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女/著
前些日,我在夢里說,不要再搬家了,我只想住熟一座房子。一顆那么小的心,能夠熱愛的東西想必不會很多,能夠記住的地方想必也不會很多,能夠進入骨髓進入夢境的,就更稀罕了。
在離我不遠的龍水鎮橋渡村委,有一個小村莊,叫錫爵村,它完整地保留了我的童年記憶。走進這個小村,鄉村的破敗印象被清洗一空,替而代之的,是滿滿的人氣和溫暖的磚瓦。最為關鍵的,是小時候打著飛腳,趕去很遠的村子看桂劇,那些潛伏在夢境里的神秘演員,就住在這個村里。
錫爵村明代建村,左有鳳山右有印山,鳳山飄揚如旗,印山圓嘟嘟的如鼓,按照堪輿者的說法,“左旗右鼓出將臺”,因此取名“錫爵村”。后被簡化為“石腳村”。它呈船形,依傍在全州至大西江的縣道旁。錫爵村旁邊萬鄉河的棲丘上有五百多棵古樟樹。看這里的風景,會產生那么一瞬間的幻覺:這里才是上天給我們配備好的生活環境。

穿村而過的古河
再去的時候,一大群人。錫爵村里全是陽光。
我奔走在橫七豎八的巷道里,被干凈的地面和各式風格的民居吸引,不停拍照,很快脫離了人群。
三條發源自越城嶺的小溪流,自西而來,匯聚村口,流經村莊,進入村南的廣闊田野。小河水流激越,碧綠清澈。河上有古橋三座。河邊有木芙蓉、桂花、枇杷等花木,橫臥河上,枝繁葉茂,花團錦簇。有古洗衣埠頭,掩映在樹木當中,村婦洗菜搗衣,笑語盈盈。白鴨剛從河里上來,站在洗衣埠頭清理羽毛。
全村有五個古門樓,門樓墻脊各異,有蜈蚣形、一字形、二級山墻形,分立在各大家族古建筑群之前。現留存最大規模的謝裕壽家族古建筑群,原為五座正房子五個天井,五座橫房子,各設雨廊連通,布局井然。謝華昌家族的古建筑群面積大約占全村五分之一,有一座綜合了中西風格的民國建筑,青石坪和石板路保存完好。日本軍從飛機上扔下炸彈,炸毀并燒掉了謝華昌家族一片古建筑,形成一個大坪,后被稱為火燒坪。
這些老房子都住著人,暖意融融。正房子大多是閉合式三合院結構。大門在兩側,門頭上題寫著“蒼松翠柏”“丹桂紅蘭”“瑞靄”等字。最美的地方是天井里的照墻,多為仿木結構的牌坊式灰塑裝飾,正中為一大“福”字,牌坊底下是梅蘭松竹鰲魚等圖案。牌坊之上題寫著“玉樹臨風”“佳氣蔥蘢”等字。天井水溝全是青石鋪設。廊檐下放一水缸,旁邊擱置著洗臉架。天井里種滿花草,尤以蘭草茶花為多。看著這么個天井,我一下就回到了童年。我就是在這樣的屋宇里長大的,無數次夢到這個天井,夢到天井里的花草陽光和雨水,夢到照壁上能飛起來的“福”字,和各種好看的雕塑圖案。一股暖流涌上心頭,眼睛有些濕潤。我不知道緣何感動,緣何幸福,那是一種深埋心底的情愫,此刻莫名涌出,難以自制。能夠讓這些古建筑還保留著體溫,把庭院和巷道打掃得這么干凈,在天井大門口種滿花草,能夠延續和滿足于這種舊生活的居民,到底是什么樣子的?
找到大部隊,他們在謝裕壽家的堂屋里,聽村民唱桂劇。
這個堂屋的箍壁,歷經一百多年,由泛著木香的黃變成了嗅不到味道的深褐,老得倔強和硬挺。后壁是閉合的大門,兩邊開著小耳門。大門上貼著倒“福”,門邊停著一輛鳳凰牌單車。單車前坐著一個老人,膝頭擱著一把二胡,右手一拉一拉的,曲子婉轉動人。右壁上掛著一塊長方形鏡子。鏡子里有一個草帽,是左壁上掛著的那個。一個清癯的老人站在鏡子下,穿著一雙綠色解放鞋,軍綠色的確良薄褲,和舊得發白的藍中山裝上衣,頭發灰白,身板挺拔,背著雙手,昂著頭,進一步,退一步,在二胡的伴奏下唱桂劇。照壁上寫著“玉樹臨風”,陽光打在照壁,映到堂屋,他的右臉鋪滿暖光,長長的眉毛也亮了,那雙深陷的眼睛,矍鑠有光。一大幫人,有的坐有的站,都癡癡地望著他唱。從他喉里吐出的每一個字、每一句唱腔,都碰到了木壁,反彈回來,整個堂屋亮堂堂響當當。好幾個聽眾眼睛里晃動著淚花,包括我。雖然是用全州話唱的,但我對劇目不熟,聽不太懂他唱的意思,只是無緣無故的,被他的聲音感動得一塌糊涂。不得不承認,他唱的有一種強烈的震撼力,一下征服了所有人。透過淚花,我看著那個瘦小的老人,想不出為何他具有如此大的能量。同去的人群中有全州桂劇團的人,他由衷贊嘆,比專業演員唱得還好。
后來一個中年女性唱了一段,音調很高,用假嗓子唱的,咿咿呀呀,也怪好聽。
一晃就到了晌午,一群人要走了。我著急,我還不知道這兩位歌唱者的名字呢。他們說,下次再來吧。
存了他們的錄像,一段時間,我放來聽,聽得一愣一愣的。他們唱的到底是什么?在他波瀾不驚、寧靜如水的眼睛里,到底暗藏著多少故事?在她陽光般的微笑里,又融匯著多少幸福往事?
一個人來到錫爵村,謝裕壽的房子找不到了。我不著急,慢慢感受雨中青石板路的光滑平整,和青石兩邊鵝卵石子的光芒。傾聽雨水在屋檐上跳躍,又流下,落在天井里。這樣的雨水并未讓村莊起一點泥濘,只洗得村莊更加清亮潔凈。村里巷道見不到人,一只白色的小狗發現了我,躲在圍墻邊朝我吠叫。
我望著各條巷道有些迷茫,努力分辨自己在村中的位置和方向。雨中飄來了歌聲,一個男聲,嘶啞高亢,唱的正是桂劇。沒有二胡聲,只有這全村的雨聲為其伴奏。我有了方向。循著歌聲,穿過幾座古宅,橫越幾條巷道,最后站在謝裕壽的家門口。
進屋,看見謝裕壽在右長房里高唱,寬闊的背對著我。我不忍打斷。收傘的聲音驚動了他,他回過身來發現了我。說明來意后,他把他們桂劇團的團長謝崧恕叫了來。謝崧恕就住在那座民國建筑里。他沒有帶來二胡。我先做文字采訪。
桂劇是廣西的主要劇種之一,廣西漢族地方戲曲。清代嘉慶年間,湖南祁劇傳入桂林后,經過一段時期的語言變化,才漸演變為桂劇。
《全州縣志》記載,“桂劇的產生系源于北而流于南,流傳于桂林、柳州、南寧、河池及梧州北部講‘官話’的地區”。全州縣是廣西的北大門,接鄰湖南,常有祁劇團來縣演出。“清代中葉,全州縣內外較大的祠堂、廟宇和會館都建有戲臺,固定戲臺有二十座,臨時戲臺無數”,可見民間戲劇表演之盛況。“清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全州所轄西延分州油榨坪首建‘秀’字科班,為廣西桂劇最早的科班。”之后科班如雨后春筍,從全州大地上冒出來。

村民家的照壁
由于桂劇的歷史與徽劇、漢劇、湘劇、祁劇有密切的血緣關系,它的劇目多與皮黃系統的劇種相似。它融合、吸收昆山腔、弋陽腔和亂彈等幾種戲曲聲腔,形成了以彈腔為主,兼唱高腔、昆腔、吹腔及雜腔小調等五種聲腔藝術的劇種。桂劇唱做念舞俱重,尤以唱工細膩、做工傳神見長。伴奏樂隊亦與其他皮黃系統的劇種一樣分為文場、武場。文場使用二弦(似京胡)、月琴、三弦、胡琴以及曲笛、梆笛、嗩吶、唧吶(即海笛)等,兼配部分中、低音樂器;武場使用脆鼓(板鼓)、戰鼓、大堂鼓、小堂鼓、板(扎板)、大鑼、大鈸、小鑼、小鈸、云鑼、星子、碰鈴等。桂劇角色分為生、旦、凈、丑四大行當,還有一些跑龍套的下手,稱為雜。
民國時期,錫爵村有個唱男旦的叫謝玉潔,出自“玉”字科班。農閑時,被請回村里唱桂劇,謝崧恕的父親偷偷跟他學。謝崧恕的爺爺發現后大罵:學什么不好,學這下九流的桂劇!他爺爺沒有制止住他父親,他父親在村里組織了十多個人,跟著謝玉潔學戲,之后成立了桂劇團,他任團長。劇團演出到解放時,劇團里的演員大多被劃為地主,劇團自然消亡。父親在謝崧恕的童年播下了桂劇種子。1955年,全國大興文藝,謝崧恕時年十六歲,在橋渡大隊組建了一個二十多人的桂劇團,請來全州縣“桂全”科班出身的桂劇男旦桂香任老師,成員大多為十歲左右的小娃娃,后發展為四十多人,他任團長。錫爵村劇團在桂香老師手上四年,后請湖南“最”字科班出身,湖南景德圩的祁劇藝人“德國花臉”陳最利為師,還請了桂林桂劇團的老小生向金武、武藝超群的小霸王蔣德才等藝人為師,經這些老師嚴格正規訓練達十幾年,學會的劇目有上百部,培養出了一大批優秀桂劇演員。

村民家門口
當時,縣內業余劇團一下冒出了九十多個,大多只在本村唱唱,能夠在各地巡回演出的劇團不多。錫爵村劇團被請去唱戲的村落多達二十多個,每年要唱四十多臺戲。唱戲時間多為雙搶后的農閑時節(唱二十多天)、割了二季稻(唱兩個月到過年)、正月里(年后唱一個月)、廟會、辦喜事等。由請家過臺子來,寫明唱戲時間、幾臺戲、劇目、費用等。近的地方來請,對方來人抬盔頭箱,演員們走路去;遠的地方用車來接。一天唱兩場,下午一點到五點,晚上八點到十一點。受歡迎的劇目有《三娘教子》《拾玉鐲》《杏元和番》《斬雄信》《攔馬過關》 《打棍出箱》《九世公上壽》《白蛇傳》《薛家將傳奇》 《隋唐演義》等。最受歡迎的是整本戲,一臺接一臺,演上好幾天,跟看連續劇一樣,觀眾說,這才過癮。觀眾看上癮了,通常會加場,本來寫了三天的,再追加三天。下一個請家,也只得等他們看完了,才過臺到自己的村子去。唱得最長的,是在石塘鎮廣竹塘村,唱《薛剛反唐》整本戲,唱了十多天。也有人漏掉了喜愛的劇目,比如《白蛇傳》,要求重演的。每去一個地方都不能唱重復的,所以要經常更新劇目,學新戲。有些劇目難度大,有花旦怕《和番》、花臉怕《講邦》、老旦怕《造湯》、生角怕《開箱》、丑角怕《過關》、小生怕《攔江》之說。唱戲得的錢除了給老師開工資,演員們從未分錢,有點剩余就添置道具了。他們說,不圖別的,只圖娛樂群眾,也娛樂自己。
最讓他們難忘的,是在鳳凰鄉穿山村的那次演出。
穿山村住著謝、周兩姓,中間一條村道隔開。謝姓家族勢力較弱,歷史上,他們謝家請來戲班唱戲總有人搗亂,沒有一場戲能唱下來。新中國成立后,他們不信這個邪,過了年,請來錫爵村桂劇團,要求錫爵村劇團一定要把戲唱下來,這關系到他們謝氏能否在穿山村樹立威望。
他們在戲臺上架了一臺機關槍,主事的人先說明緣由,說用這臺機關槍鎮臺的,不許搗亂。第一臺戲三個小時,完整唱了下來。這是他們請來的劇團第一次唱完一臺戲。他們一高興,請劇團一連唱了七天戲。演出的時候,下起了大雨,觀眾一個也沒走,一個也沒打傘戴帽,怕擋住后面的觀眾。其實,這七天的戲,唱得驚心動魄。穿山村的鄰村閻家村,也請了一個戲班在唱。相當于在跟他們唱對臺戲。那邊唱了一出《過火焰山》,這邊的觀眾趕到他們那邊看戲。之后,這邊的觀眾越來越多,連閻家的村民也跑了過來。那邊劇團著了急,去請名角來救場,也沒救住。
穿山村謝家人臉上有了光彩,說話的聲音洪亮了,腰板挺直了。他們殺了羊,炆了正菜(燉了肘子),煸了幾個碗(菜),盛情款待錫爵村劇團。他們說,這個新年是最喜慶的。觀眾稱他們為“王牌劇團”。附近村的一個教師給他們寫來一面錦旗,上面寫著“文藝超群”。全州老藝人唐義武也說,錫爵村劇團是全州業余劇團里唱得最好的。

錫爵村的祠堂
說到受歡迎,他們在石塘外枧村演出,人山人海,輪到上臺的演員找不到人,后來才發現演員出去解了個手,在外面擠不進來。唱到開了春,村民還不讓他們走。他們說,家里的田要下秧了,你們的秧都手指那么高了。村民哄騙說,還沒到下秧的時候,這些人趕鬼,下早了。劇團的人著急啊,有的在當地買了尼龍竹,早上沒戲的時候,就坐在戲臺前削尼龍竹。本來唱完最后一個白場就回去了,村民又央求唱夜場。唱完夜場已經深夜十一點,他們一刻都不敢留,半夜趕了回去。這樣的事遇到過好幾次。
大饑荒與“文化大革命”時期中斷了幾年,一眨眼就到了20世紀80年代,電影逐漸進入村落,請電影的也多起來。石塘鎮廣竹村分作兩派,一派請電影隊,一派請桂劇團。一部電影一個鐘頭就演完了,一臺戲劇要演三個鐘頭。看完電影的村民想來看桂劇,桂劇看門人死活不讓他們進。他們拿錢買票,也不賣給他們。那時候,很多村子都出現了這樣的對峙,而且矛盾非常尖銳,水火不容。到后來電視興起,《霍元甲》 《陳真》火遍全國,對桂劇甚至電影有了巨大沖擊。90年代,當電視機擺上千家萬戶的家堂,一家人都圍著電視機,看雪花亂飄的電視,桂劇這臺活生生的戲就被群眾遺忘了。
現在回過頭來,想看一臺桂劇,卻突然發現,曾經紅了半邊天的桂劇,已經消失了。很多名角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謝崧恕的愛人李桂英,身材高挑,一生飾演小生。她文武雙全,唱功好,武功也好,情感充沛,表達溫婉細膩,纏綿悱惻,唱《杏元和番》《柴房別》等劇目,常常唱得臺上臺下哭成一片,流著淚水的觀眾跑到臺前去放鞭炮,以示對其表演的夸贊。提起她,謝崧恕便低下頭,沉默不語。一旁的謝裕壽說,謝崧恕也演小生,他們兩口子經常同臺唱戲。如《雙賣武》,兩人同仇敵愾,與牛皋對打。兩人的功夫都了得,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可惜她去得早,劇團損失了一個好小生。
看著謝崧恕黯然的神情,我試圖轉移話題,說,我只見過你能拉一手好弦,還沒見識過你的唱功和武功呢。
他頓時來了精神,說,我這就給你唱一段。因為只有他會二胡,找不到伴奏的,他就清唱。唱的是《三娘教子》,唱完之后,打了幾個哈哈。我想起謝云妹唱的,應該也是《三娘教子》。他出去找來一根木棒當槍使,在堂屋里一邊吆喝,一邊舞起棒來。那根粗大的木棒在他的手里旋轉,看得我眼花繚亂,出現了很多重影,打得風呼呼作響。還要轉身轉圈,從木棒上跳來跳去,驚心動魄。他說,單是在手指上轉槍這一功夫,他就整整練了一年。除了耍槍,還有耍刀、鞭、劍的功夫,哪一門都是硬功夫,戲臺上卻是武戲文做,風度翩翩。

錫爵村的門樓

謝華昌演唱桂劇,謝崧恕伴奏
進來一位老太太,身著紅色毛衣,項上掛著一條珍珠項鏈,一頭鬈發,膚色紅潤。謝裕壽說,來得好,來唱一段給小唐女仔聽。她說,死了半截了還唱什么唱。謝崧恕說唱一段就唱一段吧。他回去把二胡拿來,調好弦,說,來一段吧。這位老太太像個孩子,對謝崧恕百依百順。開始唱,音起低了,說沒找到感覺。謝崧恕說,可以,唱下去。平常他給別人伴奏,總是低著頭拉自己的,這會兒,他一邊拉,一邊望著老太太,老太太也望著他,不斷調整自己的音高,終于找到感覺了,唱得非常大聲,唱腔也拿得準確。謝崧恕說,這就對了,就這樣放開來唱。后來才知道,她是他現在的老伴。她在全州縣城工作,退休后,想組個戲班唱戲,找到錫爵村來,最后找到謝崧恕,與他產生了感情,嫁到錫爵村,守著他過日子。看著他們情投意合,一唱一和,心里突然一熱,哎,幸福不就是這樣的嘛,兩人耳鬢廝磨,度過每一個有情有義的日子。他們住的老房子便有了溫情,有了光澤。
謝崧恕的女兒在富川桂劇團,還是唱小生。
晌午了,一位大姐讓我去她家吃飯。她家院子里有菜地,一壟一壟的,在雨水里綠得逼人眼。吃的是剛熏好的臘肉,旁邊燙著剛摘的菜花。米飯非常香。她說,這還是中稻米,晚稻米更好吃,可以不用菜。我破例吃了兩大碗飯。這個村不單產好米,還產禾花魚和南豐蜜橘,吳茱萸茶也是一大特色。看著青煙迷蒙中的幾片亮瓦,聽這位大姐說,不管樓修得再好再高,還是想要這么一個火房,有這么個火塘,有火塘上一大堆臘肉,心里就踏實了。外面又下起了大雨,煙被壓在屋里出不去,我的眼睛被熏得淚流不止,嘴上還連連說,是啊是啊,就是這樣的煙火味。
打著雨傘,經過一座竹林,拐入村道,我又迷路了。大姐把我領到謝裕壽家。堂屋的炭火燃著,謝裕壽趴在炭火上的方桌上寫桂劇譜子。以前學桂劇是沒有這樣的譜子的,全在師傅心里。現在好了,他說,有了這譜子,就跑不掉了。我看有《杏元和番》《三娘教子》《拾玉鐲》,這都是他們以前常唱的劇目。
謝裕壽,1951年出生,十幾歲唱樣板戲,后來跟著錫爵村劇團學桂劇。他唱凈角,就是花臉。花臉的臉譜他自己畫,他說,錫爵村劇團的花臉臉譜比桂林班的花臉臉譜勾畫更細致、更精美。我問,你還記得怎么畫嗎?當然記得,他說,他還保存了好些臉譜圖案。說罷拿出來指給我看,這是張飛,那是雄信。原來一張臉譜固定了一個角的。這些兇神惡煞般的臉譜要是畫在他的臉上,他反過身來,準會把我嚇得雙腿篩糠。不過,當他嘶啞著唱出一臺《平貴回窯》來,我又覺得這些花臉也并不是那么可怕了,他們是忠孝仁義的化身,是老版英雄。
謝裕壽的愛人謝云妹,就是第一次給我們唱花旦的那位。她現在去了城里帶孫子。說起她來,謝裕壽如數家珍,只要她待在村里,村里便立馬有一群婦女圍聚在她身邊,跳個舞,健個身,唱個戲,熱熱鬧鬧的。她一走,隊伍立馬便散了,村里變得冷冷清清。她到了城里,又能在廣場集聚一幫婦女,跳個舞,唱個戲,熱熱鬧鬧的。她身上那個文藝熱情,終身不散。跑村唱戲那會兒,她正懷著身孕,他們的角是一個眼兒一口釘,誰都缺不了。正唱戲,肚子疼了,劇團派人送她去醫院生產,走到半路,她的肚子疼得厲害,走不動了。離醫院很遠,天又黑了,急死了謝裕壽。另一個人跑去醫院叫來擔架,把她抬到醫院,就生了。后來又帶著這一歲的孩子東奔西走去唱戲,終因百日咳,沒養大。后來的戲班都拿她說事,誰要是怕苦怕累,他們就說,謝云妹要生了,都還腆著肚子唱戲,誰還敢跟她比苦比累?
隨后,進來了一位男子,這個清瘦的老人就是第一次見面唱戲的那個。他叫謝華昌,唱生角,十四歲登臺唱戲。著名桂劇老藝人賓菊清看了他的表演,要收他為上門弟子。謝華昌的外婆不準,說這是下九流的事情。他的父親很愛桂劇,經常請來劇團在家里唱戲,自己打鼓。謝華昌與小弟一起學戲,小弟唱花臉,唱得非常好,可惜,很早走了。
我好奇,能夠請劇團在家唱戲的,家業肯定殷實。
你猜對了,他家的成分是地主。謝裕壽說。
我是地主后代,沒有做人的資格的。謝華昌低頭說。
不能這么說——我不知道說什么好。
他說,八歲那年,他睡在縣城天主教學校的樓板上,聽馬蹄響了一夜,第二天,就解放了——
天一下就黑了,我要回家。出門拐彎,就是火燒坪。謝裕壽說,當初我們就在這里排練桂劇。走進巷道,看著謝華昌家族的民國建筑和清代門樓,心想,之后他住在哪里呢?帶著這個疑問回了家。當然是夜不能寐了,心太小,裝不了事。
再次來到錫爵村,我讓謝裕壽帶我去看看謝華昌住的房子。在一座正房子的左邊,靠著幾座矮小的瓦房,相當于以前的雜物房,謝裕壽指著里面一間說,那就是謝華昌的房子。那么小?怎么住得下一家人?謝裕壽再指了指舊房子對面的兩間小紅磚房說,那是他后來修的。
他不在家。
跟謝華昌搭戲的花旦黃發群回來了。謝崧恕開了輛小三輪車把她接來。他們說,她都八十歲了,嗓子還跟做姑娘時一樣好。
她面目清秀,身材嬌小,腰板挺直,除了頭發有些灰白,看不出老相。她愛笑,一兩句話就笑,跟個姑娘家樣。語速快,她說,打小我就喜歡看戲,最愛看小姐,花臉出來就別過臉去不看。直到現在還是這樣,喜歡小姐喜歡得不行。花旦角,就是天真爛漫、活潑開朗的妙齡女子,背后留你這樣的青絲。她扳了扳手指說,從二十歲開始唱花旦,到現在已經唱了六十年了,人家笑我“戲婆子”。我笑著說,你會不會覺得自己永遠是個小姐,是個妙齡花旦呢?她說,我很喜歡穿上花旦衣裳,戴上花旦的頭飾,往臺上一站,覺得自己就是另外一個人了。剛在臺下跟人聊得淚流滿面,眼淚一抹,到得臺上就會笑靨如花。臺上臺下兩重天呢。你過得不好嗎?謝崧恕接過話說,她生養了六個小孩,丈夫在興安上班,工資少,沒有多少口糧,缺少勞動力,孩子吃不飽。后來分田下戶,她一個人種那么多田地,很不容易。多虧了劇團的演員,她說,一幫人來幫我插秧,三畝七分田,半天就搞完了。我爺爺在桂林劇團拉弦子,我母親也喜歡喊一兩嗓子。十二歲那年,我想去學唱戲,但是我姐姐不同意我去,對母親說:干什么不好,偏要給她去做戲婆子。后來錫爵村劇團成立,我帶著吃奶的女兒去學戲,表演時把女兒放在盔頭箱里,別人曉不得,出場時衣服往里一丟,女兒在箱子里哇哇大哭。大冬天,觀眾都提著火箱來看戲,穿上薄薄的戲服,登上戲臺就不覺得冷。早上沒戲的時候,總是被村里的大媽拉去喝剁剁茶,還有很多老人要認我做干閨女。看戲的時候,這些干娘就驕傲地對旁人說,瞧,臺上唱小姐的就是我干閨女。也還有一些人領著自己的孩子要認我做干娘。她們遇到我就從口袋里搜出點零食,或者一個煮雞蛋來塞給我。那時好開心,什么煩惱事都拋下了。
水粉往臉上一打,汗都不出。撲上香粉,打上腮紅,箍緊頭飾,眼皮往上一拉,就有了鳳眼,甩著青絲,挪著碎步,一揚水袖,風情萬種。她邊說邊走(腿間像夾了個雞蛋),一位大家閨秀便逶迤而來。

謝崧恕與謝云妹

錫爵村民居
唱一段吧。我說。
好,我試試。
唱完一段,她跟謝崧恕說,二胡音調太低,嗓子唱不出,讓他換京胡。
謝崧恕回去拿來京胡,竹筒比二胡小很多,音高很多。她要唱難度極大的《杏元和番》,京胡一開腔,音便極高,起板走完,我擔心她能否唱得出來,沒想到她嗓子一扯,聲音亮麗婉轉,第一句就咿咿呀呀的,轉了東、南、西、北四個唱腔,轉得字正腔圓,技藝非同尋常。一路唱下來,沒打半個圇囤。幾十年沒唱,以為忘掉了,沒想到還能唱出來。
謝崧恕說,她年齡比我們大,記性比我們好,嗓子一點沒變,不得不服。
我想,這些年輕的表象跟她一生飾演花旦角色有很大關系吧?假如我老把自己當成一個小姑娘,到了八十歲,我的記性會不會跟她一樣好?我的想象力會不會還能天馬行空?我的情感會不會還是那么飽滿?
能不能把謝華昌叫來跟黃發群對唱一段?我突發奇想。
謝裕壽說,行,我去叫他。
謝崧恕突然說,華昌受了很多苦,當時他還戴了“帽”,他的戲唱得好,我們去求情,才讓他出來唱。他到四十歲才結的婚。華昌在她村里唱戲,那時她守了寡,她也愛唱戲,被華昌迷住,不顧一切跟他來到錫爵村。因為戶口沒遷過來,她生了孩子都沒分到田地。我們跟隊里求情,才把田地分給她。華昌每天凌晨四點起床,做豆腐和發糕賣,把兩個孩子送上了大學。
很快,謝華昌來了。他說,剛從全州回來。聽說要唱《梨花斬子》,他連連說不行,太長了,記不住那么多,自從被電倒了一回,記性大不如前了。
黃發群說不要緊,我把詞說一遍再唱。她快人快語,邊唱邊講,與謝華昌討論了幾處模糊的地方,便來真的了。黃發群用假嗓子唱,謝華昌用本嗓子唱,一個唱兵馬大元帥樊梨花,一個唱二路元帥薛丁山,謝裕壽打下手,跑龍套。兩人站在謝崧恕右邊,一唱一和,全州口音濃厚的念白、反復的曲調和夫妻倆生分地打哈哈,都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一個要殺子,一個要救子,兩人翻舊賬,打舌戰,到鬧翻,心理活動細膩生動,人物形象栩栩如生。如果懂得《薛剛反唐》這個故事,看起來真是津津有味。還有插科打諢的秦竇二將,念白是地道的全州話,帶有丑角色彩,極具喜感。兩人求情不得,反而要賠掉自己的腦袋。秦將軍反過身來說:二八一吊六啦。竇將軍被秦將軍唆使去求情的,對著秦將軍撈衣扎袖,狠狠地說,這架打不成那就打不成了。粗獷詼諧,生活氣息濃郁,地方色彩突出,破了樊梨花一心要斬子的沉郁氣氛,讓觀眾有個窗口透氣。這樣詼諧有趣又沉郁深沉的表演,難怪深受群眾喜愛。
小時候,擠不進人群,只在外圍敲點丁丁糖吃,突然聽同伴喊,快來看,快來看,就要砍頭了。聽得這話,我嚇得面無血色,還往人群里擠,看見高高的戲臺上,一個女子兇巴巴的,身穿戰袍,頭戴插著兩根長翎毛的漂亮帽子,背上還插著很多小旗子。一個男子跪在地上,用頭甩著長長的發束,發出悲痛的咿呀聲。一個花臉手舉砍刀,白花花的,對著那男子的脖子。之后一個長胡子老人跟這個男子抱在一起唱了很久,唱得很多人偷偷抹眼淚,也沒見刀砍下去。不過,光這個場景,就夠嚇人了。回家的路上,我前后都不走,只走在人群中間。夢里總是出現這樣的鏡頭,就是不明白為什么要砍頭,為什么唱得那么凄慘,為什么那么多人喜歡看。現在似乎明白了。
謝華昌唱完一段,對我擺手,示意不唱了。
他說,他清唱一段《斬雄信》。
這個角兒是花臉。試了試音高后,他唱:蓋世英雄綁將外,呵呀哈呀哈(豪笑),不由雄信笑開懷。單人獨騎某把唐營踩,只殺得唐營鬼哭人哀,只殺得血流成河海,只殺得尸橫無地埋。譽騎公擒某某不怪,怪只怪,瓦崗一黨狗投胎。唐童啊唐童,我與你冤仇似山海,縱是那九泉之下,某也丟不開。
唱完之后,他對我說,雄信三世不投唐。
還唱了一個丑角兒,有難度的《攔馬過關》。“……金雞叫來犬又鳴,打掃了店內把門開。家家戶戶掛起了招牌,我將招牌掛在店房外……”
我聽得有些熟悉,就是他第一次唱的。
之后他還唱了《陳香蓮》,角兒是老生,唱的是宰相王燕齡下朝后,街頭一民婦攔轎喊冤,宰相決意不袖手旁觀的事。
他的心里住著一位英雄,生活中的苦,都在戲臺上得到了化解。
去我們村子唱過嗎?在我的記憶中,總是跟著大人跑很遠的村去看。
黃發群問,你們什么村子?
魯板橋新八甲。
去過。新八甲有個叫唐昌偉的,在自家院子里搭了個戲臺,我們去唱過。
啊——我家就在他家對面。我知道有這么回事,我母親也常常去看,那是1994年到1997年的事。那時我剛參加工作,回家難得碰上。
我們也是接單到處去唱,沒有固定戲臺。黃發群說。后來大家都不唱了,連戲服都不要了,我把它們都買了回來。
還是你有心。現在還能不能組一臺戲唱唱?
難。謝崧恕說,演員湊不齊,中場(樂鼓)也要很多人。
錫爵村劇團還剩多少演員?
十多個吧。謝裕壽說,兩口子唱戲的就有八對。
那,一臺簡單的戲應該能唱吧?戲服又不用找。

謝裕壽家的照壁
年輕人領個頭,事情應該能成。黃發群說。謝崧恕也同意。
謝華昌說,現在誰還想看這老戲。
我說,就算沒有觀眾,也不能否認桂劇的藝術價值,沒有觀眾,它仍舊是我們的瑰寶。2006年5月20日,桂劇經國務院批準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我們不能讓桂劇就這么躺在“文化遺產”這個詞上壽終正寢,它還有星星之火,就不能讓它熄滅。
我嘴上這么說,心里還是有些發虛。也許真的像唐義武老先生所說,要想救桂劇,只能利用殘剩的老藝人創辦“科班”,招收兒童強化訓練,然后讓他們存活下來,桂劇或者還有一線生機。
不過,還有一個錫爵村,住著這么多老藝人,他們吃著香噴噴的大米飯、鮮美的禾花魚,喝著吳茱萸茶,賞著各類花木,延續著中國人特有的民居文化和戲劇文化,讓我零距離感受中國的魅力,再次走進深遠的夢境,心頭的缺口得到些許彌合,也算是一件幸事。錫爵村的人還能自守自覺地活在中國人的夢境里,多多少少,算是一個神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