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事先張揚的連環殺人縱火案

王思婧

一個有縱火案前科的年輕男子，在公開連續滋擾一位女孩近半年后，終于對她下了毒手，同時還瘋狂地燒了兩所學校，造成多人死傷。

在他“把事情鬧大、危害公共安全”之前，除了惶然的女孩一家，無人重視甚至忽略已經十分明顯的危機先兆

“你不和我在一起，我就先殺了你，再殺你爸媽。”27歲的石俊峰對前女友劉曉敬說。

5月16日下午兩點左右，他兌現了這個威脅——因為女友拒絕復合，他拔刀割她的喉嚨，二十余刀幾乎將這個17歲女孩的脖子砍斷了。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6小時后，石俊峰潛入山東省東營市廣饒縣第一中學（下簡稱廣饒一中），將汽油瓶拋進高一（15）班，兩名學生不幸身亡。接著，他又來到廣饒縣英才學校，將兩名剛放學的初中生用刀捅傷。

短短半天之內，這個失去理智的年輕人殺死3人，致十余人受傷。

一時間，廣饒縣人心惶惶，全城戒備。特警被派到學校、幼兒園中，警方在縣城里的多個路口巡邏盤查。警方還發布懸賞通緝令，石俊峰的照片刷爆了當地人的朋友圈。

第二天下午14時20分，石俊峰在孤島鎮一輛公交車上被抓獲。這天下午，他被反扭著胳膊帶進審訊室，五官擠在了一起。

“疼！”他喊道。

殺人放火

5月16日這天，劉曉敬一家在外參加喜宴后回到位于錦湖小區的家中。此時，石俊峰揣著刀已經在樓道等候了半個多小時。自從今年1月女友劉曉敬向他提出分手后，有一段時間他幾乎天天到劉家所在的小區，在同一個地方守著。

石俊峰站在另一層樓道看到劉家一家人進了電梯。之后，劉曉敬的母親去親戚家幫忙收拾，姐姐帶著孩子出門。確定家中只剩劉曉敬一人后，石俊峰用手中的報紙擋住臉，調整了劉曉敬家門口監控攝像頭的方向，敲響了房門。幾次敲門未果，他用事先偷偷配好的鑰匙打開了門，走進劉曉敬的臥室。

可他沒能獲得想要的擁抱。面對劉曉敬的質問和拒絕，這個男人被激怒了，他將手里的刀揮向前女友，劉曉敬倒在自己臥室的門口。

劉曉敬的母親離開十余分鐘后返回家中，愕然看到血泊中的女兒。

離開劉家的路上，石俊峰脫掉沾了血的褲子，丟棄在小區東邊的拆遷村里。又驅車逃離一段路程之后，他將身上的衣服脫下，丟棄于路邊。

案發后，警方表示，“我們把石俊峰和家人、親戚、社會關系全面布控。能去的地方都找了。”石俊峰的鄰居向《中國新聞周刊》證實，當天下午警方前往石俊峰家，發現家中無人后，向物業要來鄰居的電話，并打電話向他詢問，是否有鑰匙能開鎖。

另一名接近警方的知情人透露，當時公安局“都空了”，就剩下10個人，其他人都在辦這個案子。廣饒縣公安局的正式民警有284人，下設11個派出所。

但不幸的是，“能去的地方”里沒有包括學校。兩百多人的警力也沒能阻止一個人的瘋狂行為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發生。

廣饒一中距離劉曉敬家車程不過3分鐘；距離石俊峰家車程約7分鐘；距離縣公安局則更近，只相隔兩個路口。

當晚8點多，石俊峰潛入學校。廣饒一中是當地最好的高中，這是二校區。學校由三個校區和一個藝體中心組成，校區占地面積794畝，四周圍著約2米高的柵欄。石俊峰先到一棟宿舍樓里偷來一身校服。“他先是敲了敲高三樓的大門，但當時大廳門關著，拿鑰匙的同學懶得去開門。”一名廣饒一中的同學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于是，8點40分許，石俊峰折轉去了旁邊的教學樓，把汽油瓶扔進了開著窗戶的教室里。

爆炸聲響起，學校的多媒體室起火，燒焦的糊味在教室彌漫，反鎖著的教學樓大廳門被逃生的同學們砸碎了。

約9時許，還在上課的同學發現校園里三棟教學樓都已經被封鎖，學校的晚自習提前結束。特警車、消防車、救護車開進校園里，警方封鎖了學校，來往人員只能出不能進。

此時，石俊峰已穿著校服離開了廣饒一中。

9點20分左右，石俊峰來到距離廣饒一中只有1.2公里的英才學校，這里是劉曉敬的母校。兩名剛剛放學的14歲初中生又倒在他的刀下，其中一名女生胸部、左上腹被刺中，另一名男生則被刺傷了頸部、胸部和腹部。

在廣饒一中，滅火之后，受傷的同學被陸續抬了出來。

三起命案發生后，全城進入戒備狀態，特警布控范圍延展至兩所案發學校附近的渤海大地幼兒園，幾乎每個路口都有警車盤查。

質疑警方不作為

劉曉敬家住在錦湖小區，這是一個回遷小區，安置了17戶拆遷村的村民。如今，案發現場已經被貼上封條，劉曉敬的父母和姐姐一家搬到了馬路對面，親戚為他們騰出了兩個房間。

提到案發現場，一直有些激動的劉曉敬的姐夫史千進，也陷入了突然的沉默。

劉曉敬的母親已經哭得說不出話來。回想當日的情景，這個50多歲的女人開始干嘔。她是第一個發現女兒尸體的人，而趕回家的父親劉俊功不忍去看，只聽說“脖子被割斷了三分之二”。

現在回想起來，劉俊功不能接受的是，如果幾個月前，連續的騷擾和縱火案發生后，警方就逮捕了石俊峰，后來的連環殺人案很可能就不會發生了。5月19日，在女兒被殺害的第三天，劉俊功和錦湖小區的住戶們寫下聯名信，質疑警方的不作為。

事情得回溯至一年前。

2015年下半年，在廣饒縣一個高檔小區當保安的石俊峰，遇到了正在魯百超市照看攤位的劉曉敬。兩人成為了男女朋友。

12月，石俊峰第一次來到劉曉敬家里做客，劉曉敬的父親劉俊功還記得，“他看上去并不兇。”石俊峰清瘦，樣貌頗為斯文，當時在劉曉敬的母親看來也是個“好面相”。

但當他們發現石俊峰比女兒大出10歲后，便直白地告訴他：“年紀太大，可能不合適。”石俊峰臉上堆著笑容，向反對的女方父母說：“年紀大點沒事。”

可他沒有留下吃飯，獨自離開了。

隨后，父母告誡女兒，“不能和他在一起。”一向聽話的她沒有太過反對。后來，她刪除了石俊峰的微信、QQ，還換了手機號碼。

石俊峰沒有罷休，他找到劉曉敬上班的地方，堵截女孩。

為了躲避石俊峰，劉曉敬換了兩次工作，最后一份工作只做了3天便辭了職，她甚至躲在家里不敢出門。

“只要我活著，我會讓你恨死我的。”1月29日，劉曉敬再次收到石俊峰的短信。她嚇得縮在墻角。家人將她抱起來扶坐在床上，她蜷在被子里不停地哆嗦。

這樣的威脅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劉曉敬家在4樓，2016年1月開始，她家窗戶接連被氣槍打碎，門被人用磚頭多次堵上，電閘也總是斷掉，還有人用手電筒往劉曉敬的臥室晃來晃去。每次出現滋擾，劉曉敬的家人和鄰居總能見到石俊峰的身影。

2016年大年初一，石俊峰前往劉家，被劉俊功擋在門外。

“做個朋友也不行嗎？”

“門也沒有。”劉俊功向他一擺手。

3月5日晚上11點左右，有人將禮花彈射向劉家的窗戶，煙花造成的巨響讓鄰居們陸續報了警。三天后，又有人在劉家的樓道里縱火，燒毀了兩輛電動車。

3月9日晚上9點，禮炮又一次對準了劉家。就是這一晚，史千進剛剛買了4個月的雪佛蘭轎車被燒得只剩下了鐵骨架。

小區物業提供的監控錄像顯示，縱火案發生3天前，行車道上有一名男子跳了幾下。史千進向《中國新聞周刊》解釋，這是縱火者提前踩點時，先破壞了汽車附近的攝像頭。但縱火事發當天，他還是被遠處的監控拍到了，那一段模糊的視頻顯示，同一個身影拎著塑料桶，走到墻角，蹲下來四處張望，然后慢慢走向停車區，2分鐘后，此人原路跑走，背后一片火光。

視頻中，該名男子的樣貌、衣著難以辨認，但史千進堅信這是石俊峰。“我經常見他，看身形也知道是他。”

而讓他難掩憤怒的是，這次報警后，辦案民警告訴他：“只當破財免災吧。”和電動車被燒的結果一樣，這個縱火案件也不了了之。

事后，警方告知劉家，當事人將恐嚇電話直接打到了辦案警方那里，電話中，對方直接叫出了辦案民警的名字，接著威脅說：“為什么給劉曉敬家處理縱火的案子，再處理就先砍你的頭，再殺你一家！”以致警方一度懷疑是劉家泄露了辦案人員的聯系方式。

之后，燒車案就沒了下文。

而在這次報警后，劉曉敬才從警方那里得知：“石俊峰是慣犯。有案底，反偵查能力很強。”

石俊峰的案底也和一起縱火案有關。2006年，尚未成年的石俊峰開始在自家居住的西苑小區內放炮仗甚至縱火，2007年1月，他終于因為縱火被送到少管所。石俊峰的爺爺說，“那是他在同學間炫耀，我有本事叫來救火車。”為了證明他的本事，石俊峰點著了堆在小區地下室的柴火。

后來石俊峰去云南打工，在一家娛樂會所做迎賓員。幾個月后，他又因盜竊被判刑。3年牢獄之后，他回到了廣饒。

據劉俊功回憶，燒車事件案發后，辦案民警稱因為當時調取的監控錄像很不清晰，難以作為證據。民警曾逐個樓層調查，也沒有目擊證人。“只要有一個人說是他（石俊峰），我們肯定采取措施。”劉俊功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憶辦案民警對他的解釋，“憑良心說，咱刑警隊這些人天天盯在這，也不現實。我們對村書記、社區經理、保安隊長也部署了，包括叮囑你家安裝監控。”

無奈之下，劉俊功只得在自家門口安裝了監控攝像頭。僅安裝當天，就兩次拍攝到石俊峰在門外徘徊。

今年4月，監控攝像頭被人弄壞了，劉俊功再換上新的監控。石俊峰沒再來鬧事，但小區居民還是常見到他。有人朝他扔板凳，有人想把他罵走，石俊峰呵呵一笑說，“下次不來了，不來了。”

但他還是又來了，還殺了人，還殺了不止一個。

“他鬧大了，危害公共安全了”

案發次日上午11點25分，廣饒縣公安局在已經掌握“一定的證據”后，針對石俊峰發布了通緝令。通緝令中，對提供有價值線索協助公安機關抓獲犯罪嫌疑人的，將給予人民幣5萬元獎勵；對直接抓獲犯罪嫌疑人的，將給予人民幣20萬元獎勵。警方開始全面布控對石俊峰的抓捕行動，“他鬧大了，危害公共安全了。”一名民警說。

一張疑似警方內網頁面照片顯示，在曾經的案底中，“被告人石俊峰系精神分裂癥，限定刑事責任能力。”照片顯示，該鑒定書來自山東煙臺精神疾病司法鑒定所。但該所電話一直無人接聽。石俊峰的家人也沒能提供他本人的精神鑒定報告。石俊峰的爺爺說，“材料都在康居花園那邊的房子里。”可拿著家門鑰匙的母親已下落不明。在得知石俊峰潛逃后， “她發瘋似的去找孩子，至今沒回來。”

石俊峰的母親是服裝廠的下崗職工；父親石保田曾是啤酒廠的鉗工，如今這個啤酒廠已經倒閉。1993年2月，石保田被診斷為精神分裂癥，2001年，企業的勞動鑒定委員會認為情況屬實，公司向廣饒縣勞動保險事業處報告，申請為其辦理病退。時任啤酒廠工會主席的趙紅然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憶，還在廠里工作時，石保田常會請病假。在2006年石俊峰縱火案事發后，廠里便有傳言說他是遺傳了父親的疾病。

此次案發后，媒體涌向石俊峰的爺爺奶奶家。這里是石俊峰兒時的住所，事發后，他的父親回到這里躲避。面對記者，53歲的石保田拿著自己的藥瓶，激動地揮舞。他的語速很快，說的話讓人難以聽得懂。“你有病就少說話。”多次被父母訓斥后，他又躲回房間里去了。

石俊峰的爺爺也證實了兒子時有發病，但也表示并沒有侵害行為，“（石保田）發作時，頂多發脾氣，說狠話，但從不干壞事。”

石俊峰有些口吃，會和家人說狠話。有一次他發脾氣，威脅父親石保田說：“我殺了你和媽。”并對爺爺說：“你不用我殺，自己去死。”

石俊峰的臥室掛著一只木劍，童年時掛上后一直沒有拿開。小時候他砸破衛生間的玻璃和浴缸的痕跡還清晰可見。

石俊峰的爺爺說，家人給他打電話，他很少接，“但他好的時候，是個好孩子。”

石俊峰初中在廣饒實驗中學就讀，讀了4年，換了4個班；上高中后，不到半年就再也讀不下去。“小學就開始混，課上劃書，六年級還在學拼音。”石俊峰的爺爺說，“整個上學期間，光看電視，還凈是看些做壞事的電視。”

折騰了一圈后，回到廣饒的石俊峰自2015年初開始，在廣饒一個高檔小區做保安。

這是一份有些枯燥的辛苦的工作，他管理著30多個車位，一天工作11個小時，拿3000元左右的工資。正常的時候，他的表現讓人滿意，甚至讓人忘記他曾經的失常。據同事回憶，在會所做保安的一年時間里，石俊峰是同一批保安中表現最好的一個，以至于同事們很難將后來發生的瘋狂案件與他聯系起來。

他甚至常受到表揚。來這里的人多是簽約買房、健身消遣的，他在會所的停車場迎來送往，向客人們問好、行禮，為他們撐傘、拎包，在炎夏為車輛一個個放上遮陽板。

石俊峰的一位同事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石俊峰會在停車場主動撿垃圾，還主動幫客戶擦車，甚至在自己的休息時間主動幫保潔阿姨擦地……石俊峰的一位領導也向《中國新聞周刊》證實，剛開始工作時，他就被同事叫做“小石頭”，總是“笑容滿面”，還有人想為他介紹對象。工作持續了一年，沒有人發現任何異常。

直到2016年1月，也就是在劉曉敬提出分手后不久，他突然辭職。他只說了一句“不干了”，領導再三追問和挽留，他也沒有任何解釋，向公司歸還了保安制服后就離開了。“也許是他對象不喜歡他做保安吧？”同事們這樣推測。

三個月后，也就是事發前一個月，石俊峰提出想回到會所工作，但被公司拒絕了。一位同事在縣醫院遇見了他，他已經在那里繼續從事保安工作。

5月14日，石俊峰發出最后一條朋友圈：“開心每一天在一起，你是我的唯一，LXJ（劉曉敬）。”

2天后，他親手殺死了她。

事后石俊峰回憶，自己“只想和她說說話”。他說面對劉曉敬的斥責，自己當時“很生氣，我沒有多想……”

殺了人放了火之后，石俊峰駕駛著黑色奇瑞轎車連夜逃離，在離家100多公里的建林黃河浮橋附近，因逆行翻車，隨后，他步行逃往位于東營市北部的孤島鎮。

他見路就走，兩次走到黃河口，他不知道這是哪里，見水就游過去，游到頭就繼續往前逃，滿身是泥。在孤島鎮，他走進一家小飯館，被人認出來了。

5月17日下午14時20分許，兇案發生一天后，石俊峰在去往河口的公交車上被抓獲。

（實習生張秦川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