鄺海炎
資深媒體人,著有《快刀文章可下酒》
國學經典之于現代人,不是不可以學,但只能當人參用,不能當飯吃。
即使當人參用,也只能給人熬雞湯調養身體,卻不能當藥給人治病
唐人杜牧曾有佳句“十年一覺揚州夢”,那些十年前將孩子送去讀經學校的家長想必有類似的悵恨。
讀經學校的問題在哪?首先是知識傳授的保守、偏狹。這種“反體制教育”的“新”教育模式宣稱“造就大才,甚至圣賢。因此,與同齡人不同,讀經學生的閱讀沒有科幻小說、日本漫畫,除了儒家經典,就是佛經,19歲還對小學英文不甚了解……
對于古代經典的價值,我向來是承認的。回顧歷史就知道,人類的古典知識多是道德知識,儒典、佛經、圣經都是,它們盡管是因應古人的生活困境而生,但有的對現代人仍有教育意義。只不過,18世紀開始,知識從道德層面走向應用層面,孕育了工業革命。二戰后,知識又被用在工作中,催生了泰勒的科學管理和福特的流水線模式。由此,分工制度與近代教育奠基,各種技術學校紛立,知識成為資本主義生產體系里可售賣的商品,開始經由系統的教育而不是個人經驗的傳遞得到推廣。所以,現代人被鑲嵌到知識分工社會,不但需要學習“道德知識”,更要掌握一門以資源形式出現的“技術知識”,比如,你要學習物理學,才有機會獲得機械制造方面的工作。讀經少年們,只吃人參般的“道德知識”,拒吃米飯般的“技術知識”,自然會餓著肚子、前途渺茫。
更殘酷的是教育方式。他們居于深山,無電無網,沒有電子產品。學生們各占一座山頭,不許互相來往,四下也沒有村落,出山得坐農用拖拉機……這壓根是“孤島教育”呀!
“孤島教育”問題在哪?金庸小說里的黃藥師夠有才華吧,這老家伙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琴棋書畫,奇門遁甲,無所不通,教起自己寶貝女兒黃蓉來,應綽綽有余。可黃蓉都成大姑娘了,還認為“孩子是胳肢窩蹦出來的”。生理知識這般貧乏,僅僅是因為黃藥師不好意思跟女兒講這些?記得我上初二時,遇到生理衛生那兩章,女生物老師也是叫同學自己看書,就像女孩路上撞見男孩尿尿便扭頭加速通過。比黃蓉幸運的是,我們有一大幫同學,會在聊天時交流性知識,儼然一條知識的“地下水通道”,為“成人”默默準備著。
現在看來,讀經學校就類似“桃花島”,切斷了學生與外界的聯系。而根據美國教育心理學朱迪斯·哈里斯《教養的迷思》一書的觀點,孩子在家庭之外的人格,是被同齡人組成的社會環境塑造的。所以,讀經學校最大的病灶是毀壞了孩子“同齡人組成的社會環境”,因為基本“與世隔絕”,讀經學校的孩子不但很難獲得“手機導航”之類有助于于個體融入社會、提高生存能力的“默會知識”,而且對經典上的“道德知識”也會無感、氣餒。
可讀經再怎么不是,對孩子寫作文總有用吧?多讀古代經典,確能讓人用語典雅簡潔。但是,寫作要對身邊的事物有熱誠和敏感,否則,那些被你從古代經典里挪來的豐富“能指”(成語、典故),也會像人體死皮一樣,指示不到真切的“所指”。比如,當代作家王朔寫自己少年打群架:“冬天天冷,大雪封山,一出門就是一溜腳印,跟蹤別人經常被人家反跟蹤,搞不好就被人家抄了窩子堵著山洞像守著冰箱一樣樣吃。”這“被人家抄了窩子堵著山洞像守著冰箱一樣樣吃”實在漂亮,你要是借用古典,大概是說“被人家甕中捉鱉,關門打狗”,可作為現代城市人,你見過甕嗎?捉過鱉嗎?這比喻的準確度和意境,就比王朔的差遠了。 所以,“與世隔絕”也是寫不好作文的,報道就說,“這群學生的功底太差,識字量不行、錯字連篇、一篇八百字的作文他們寫得吃力。”
那位編寫《資治通鑒》的司馬光算是中國歷史上比較接近圣賢的人物了,可他評價自己——“如人參甘草,病未甚時可用也,病甚則非所能及。”看來,“半部論語治天下”也只是“儒家牌”治國雞湯的廣告語而已。國學經典之于現代人,不是不可以學,但只能當人參用,不能當飯吃。即使當人參用,也只能給人熬雞湯調養身體,卻不能當藥給人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