向聽話人]。徐默凡（2008）把這類動詞叫做施惠性言說動詞。該類動詞的實施雖然對聽話人是有利的，但說話人有“施恩惠與人”這一違反禮貌原則的行為嫌疑。“夸”類“不是我VP你”否定的是其準備條件“說話人施惠于聽話人”，其語用目的是在表明自己遵守了禮貌原則的“謙虛原則”，從而維護說話人自己的面子。

第三種是“恭維”類動詞，如“恭維、奉承、吹捧、巴結”等。例如：

（23）陸小鳳嘆了口氣：“宮姑娘，不是我恭維你，你實在比我想象中聰明得多。”

（24）你的字真的很不錯，……不是我巴結你，這副字拿出去不比那些什么名家差，要是拿到我店里也能賣個三五萬。

徐默凡（2008）把這類動詞叫作負面性言說動詞。該類動詞有關社會道德規范，也就是說，該行為的實施是對說話人不利的，是有失道德規范的。其語義特征可以描寫為：[+指人及物動詞][+消極評價][+指向說話人]。其準備條件是“說話人刻意討好聽話人”。就說話人而言，絕不會承認自己的行為是不道德的。恭維類“不是我VP你”否定的是其準備條件“說話人刻意討好聽話人”，其語用目的是在保住說話人自己面子的同時，間接維護了聽話人的面子。

口語中還有另一種高頻使用的句式“不是我VP”，與“不是我VP你”不同的是，在“不是我VP”中，VP也是貶義詞，但只是指向說話人的貶義詞，與聽話人無關。例如：

（25）如果你給捉進去，不是我說大話，只要我一只電話，馬上就可以保你出來……

（26）不是我八卦，不是我多事，是你已經引起公憤了！

該類動詞主要有：“說大話、吹牛、犯貧、自夸、吹噓、夸耀、自我標榜”等。它們也屬于負面性言說動詞，語義特征可以描寫為：[+不及物動詞][+消極評價][+指向說話人]。“吹牛”類“不是我VP”否定的是其準備條件“說話人刻意夸大事實”，其語用目的是維護說話人自己的面子。

五、結語

“不是我說你”為申辯式批評性話語標記，“申辯”語氣主要是通過否定“批評”行為的準備條件——愿意并主動實施批評行為而獲得的，即表明說話人實施批評行為的非主動性和有根據性，從而突出對方的責任——對方已經發生的負面行為是引發批評行為的主要原因。“不是我說你”的批評方式有四種：直接進行消極性評價；進行消極性評價后，同時給出相關的建議或解釋；只給出相關建議；只出現該話語標記。這四種批評方式存在著從強到弱的語力差別。“不是我說你”話語標記的形成是語用化的產物，語言的經濟型原則和高頻使用是其虛化的主要動因。表示申辯的語用否定格式具有能產性，說話人都是通過對某一言語行為的準備條件的否定，達到對禮貌原則的遵守，以保全某一方的面子，這一策略的使用使得該言語行為的批評語力有所減緩。

（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現代漢語反預期范疇研究”[項目編號：15YJA740037]、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劃基金項目“現代漢語批評性話語標記研究”[項目編號：13YJA740037]的階段性成果之一。）

注釋：

①本文例句除特別標注外，皆引自百度網絡。

參考文獻：

[1]郝琳.語用標記語“不是我說你”[J].漢語學習，2009，（6）.

[2]郎珺.論漢語委婉批評語[J].現代語文（語言研究版），2012，

（7）.

[3]樂耀.從語用認知角度談“不是+NP+VP，+后續句”[J].暨南大

學華文學院學報，2006，（3）.

[4]樂耀.從“不是我說你”類話語標記的形成看會話中主觀性范疇

與語用原則的互動[J].世界漢語教學，2011，（1）.

[5]劉文欣.現代漢語責訓句研究[D].哈爾濱：黑龍江大學博士學位

論文，2010.

[6]潘先軍.“不是我說你”的話語標記化[J].內蒙古大學學報（哲

學社會科學版），2013，（1）.

[7]沈家煊.“語用否定”考察[J].中國語文，1993，（5）.

[8]沈家煊.語言的“主觀性”和“主觀化”[J].外語教學與研究，

2001，（4）.

[9]溫素平.“不是我VP”類話語標記語研究[D].武漢：華中師范大

學碩士學位論文，2007.

[10]溫素平.語用標記語“不是我說你”的語義、語用及其形成機

制分析[J].焦作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11，（4）.

[11]溫素平.“不是我說你”類話語標記語試說[J].信陽師范學院

學報，2011，（6）.

[12]徐默凡.言說動詞的隱現規律[J].修辭學習，2008，（1）.

[13]徐默凡.論否定性行事結構[J].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

科學版），2010，（5）.

（劉焱 上海財經大學國際文化交流學院 2000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