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雅億

從“海派書呆子”到“東北女漢子”
出生在上海的棚戶區,我媽從小立志要留洋海外做教授。
小時候,我媽將零花錢攢來淘舊書。舊書大都會陳腐霉爛,我媽就用棉簽搽著氨水,一一擦拭,比往臉上擦雪花膏還上心。上世紀60年代,我媽在格致中學讀書,同學們紛紛燒書本、搞串聯,我媽也隨大流上山下鄉,臨行前將寶貝書籍藏于閣樓。
我媽腦子靈、知識多、性子烈,到了北大荒,竟也混得開。半年工夫,她能挑擔子、能打豹子、能伐木搭棚,還能組裝礦石收音機,接收蘇聯對華的廣播。我媽從海派書呆子蛻變為東北女漢子,在冰天雪地中生長下去。
后來,我媽被組織上推薦學醫。集中培訓幾個月,發了一把銀針,一個藥箱,不到二十歲的我媽走馬上任,做起赤腳醫生。我媽一點不怯,牢記老師給大家壯膽的話:“頭痛腦熱,你都會治,貧下中農感謝你;疑難雜癥,畢竟是少數,治死也不算庸醫。”
23歲那年,我媽被調到林場的“伐木班”當隊醫。伐木班一路往中蘇邊境上走,越走越寂寥。一天,一座幾百根木頭壘成的“金字塔”突然垮了,轟隆一聲,二人合抱粗的木頭順勢往山坡下滾去。
當時,我媽正蹲在山坡下的樹叢中小解,聽到地震般的巨響,看到幾百根滾木如火山噴發一般向自己攆來。她知道逃跑沒用,就立刻撲倒。好在當時有一些石坑出現在松林的疏漏之處,我媽滾到最近的一個坑里,因此而撿回一條小命。
接下來的事情,恐怕只有好萊塢大片能夠拍攝出來。幾十根木頭,如坦克一般,從我媽頭上一一碾壓過去,勢如破竹、千軍萬馬,直到滾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才逐一停下來。大家都料定我媽被碾成肉餡了,不料,她竟在滾木的暴風驟雨之后,站了起來,伐木班的男人們將她高高舉起來,發出山呼海嘯一般驚喜的聲音。
那個年代,沒有“超女” “女神”之類的形容詞,但是,大家給我媽起了個外號叫“碾不死”。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有個叫“碾不死”的上海美女醫生,不但人長得俊,而且能妙手回春、起死回生。
重做美女,與時間賽跑
70年代,國家政策允許知青返城。我媽卻早生華發、手有老繭、膀寬腰粗、嗓門沙啞,絲毫沒有上海女人的精致勁兒了。
錯過人生中最好的韶華,我媽一點不蹉跎。她進了一家集體企業,邊工作,邊讀書,鉚足勁兒要上大學。為重新融入上海灘的文化,我媽費了老鼻子勁兒。從用小碗吃飯、戒酒戒煙開始,我媽重新適應高跟鞋、花裙子、編頭發……此外,還有最重要的一件事兒,相親。作為大齡剩女,我媽一點不以相親為恥,到處請人張羅對象。
相親幾十次之后,她遇到了我爸——一個特別內向、家境貧寒的知識分子。我爸的書生氣,吸引了我媽。所以,人是我媽追的,婚是我媽求的,當時結婚流行的四大件也是我媽買的。她豪爽地對我爸說:“要是高考咱倆只能考上一個,我情愿是你。”
這句情話,俘虜了我爸的心。兩個人就這么稀里糊涂地結了婚,生了我,又雙雙考入大學,追上了時代的步伐。
婚后,我媽在家里,一直說東北話。我爸也被她熏陶,說話漸漸有了北方味兒。我媽生我之后,精力分散了,她兒時“留洋海外做教授”的夢想,最終還是交給我爸來實現了。
她從中醫藥大學畢業之后,成為一名普通的醫生。我爸呢,則讀研、讀博、出國進修,一路越走越風光。但無論是貧窮,還是發達,他倆始終相敬如賓,彼此呵護。
可以說,老媽這代女人,都把30歲犧牲給“相夫教子”,40歲犧牲給“養老送終”,到50歲時,公婆父母相繼去世,她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生活,這才在“美麗”的喜好上一路狂奔。
我爸常感喟:“你媽該美的年紀,都奉獻給咱家了。現在日子好了,咱們要讓她高高興興、漂漂亮亮,把耽誤的青春追回來。”
所以老媽退休之后,養發館、美容院、汗蒸館、健身中心……時間排得滿滿的。在這場與年齡的賽跑中,她拿出年輕時“爭當勞模”的范兒,欲與天公試比高。不過,我不得不承認,她老人家有點趕不上歲月的步伐了。從前去美容院,她都讓人把白發剪掉。漸漸地,剪已經不管用了。染發,她很不情愿。于是,我爸找來82歲美國模特卡門·戴爾·奧利菲斯滿頭銀發的照片,給她“勵志”。
老媽下垂的眼瞼和松弛的下巴卻越來越明顯。有人推薦她整形拉皮,家人出于健康考慮勸阻了她。
縱然有家人的呵護,老媽內心的失落仍難以言說。她默默地將一些衣服打包送人,不再穿細跟高跟鞋,也減少了自拍上傳的次數。由于神經衰弱,老媽更多跑醫院,去泡澡和推拿,去美容院的次數漸漸少了。老媽的話題,轉移到中醫養生和心理保健上來,雖然家人們很想一生一世捧著“老媽不老”的肥皂泡,然而終究要面對老媽敗給飛逝時光的殘酷事實。
重拾理想,找到人生第二春
2013年,我爸檢查出胰腺癌。經過多次化療,他最終還是在一年后撒手人寰。我們都怕我媽撐不住。
他們一起走過大半輩子,我爸給了她無與倫比的幸福感與安全感。不料,這次,我媽又像“碾不死”的女漢子一樣,頑強地站立起來。她按時遛狗、每天健身、做臨終關懷、參加單位組織的義診,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把日子過得有聲有色!
不過,我媽還是不滿足。她常常說:“人活著,到底有什么意義呢?我還要如何發揮余熱呢?……”
我們都不懂老媽的心情,只希望她在城市里享清福,不支持她去貧困地方發揮余熱。
一天,老媽靜靜地看著我,摸摸我的鬢角說:“你怎么也有白頭發了?你還不到30歲……來,我給你剪了。白頭發啊,不能拔,越拔越多。”
老媽又嘆了口氣:“女人的青春怎么就這么短呢?我還沒年輕夠,沒美麗夠,怎么就老了呢?……你還年輕,一定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別舍不得買衣服。等你以后想穿,已經穿不了了。”
老媽的這番話,讓我眼睛紅了。是啊,我媽多么愛美啊,卻把最好的青春留給了北大荒。他們這一代知青,無不是受盡了生活的風霜……看著老媽臉上的皺紋和鬢角的白發,我覺得她好美麗。那種美麗,不是矯揉造作,而是歷經歲月風霜摧殘之后,仍懷著對生活的熱愛、對精致的渴望、對美麗的追求。
“媽,你真的很漂亮,而且越活越年輕……騙你是小狗。”
我認真地對老媽說,她慈祥地看著我,我仿佛從她身上看到自己未來的人生。我媽又跟我提起她想參加退休人員的志愿者服務隊,去缺醫少藥的地方發揮余熱。她說:“你爸走了,我也不知道還能活幾年。回想我這一輩子,青春雖然沒有美麗的衣服和化妝品,但是非常快樂!你們都長大了,我想去追求自己的夢想,重拾年輕時候的夢!”
我漸漸讀懂了老媽的心。在我的支持下,今年過年時,她帶著我們一大家子到她當年插隊的地方去旅游行醫!
令人驚訝的是,當地許多農民竟然還記得我媽,一眼就認出她來。有些她曾經看過病的老人,竟然帶著禮物從幾十里外趕來!那一刻,我媽的眼睛閃閃發光,好像重返20歲。
我們在好幾個村莊進行義診,將藥品捐獻給當地的衛生機構。在那里,我媽忽然年輕了好多歲。她給我們講很多過去的事情,講自己當年的英姿。
她還在微信圈里發了自己故地重游的照片,引來很多老戰友的點贊!老媽自己評論說:
“女人跑不過歲月,終要面對自己花甲色衰的事實。不過,我的每個家人、每個患者、每個我服務過的人,在看我的時候,我還是那個永遠沒有皺紋、沒有老年斑、沒有歲月劃過痕跡的美麗女人……”
編輯 / 楊世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