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群峰
目前,中國每年約有1000名法官辭職,在整個法官群體中占比約0.5%。由于這些人大多是業務骨干,他們辭職所帶來的影響不容忽視

7月2日晚,“辭職法官”王磊發出一條微博:“一個孫軍工‘為五斗米而皺眉頭不礙事,但N個孫軍工的離開就是大問題。”
孫軍工曾被稱為“中國法院系統最大的吹鼓手”。在6月下旬,48歲的他,被證實已卸任最高法新聞發言人、新聞局副局長、副廳級審判員等一系列職務,轉投阿里巴巴,任公共事務部副總裁。
發出上述微博的王磊,曾是陜西省高級人民法院刑三庭的一名死刑復核法官,法學博士。今年2月24日,這名“審死官”結束了15年的法官生涯,現為西安瑞森律所合伙人、刑辯律師。
多位受訪者認為,在案多人少壓力大、待遇低、晉升慢、終身追責制等多重因素下,近年來,上至最高法、下至基層法院,大量法官走上了離職道路。法官辭職人數大約從2013年開始逐漸增多,年齡主要集中在35-45歲,且呈現出逐漸增多的趨勢。
“守望的距離”是北京法官辭職微信群的名字。該群一名辭職法官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只有符合兩個條件才能加入該群:一、是北京法院或最高法的辭職法官;二、需群內人員引薦。
上述辭職法官稱,該群成立于2012年。他2013年加入時,該群成員還不足百人,2014年就過了300人,今年6月已滿員(500人)了。群成員現在有做律師的,也有在銀行、保險公司、信托公司等做法務工作的,還有進入司法局、政法委等繼續保留在體制內的,“律師約占了半數左右”。
盡管辭職法官進入律所后,終身不得擔任原任職法院辦理案件的訴訟代理人或辯護人,還要面臨1年實習期、2年競業禁止期等規定,但做律師,仍是他們離職后最熱門的選擇。
“再豐滿的理想,
也抵擋不住現實的骨感”
梁溯是北京人,讀高中時,他被何家勁主演的一部香港電影吸引。片中一位檢察官克服重重阻力,把違法的警察送上了被告席。那時,他便覺得法律從業者非常神圣。
1998年高考時,他報考了中國人民大學法學專業。2002年畢業后,他考入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當了6年書記員;2008年正式走上審判崗位,先后在申訴、信訪、立案窗口、二審審理等崗位做過助理審判員。
梁溯稱,他當法官時,每年要辦理300-600個案子。加班到晚上十一二點是家常便飯,但是待遇卻很低。
2002年,梁溯剛進入北京一中院時,當時他的基本工資是1500多元,加上各種補助津貼,月均收入有4000元左右。那時,北京四環附近的房價每平米四五千元,10元錢就可以吃一天飯,2.4元能給汽車加一升油。
2004年,北京公務員開始實行陽光工資后,梁溯基本工資提到了2400元。有了加班費,但三個月才發一次。另外,津貼沒有了。沒有加班費時,他一個月只有2400元收入。“那時平均下來每個月還不如原來多,但是房價、物價各項生活成本卻在直線上漲。”
2009年,梁溯行政級別由科員晉升為副科,基本工資漲到了3200元,再加上加班費等,每個月平均也就是4000多元。
晉升慢,是很多法官面臨的另一個問題。這一現實,曾讓很多法官一度對職業前景充滿迷茫。
一位不愿具名的某中院干部處處長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他所在的法院,一個審判庭人數有數十人,有的庭甚至超過百人,而很多政府部門的一個處室僅有幾個人。
“我們的一個庭和他們的一個處室,處級干部都是一正兩副的配置。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法官的升遷競爭就太激烈了。這種現象,主要是職數限制造成的,與法官能力大小關系不大。”
梁溯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晉升慢,是促使他下定決心離職的直接原因。
2011年,梁溯被選調去北京團市委掛職。去團市委后,他發現很多別的單位過去掛職的,只有20多歲,但行政級別很多都是副處或正科了,且“仕途前景一片坦蕩”。
“我那時已經30多歲了,還是副科。何況北京一中院還是個正局級單位。別的很多單位解決干部職級問題都很利索,我們單位就很難,因此那時感到特別失落。”
曾任上海市二中院執行局助理審判員的朱曉芳,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也提到了待遇低、晉升慢的苦惱。
1998年,23歲的朱曉芳大學畢業后,進入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工作。她稱這份工作也是其“職業初戀”。進入法院后,她先后在刑庭、民庭工作過,離職前在上海二中院執行局工作了12年。
盡管已經提升為正科好幾年了,但她仍是助理審判員。她說,在中級法院要晉升為審判員很難。因為中院受到行政級別影響,只要職稱上晉升為審判員,就必須在行政級別上也提升到副處。而一個法院處級干部的比例受到嚴格限制。
朱曉芳稱,院里和她一樣具備升任審判員資格的人大有人在,資歷深、能力強的人也很多。但是每年晉升時,為了爭奪那屈指可數的幾個副處名額,往往是七八十個人擠獨木橋,“競爭激烈程度勝過高考”。
朱曉芳在上海二中院熬了17年,最終也沒有晉升副處級審判員。不過,她心態還算平和,沒有想過要跟其他同事去爭個你死我活。甚至,有幾年她基本上是“認清形勢”,主動棄權,放棄了晉升考試機會。
在待遇方面,朱曉芳也感到與付出不成正比。
朱曉芳記得,在2007年前后,自己的月收入是七八千元,到了2014-2015年,每個月到手的有9000多元。而在這些年間,房價已經上漲了好幾倍。
王磊,陜西西安人。2001年,23歲的他從西北政法大學法律系畢業。那年,陜西高院破格從高校選聘法官,王磊等15人從3000多名競爭者中勝出。做了5年書記員后,他成為陜西省高院刑三庭的一名死刑復核法官。死刑復核法官的職責,是對中院呈報上來的死刑案件判決進行復核,得出重審、改判或者維持原判的結論,死刑復核官也被稱為“審死官”。
有人認為,高院法官尤其是“審死官”責任重大,如果收入不能解決生活的后顧之憂,法官的職業尊榮感和對抗誘惑的能力將受到考驗。
王磊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剛進高院工作時,月收入只有900多元,他用了15年時間,漲到了4000多元。
2009年,王磊利用業余時間全力考博期間,他的母親被查出了得了惡性腫瘤。而他身為一名高院的死刑復核官,白天可以影響別人生死,卻在母親身患絕癥時,沒有能力給她支付醫療費用。這種反差對他沖擊極大。
“再豐滿的理想,也抵擋不住現實的骨感。如果生活只有穿衣、吃飯、出行,微薄的收入也是可以支撐起崇高理想的,但生活偏偏還有疾病、贍養、撫育。”
“難道我就這樣過一輩子嗎”
在待遇和晉升方面不如意的同時,多位受訪辭職法官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目前很多人法制意識淡薄,有時會讓法官有種屈辱感。
朱曉芳稱,有一次在信訪室,她向一位來訪的老人解釋法院的工作流程,卻被對方指著鼻子大罵,罵得很難聽。受到這樣的謾罵屈辱,她卻只能默默地忍受。“這份工作的性質,要求我不能出于自我保護的本能,憑血性罵回去。”
梁溯也做過法院信訪工作,也碰到過類似的事情。有一次,他告訴一位上訪者,他的案件應該先由海淀法院受理,不能先跑到中院。“但他不懂,就跟我急。”
還有人因為一點小事常年來告狀,“有人因為文革時少記了他幾個工分,也跑過來告狀。”有一次,一位信訪者情緒激動,把信訪大廳的空調、電腦當場砸掉,法警隊出手才制止其行為。
近年來,立案登記制、法官員額制、辦案終身追責制等一系列制度的施行,也讓很多法官感到壓力陡增,這多少也影響著他們的職業選擇。
陜西富平縣法院副院長劉愛民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近幾年,隨著百姓維權意識提高、立案登記制的施行等,很多地方法院受理的案件,呈現出井噴式的增長。
為解決民眾反映強烈的立案難問題,2015年5月1日,《關于人民法院推行立案登記制改革的意見》施行。該意見指出,對符合法律規定條件的案件,人民法院必須依法受理,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以任何借口阻撓法院受理案件。如果“有案不立”,法院還將被追責。
劉愛民稱,前幾年,富平法院平均年受理2000多件案子。今年上半年,該院受理案件的數量突破了3000件。據估算,今年全年的受案總數可能達到7000-8000件。
而因為該院有的法官退休或去了檢察院、司法局、律所等原因,法官人數卻呈下降趨勢。劉愛民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目前富平法院只有50多名辦案法官。
2014年6月6日,中央深改組會議通過《關于司法體制改革試點若干問題的框架意見》,提出建立法官員額制,把高素質人才充實到辦案一線。
同年7月9日,最高人民法院發布《人民法院第四個五年改革綱要(2014-2018)》,其中提出,建立員額制后,法院人員將分為法官、司法輔助人員、司法行政人員三類,法官的具體員額應根據該地區案件數量與復雜疑難程度設定。
陜西一位辭職法官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建立法官員額制后,不少法官產生了不能入員額的隱憂。這也是他們離職的一大原因。
2015年9月,最高法發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完善人民法院司法責任制的若干意見》明確,法官應對其履行審判職責的行為承擔責任,在職責范圍內對辦案質量終身負責。
《意見》規定,法官在審判工作中故意違反法律法規的,或者因重大過失導致裁判錯誤并造成嚴重后果的,依法應當承擔違法審判責任。
上述規定也被解讀為“法官辦案終身追責制”。而這讓很多法官感到“壓力山大”。
上述法官稱,這種終身追責本意是好的,能讓法官增強責任意識。但是很多案件的瑕疵,不是法官技能素養或主觀因素造成的,這樣的規定容易給法官一種感覺,就是“干活越多,出錯的幾率就越高”。
今年2月26日,北京昌平法院法官馬彩云在住所樓下遭到兩名歹徒槍擊,經搶救無效死亡,年僅38歲。此前,豐臺法院的一位法官,曾經被當事人砍掉了耳朵。
越來越多的法官遭遇人身傷害事件,都反映出司法改革也要注重提高民眾的法治意識,依法維權。在這種背景下,對法官的終身追責制,難免降低他們對這份工作的熱情。
此外,還有一些辭職法官進了法院后,發現“法院的雜活兒太多”,不能安心辦案,與當初的夢想不太一致。
2009年7月法學碩士畢業后,雷麗進入杭州市桐廬縣人民法院工作。2010年9月任該院助理審判員,2013年被任命為行政庭副庭長。
雖說已經做到了副庭長且主持工作,但雷麗也有自己的煩惱。“有些案件需要調解,很多時候感覺自己是‘老娘舅。另外投訴、信訪壓力也比較大,我們經常調侃做法官是‘操著賣白粉的心,拿著賣白菜的錢。”
另外,法院其他的雜事也很多,需要應付和投入的精力較多。
朱曉芳也稱,做法官時,感覺有一些和審判、執行業務沒有直接關系的事情,也會占用很多時間,比如經常參加各種會議,上廉政教育課,以及參加考試考核測評等。
有好長一段時間,朱曉芳甚至覺得自己在“浪費生命”,感覺自己有很多本可以發揮的能量沒有發揮出來。這種感覺,到后來逐漸演變成一種擔憂甚至害怕,“難道我就這樣過一輩子嗎?”
“離開和留下都需要勇氣”
讓朱曉芳沒有想到的是,第一個勸自己辭職的人,竟然是曾經以她的職業為傲的媽媽。
朱曉芳有一個表姐在加拿大工作,知道她要辭職的時候,在微信中鼓勵她,但又說了一句話:“遠在異國他鄉的我,是多么自豪有一個法官表妹啊!”看著這句話,朱曉芳淚如雨下。
當梁溯還在做法官時,就有朋友鼓動他辭職。
當梁溯把自己辭職的想法告訴妻子后,妻子表示理解,但認為要有合適的機會。父母和岳父母一開始有些反對,認為做法官是一個很有面子的工作,同時對辭職后的前景有些顧慮。梁溯最終說服了他們。
梁溯自己知道,如果沒有足夠的壓力,自己不會主動脫下這一身法袍。他很享受開庭時穿著法袍,敲響法槌,聽取雙方辯論,然后做出裁判的感覺。特別是一開始誤解他的當事人,對他了解后給他送來錦旗,他感覺特別有成就感。
梁溯還曾牽頭制定過全市法院系統統一遵行的一個法律實施意見,他的調研成果和立法意見也曾被最高人民法院采納,成為全國通行的法律解釋的一部分。
梁溯說,這些都是別的地方很難享受到的。他還喜歡年輕法官們的書卷氣息。“如果沒有壓力,誰愿意放棄這樣一個非常鍛煉個人能力的審判崗位?”
雷麗在辭職前做了一兩年的鋪墊。家人了解她工作的辛苦,加上夫妻兩地分居的現實,大多對她的決定表示理解,但仍然覺得比較可惜。
王陽(化名)在辭職之前,沒有告訴任何人。他認為,如果將此事告訴家人,家人很難理解。“在我們這兒,經濟不算發達,法官這個身份在親朋好友眼中還是很體面。”
王陽是四川樂山市的一名基層法官,1997年進入法院系統。3年之內從書記員做到助審員、2000年正式開始做法官。前5年,他一直在鄉村法庭工作,2002年調到縣法院,一直在民庭和刑事庭一線。
“我沒有糾結,我在法院時工資僅3000多元,還不如一些我們家小區附近菜市場的小攤販收入高。雖年近不惑,還是想出去換個環境。”
2011年底,在北京市團市委結束掛職的梁溯,沒有選擇回歸法院系統,而是放棄公務員身份,徹底離開體制,去方正集團擔任高級法務經理,2013年又轉到一家大型外資金融機構做高級法務經理。
2013年5月,王陽結束了13年的法官生涯,來到成都,加盟一家知名律所。
2015年8月4日,朱曉芳提交辭職報告,單位領導表示理解,辭職報批很順利,9月7號就拿到辭職批文。從此,她告別了工作了17年的上海二中院。辭職之后,朱曉芳陪同母親出國生活了一段時間。今年3月,她正式加盟北京市君澤君(上海)律師事務所,開始律師生涯。
2015年11月,時任桐廬法院行政庭副庭長的雷麗提交辭呈,經過桐廬法院批準和桐廬縣委組織部備案后,于2015年12月正式告別工作了6年多的桐廬法院,告別了法官身份。2016年1月份,雷麗加入杭州京衡律師事務所。
2014年底,梁溯受邀去成都,擔任四川省一家律師事務所負責人。2015年10月,他返回北京,現為北京一家律師事務所的提成律師,主要代理民事業務。
離職前,單位領導和朱曉芳有一次談話,談到什么樣的法官是合格的法官。朱曉芳說,一個合格的法官,不是通過一場入額考試就能考出來的,也不是行政測評能測出來的,而是靠無數個案子“喂”出來的,需要多年的實踐磨礪。
《中國新聞周刊》在采訪中發現,從法院辭職的法官,大多有多年的審判或執行經驗,是這一職業的“熟練工”。從這方面來說,這些法官的離開對法院是一大損失。
在朱曉芳看來,離開需要勇氣,但留下來也需要勇氣。“離開是把自己的后半生交給自己掌握,可是留下來的人,是把自己的命運交給別人來決定,其中很大一部分是由體制來決定。”
拿到辭職的批文時,朱曉芳的眼前浮現出很多讓自己難忘的事情。她想到了當初和其他14位小伙伴初入法院大門時,和時任院長的一張合影。她翻出這張合影,發現這些人中已有一半離開法院了。
很多人舉棋不定
而在法院系統內,還有很多人舉棋不定。
在孫軍工離職事件報出后,作為一位擁有50萬粉絲的微博大V,陜西富平縣法院副院長劉愛民發微博稱:“我在深深地思考一個問題,自己會不會走上辭職這條路。”
劉愛民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立案登記制施行后,辦案量激增,但是配套措施沒有跟上,多元糾紛矛盾化解機制是好的,但是缺少具體的措施。現在法官追責是終身的,但是員額制不是終身的。“現在,法官普遍期待員額終身制,對法官的懲戒也要適度。”
劉愛民稱,新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法官法》2002年1月1日起施行后,法官的職級待遇確定了,但是職級評定還沒有落實到位。另外,法官的等級工資和津貼也不高,一個級別工資也只相差幾十元。“可以說法官獎少懲多,這點還需要平衡。”
西部某基層法院一位現任法官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以前辦案少,還是紙質卷宗,只需要做好紙質歸檔工作就可以。現在要求司法公開,又加了一個電子歸檔流程。
該法官稱,電子歸檔要比紙質歸檔工作量高數倍。傳卷、打字記錄信息還算簡單,最累的是要把紙質版先歸類,再一張張掃描后傳到電腦上保存。特別是刑事案件,其卷宗往往都是很厚一摞。有時光傳卷就要耗費一天時間。
“在一些發達地區,有的法院可以把這方面工作外包出去,但是在我們這兒,這些事兒都得法官自己干。”
這位法官稱,中國的法院屬于保姆型法官,他在西部基層法院做法官感受尤為強烈。“這兒老百姓文化素質不是很高,得細心慢慢指導他們。經常遇到一些人不請律師直接來起訴的,甚至有人不會寫字。”
“按照規定,我們要受理口頭起訴,把他的話一句句記錄在案。開庭時他也不知道一些專業術語,我們要給他用通俗易懂的話,解釋什么是回避等。”
該基層法官稱,他曾引導一個不請律師、自己文化素質又不高的人訴訟,最終因為此人沒保存證據敗訴了。這個人大發牢騷,說法院不為百姓主持公道。
有些案子還費時費力。“有時送法律副本,很難找到人,親朋好友也不好找。最后我們只能發公告。3個月公告期過后,如果還不見人,就視為其已經收到。這樣下來,做一個案子有時候非常耗費精力。”
6月,有家獵頭公司給這位法官提供了一份底薪1.5萬元的工作,去當地某公司做法務。他現在還在觀望,猶豫要不要去北京發展。“我也是名校法學專業,還懂新媒體運營。將來如果離職,我有底氣找到更好的工作。”
這位法官對物質的要求不高,而且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做法官是他兒時的夢想,他現在還沒有打算辭職,因為對這個職業還有熱愛。“但是,我能在這個崗位堅守到什么時候,也不確定。”
下海當律師
辭職幾個月后,朱曉芳對律師職業有了一些感性的認識。她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當了律師后,除了要學習專業知識和調整心理狀態外,辭職法官當律師,還必須面臨兩個問題:一是實習期;二是兩年的競業禁止期。
《律師法》第五條規定,申請律師執業證,應當具備下列條件:擁護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通過國家統一司法考試;在律師事務所實習滿一年;品行良好。
《律師法》《法官法》對辭職法官做律師也有明確規定。《律師法》第四十一條規定:“曾經擔任法官、檢察官的律師,從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離任后二年內,不得擔任訴訟代理人或者辯護人”;《法官法》第十七條第二款規定:“法官從人民法院離任后,不得擔任原任職法院辦理案件的訴訟代理人或者辯護人。”
實習期的規定針對所有律師,不管是剛畢業的大學生還是有多年經驗的辭職法官。期限從領到實習律師資格證開始算,滿1年后才能取得正式律師執業證。實習期內的律師不能獨立辦案,需要和其他有執業證的律師合作。
此前,上海部分法院、檢察院辭職人員進入律所后,曾向司法部門和律協建議這個群體進入律所后,直接申領律師執業證,但未被采納。
“心態的調整,就從實習期開始。”一位受訪辭職法官說。實習期的一年,算入兩年的競業禁止期內。
變化是超出預期的。首先是時間自由了。朱曉芳說,原來做法官時,路上和上班的時間加起來,每天差不多要12個小時,還不包括硬性規定的雙休日加班,或者自己主動加班的時間。
做律師后,如果沒有必須早上處理的緊急業務,可以睡到自然醒。起床后處理一下郵件、微信和電話,下午見見客戶,寫寫材料,很多工作也可以在晚上做。并且,這些工作大部分在家里就可以完成,工作和家庭可以兼顧。
更大的變化在收入上。由于還在競業禁止期,朱曉芳說自己的收入會受些影響,但與法院相比已經有了很大提高。
她說,相比以前,現在自己時間的性價比提高很多。以前花在上班路上的時間,現在說不定就能談出一個大單。
雷麗辭職的時間與朱曉芳相仿,也尚在競業禁止期,收入已經比做法官時好了一些,加上時間自由,她對自己的起步比較滿意,“算符合我的心理預期了。”
王磊則是“各方面的情況都非常好,超過自己預期很多”。他現在做了律所的合伙人,收入是原來做法官時的很多倍。
他說,很多律師代理一個案件,收費就相當于一位法官一年的收入,如果案子比較大,收費甚至相當于法官十多年的收入。
梁溯選擇做了一名提成律師。
按照與律所之間的關系,律師分為授薪律師和提成律師。前者是律所給固定工資,辦案沒有提成或者提成很低,一般要按時上下班。提成律師則沒有固定工資,但辦案的提成很高,時間也自由些。
一些剛從法院出來的年輕法官去律所后,往往走一條先做授薪律師,積累更多經驗后再做提成律師的道路。梁溯想給自己多一些挑戰,并且對自己的履歷和能力比較自信,就選擇做了提成律師。
一年多下來,收入雖然沒有自己想象中那么高,但比起做法官時已經高出很多,并且感覺很有奔頭。“我太太有時候開玩笑說,你還是離職晚了。”
梁溯說,在北京做律師,年薪過百萬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幾十萬問題不大;年輕的法官辭職以后去公司做法務,年薪至少二三十萬,經驗豐富一些的至少四五十萬。
在很多人看來,辭職法官做律師的主要優勢,是此前在法院系統的人脈,有助于他們在代理案件時,能更好地與法官協調,從而讓判決有利于自己的當事人。受訪的法官大多肯定這種人脈,但對其能發揮多大作用看法不一。
王陽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律師群體中,前法官身份確實有一定的優勢。“當事人會更信任有過法官經歷的律師,他們認為這些人更能解決問題。”不過對外宣傳時,他通常不會主動提及自己的法官經歷,“這樣會出問題。”
王陽說,從法院辭職后,人脈會重新洗牌,原有的人脈能發揮多大作用很難說,畢竟身份變了。“現在的很多客戶、朋友,都是新認識的。感覺能力和知識的作用更大一些。”
一位辭職法官稱,法官辭職做了律師后,原來在法院的人脈關系,可能要面臨重新評估。“以前認識的法官,不會僅僅因為以前的關系,就在你代理的案件上作出對你有利的判決,他們對風險的考量,會大過對個人關系的考量。”
“所以,在這個問題上,辭職法官要擺正自己的位置。把位置擺正后,這種關系說不定還能發揮作用。”這位辭職法官說。
雷麗也不認為以前在法院的人脈關系能起多大作用。在錯案追究制等監督制度不斷完善的背景下,辦案法官不會為了曾經的關系鋌而走險,最主要的還是考慮案件本身。
受訪的多位辭職法官認為,他們做律師后最主要的優勢,在于多年來形成的法官思維。這種思維會幫助他們在把握案件的走向上,做出更接近法庭判決的判斷。
“也就是我們會下意識地站在法官的角度思考問題,并在此基礎上選取證據,選擇法庭上的發言策略,這樣思考和實踐的結果,是法院最終的判決更符合我們事先的預期。”一位辭職法官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昔日的“高院審死官”王磊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辭職法官看問題的視角,確實跟其他律師不太一樣。大部分律師不能站在法官的角度去預測判決,進而根據這一思路做出準備,他們通常只站在當事人角度去想問題,但這種思維方式可能跟法官的想法相差很大,判決的結果也可能因此與他們的預期相差很大。
“比如,我們國家的法官在判案時除了要考慮法律效果,還要考慮社會效果。但律師往往只分析法律因素,不分析社會因素,這就會造成很多案件的結果與預期相差很大。”
“律師只有對判決結果能夠精準地預測,并對判決最大限度地、合法地產生影響,才能最好地維護當事人的合法權益。” 王磊說。
另外,辭職法官由于更了解司法體制的操作流程,因而可以讓當事人在程序上少跑冤枉路。
辭職法官此前大規模辦案的實踐,都會在成為律師后轉化為資本。“沒有哪個律師能在一年里辦三位數的案子。”雷麗說。
辭職后的另一個變化,是站在外人的角度,對法院里以前的行為更加理解了。朱曉芳說,以前總有當事人反映到法院,說執行法官難找,但這其實是因為執行法官經常要外出辦案的工作性質決定的。
朱曉芳說,原來在法院時,執行局規定每個執行法官每個月有兩個半天要去執行信訪室接待當事人,以方便當事人與執行法官面對面溝通。同事們戲稱每個月要有1天時間去“坐臺”。
王磊至今記得讀大學時,刑法老師在最后一堂課上講的話,“無論你們以后是法官,還是律師、檢察官,只要你們還是一個法律人,就要帶頭尊重法律。”
辭職已成潮流?
孫軍工離職事件后,多位受訪者向《中國新聞周刊》透露,近期還有多位有豐富經驗的法官也已離職。
《中國新聞周刊》了解到,最高法執行局的一位資格很老的法官,最近也辭職做律師了。朱曉芳說,這個人的辭職讓她很驚訝,因為中國做執行的法官,很多是看此人參與編纂的司法解釋成熟起來的,他寫的文章和講課的內容也很受推崇。
北京市一位現任法官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北京某區法院一位在審判崗位工作了20年的法官,最近剛剛去了一家信托公司做法務,底薪50萬,年收入估計可達100萬。做法官時,此人的年薪為稅后12萬左右,正處級。
據這位法官透露,北京一家區級法院今年上半年已經批了16名法官的辭職申請。“他們法院每年只批兩次,上半年一批,下半年一批。估計下半年批的人數還要多。”
據《解放日報》報道,2013年,上海法院辭職的法官超過70名,較2012年有明顯增加。據調查,這部分離職法官多為35歲至45歲的高學歷人才,法學功底扎實、審判經驗豐富,不乏中級法院副庭長之類的業務骨干。
從2008年到2013年,上海每年平均有67名法官離職。
2014年,這一趨勢進一步加劇。這一年,上海法院系統共有105人離職,其中法官有86名。值得注意的是,這86名法官中,有17個審判長,43人擁有碩士以上學歷,63人是年富力強的“70后”,都是審判中堅力量。
朱曉芳說,去年和前年,她原來供職的上海二中院,每年有五六個人辭職,今年上半年已經有兩三個人提交了辭職報告。
梁溯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他感受到法官辭職增加,始于2013年底。據他了解,前年和去年,北京每年都有100多名法官離職。
2008年前后,北京市實行公務員體制改革,北京法院系統進入了大量合同制公務員,他們不是終身制,5年一簽。5年過后,這部分合同工發現壓力越來越大,有些人選擇離開法院系統。
朱曉芳說,自己認識的辭職的法官,年齡一般在35-45歲,沒有太年輕的,也沒有年齡很大的。“太年輕的還需要歷練,暫時不會考慮離開法院。45歲以上的,該解決職位的都解決職位了。就算沒有上升空間的,這部分法官也要考慮不再年輕這個實際因素。”
另外,年齡較大的法官,還受到2002年開始的司法考試制度改革的影響,他們大多數人沒有司法考試證書,出來不能做律師,所以機會少些。
梁溯說,法官辭職,目前主要集中在發達地區的法院,很多副省級以上城市都出現了這樣的苗頭。
梁溯說,相比其他公務員群體,法官的專業屬性相對較強,并且進入法院要通過公務員考試和律師資格考試,所以平均素質較高,這些都讓法官在公務員辭職中充當了排頭兵。
朱曉芳稱,剛進法院時,當聽說有法官離職,第一感覺是“這人腦子有病”或者就是“犯錯誤了”。到了2007、2008年,也很少聽說有人離職。“2013年以后就多了。現在討論這個問題,好像不用再‘避嫌了。甚至聽說誰辭職了,同事們就會議論這人有本事有出路。”
雖然多位受訪者將法官離職解釋為人員的正常流動,但數據證明,近年來法官流失問題正在加重。有人認為,法官辭職潮已經到來。
據最高法政治部法官管理部部長陳海光介紹,2015年,全國法院辭職的法官達到1000多人。
上述受訪法官稱,中國目前大約有20萬法官,這1000多名離職法官貌似比例并不高,但如果辭職的法官比較集中,就容易出現審判力量不足的問題。據《中國新聞周刊》了解,中國目前縣級法院的辦案法官通常在50人左右,這1000名辭職法官,相當于20個縣域法院的全部辦案人員。
另外,由于辭職的法官多是法院的骨干,年富力強,單純從數字上看辭職法官占全部法官的比例,也很難客觀反映此事所帶來的影響。
朱曉芳稱,現在留下來的很多人,都在期待司法改革的成果。“所以我覺得現階段的司改很關鍵,因為處理不好,可能每個35-45歲的法官,而且有能力有機會的,都是一顆‘定時炸彈。”
法官辭職現象,正在引起官方的重視。2014年北京市兩會期間,法官流失現象寫入了該市的高院工作報告。在當年的全國兩會上,北京團審議“兩高”報告時,時任北京市高院院長慕平表示,近5年來,北京法院系統已有500多人辭職調動離開法院,法官流失現象嚴重,流失速度還在加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