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鵬
在一個日益崇尚多元的時代里,該如何認清文明的底線?在一個不同文化相互交融的時代里,又該如何為它們的和平交往、和諧共處設定基本準則?
在維持某些必要的禁忌(如政治正確原則)以保證社會基本公序、良俗的同時,如何保留社會自我反思與改造的活力
15年前,在震驚世界的9·11事件中,劫機犯都是外國人,大多數來自沙特。此后美國一方面加強了國土安全保衛措施,同時“直搗黃龍”,通過外線作戰的方式摧毀了若干被其懷疑為包庇恐怖分子的境外敵對政權。其實際效果雖有爭議,由《愛國者法案》等措施所帶來的隱私權削弱等也飽受詬病,但總體上美國人的安全感有所提升。
而剛剛發生的奧蘭多槍擊事件將稍稍恢復起來的國民安全感又打回了原形。案發第二天,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國家安全問題研究員、“新美國”智庫副主席彼特·伯根教授就發表了題為“美國恐怖威脅,禍起蕭墻之內”的文章。該文歷數了9·11事件之后15年來在美國本土發生的重大襲擊,認為其共同特點是,都是由美國公民或持有綠卡的合法永久居住者,在沒有得到外界恐怖組織具體訓練、支援或指使的情況下,以“獨狼”或“幾人一幫”的形式發動的,且他們中的不少人都是像馬丁一樣土生土長的移民后裔,襲擊者已經出現美國化、本土化、公民化的趨勢。
筆者早年在英國攻讀博士時,主要研究的是英國學派的國際關系理論。在該理論內部,存在著一場介于“團結主義”(Solidarism,或譯作社會連帶主義)與“多元主義”(Multilateralism)兩種理念之間的持久論爭。
顧名思義,不妨認為,多元主義就是看重不同文明或文化各自獨特的價值,原則上不對其價值高低排序,而是一碗水端平地承認每一種文化、宗教、習俗都應該受到同等的尊重。而團結主義則傾向認為,在一個給定的共同體,譬如美利堅合眾國,應該保有某種姑且稱之為“核心價值觀”的價值體系。它可能是不同文明、文化交融、碰撞的產物,也可能主要來源于某一種特定文化(譬如白人-新教-盎格魯撒克遜傳統等)。這種“核心價值觀”建構了該社會的主流話語和人們的道德倫理規范、法律文化、公序良俗等等。在該社會中,其他文化里的內涵、傳統,如果與之相背離,則應該自行調整、適應,以便“融入”。
按照較為主流的文化學觀點看,文明是有高下之分的,即先進的文明應該(且從長時段來看也將會)替代落后的文明。與之相反,文化則是多元的,沒有高下之分。
以“吃”為例,在早期人類所處的原始社會,幾乎所有種族都存在過一個“食人”的時期。但隨著文明的進步,全球各地生存的人類群體都陸陸續續摒棄了這一他們后來看來無比殘忍、不可接受的陋習。“人相食”便成為野蠻的、不文明的行為,只有在極端困頓的情形下才被迫出現(如饑荒、圍城)。于是“不吃人”成為文明的最低要求,即必須用“團結主義”加以固定的“絕對的”“基礎性的”社會準則,否則共同體就有自相殘殺、自我毀滅的可能。這絕非聳人聽聞:歷史上因此而絕滅的族群并不少見;幸存下來的族群將“禁止同類相食”作為本族“禁忌”加以保留,以延續其族群。
基于上述討論,可以進一步推導出,只要“不吃人”,吃別的東西,那都是“文化”問題,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即沒有高低貴賤之分。譬如,假設不吃豬肉的穆斯林和不吃牛肉的印度教徒同處一室,他們當然并不需要去“喜愛”對方。但人類文明發展到今天,至少可以做到不因為對方飲食行為異己而公開地發表鄙夷對方的言論,挑起矛盾,甚至號召同類予以討伐、打擊。也就是說在這個文化的層面上,相對性的“多元主義”對于降低社會內部的摩擦、增強和諧是非常必要的。
可悲的是,人類社會總是“知易行難”,尤其在美國這樣一個族群復雜且時時夾雜著多元與連帶兩種主義之爭的社會。回到槍擊案中:“同性戀者否合法?同性戀者是否應該受到懲罰?”這究竟是一個文明問題還是一個文化問題?西方社會、東方社會、穆斯林世界等等恐怕都會給出完全不同的答案。
那么,可否退一步講,“是否應該殺死同性戀者”能作為文明問題來探討嗎?除了若干原教旨主義者,其他人大抵能夠取得共識:不可以。或者再退一步,假定有國家明確規定“同性戀者必須被處決”,那么執行處決者必須是政府,還是“人人皆可得而誅之”?而這是一個關乎“文明”的問題嗎?
在美國當前的現實社會中,就的確存在這樣的困惑和矛盾。盡管美國是一個幾乎可稱為模范的法治國家,但其內部不同群體對若干敏感而重要的問題的認識卻是完全不同的。而這些問題恰恰又具有某種“文明”的基礎性特征,對它們的解答與守護,直接關乎美利堅文明的存亡。
倘若反其道而行之,將其當做一個相對性的“文化”命題,則會抹殺事務的本質并掩蓋深刻的矛盾,為社會的撕裂埋下定時炸彈,不僅掩蓋了美國社會矛盾的本質,更動搖了美利堅文明賴以生存的根基。
上述的問題大行其道,需要“鄉愿式政治正確”配合。
所謂“政治正確”,美國主流的說法是,“在一個多元社會中,通過鼓勵人們在日常生活中對于憲法所堅持的平等和反歧視原則的堅守,來尋找多元族群和平共處之道。”它的產生和發展在美國歷史上是有巨大進步意義的,對女性、少數族裔,以及本案中涉及的同性戀群體的保護都拜其所賜。
譚嗣同《仁學》有曰:“惟大盜利用鄉愿,惟鄉愿工媚大盜。”所謂“鄉愿”,就是指鄉中貌似謹厚,而實則與流俗合污的偽善者。在這里就是指,美國當代政治文化中有種種弊端,但一些政客不是為了國家、人民的總體利益而挺身而出、針砭時弊,反而為了拉選票,而在明知一些競選口號、綱領是透支國民財富或毫無可行性的情況下對其進行大肆鼓吹。
但,有道是“物極必反”。正如有學者所批判的,政治正確原則發展到今天,已經在某種程度上成為“有美國特色的文字獄”,實際上代替了集權體制下的言論審查的部分功能——大人物在臺面上謹言慎行,做出潔身自好的樣子;而老百姓和各類NGO、民權組織、志愿者、學院派則充當 “言論糾察隊”。
事實證明,無論是在什么主義和制度下的國家,以特定原則及其衍生出的龐大“禁忌”系統對整個社會的言論進行審查和實際控制,只要走向極端和偏執,那么都會損害社會的活力、創造力,同時侵害公民自由發表觀點的權利。而長此以往,其對整個國家社會的最大傷害將莫過于限制其自我反思和改革的能力。
于是,當“政治正確”的原則涉及美國政治與社會重大的實質性問題時,其褊狹與“過敏”往往會在咬文嚼字、粉飾太平的同時,妨害問題本身的解決。
本案中,聯邦調查局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而撤銷對馬丁的監視從而放任其策劃、實施大屠殺,目前原因還不明朗。但此前曾轟動美國的加州恐襲案卻是一個經典案例:兩個穆斯林極端分子的鄰居很早就發現他們擁有大量的槍支、手雷等武器,由于懼怕遭到“歧視不同族群”的指責而不敢報警,最終導致大量人員傷亡。這也難怪如今特朗普類似“限制可疑穆斯林極端分子進入美國”這種明顯“反動”的言論,能得到相當數量選民的支持。
槍擊案加速美國社會“右轉”的趨勢看來是難以避免的了,希拉里和特朗普也或許都會拿出應對的策略來“善加利用”該事件。但這些都不重要,關鍵是,這樣一個在規模上僅次于9·11恐怖襲擊的奧蘭多槍擊事件,卻是由一個土生土長的“美國穆斯林”發起。
如果說此前多次本土恐襲案因為規模不夠大、曝光不夠多等原因而被社會漸漸淡忘,那么此次事件無疑以決絕的姿態警醒美國人,也警醒包括中國在內的所有面臨類似問題的國家:在一個日益崇尚多元的時代里,該如何認清文明的底線?在一個不同文化相互交融的時代里,又該如何為它們的和平交往、和諧共處設定基本準則?在維持某些必要的禁忌(如政治正確原則)以保證社會基本公序、良俗的同時,如何保留社會自我反思與改造的活力?
(作者系清華大學國際關系研究院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