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朔
“我的死比我的生更重要。因為生只是時間的一部分,而死亡卻屬于永恒”
我們游覽巴黎蒙馬特高地的起點,既不是攀爬俯瞰巴黎的圣心教堂大臺階,也不是尋找雷諾阿描畫過的煎餅磨坊,而是搭乘地鐵到克里希廣場車站,沿著科蘭古街向東北方向步行,去看蒙馬特公墓。
有著無盡傳說的蒙馬特,早已不僅是地理上的一塊高地,更是充滿矛盾的文藝復合體。白天,小丘廣場上畫家云集;夜晚,紅磨坊一帶上演紅燈區的魅惑戲碼。人們說這里最巴黎,而將蒙馬特從一個郊外小村莊塑造成為今日模樣的偉大人物,則有許多長眠于高地下的這座同名墓地里。
沿著馬路,我們走上一座頗具年頭的鐵橋,盡管已在手機地圖上確定了蒙馬特公墓的大致位置,但仍沒想到,墓碑、石棺和紀念性建筑就在橋下,在我們腳下,如潮水般鋪展開來。
蒙馬特公墓占地面積只有10公頃左右,還不到拉雪茲公墓的四分之一,注定了這里墳墓的密集程度首屈一指。造型各異的盒子小屋挨擠在一起,感覺不像拉雪茲公墓那樣規劃整齊,也許從高空俯瞰,會以為是貧民窟,這倒是符合蒙馬特自由散漫的氣質。
與拉雪茲、蒙帕納斯、帕西公墓一樣,蒙馬特公墓也是巴黎現代化進程中的產物。由于設在城內的墓地造成疾病傳染,從1786年起,政府規定巴黎市內不許設立墓地。19世紀初開始,一些新的公墓陸續在當時的市郊落成。蒙馬特公墓于1825年設立,近200年來,陸續安葬了許多藝術家,以及各界甚至各國的名人,名氣僅次于拉雪茲公墓。
公墓入口位于橋東南下方,需下一段樓梯才能到達,很不起眼。門衛室外掛著法文和英文地圖,供訪客自取,參觀完了放回原處即可。這種地圖非常有用,不僅畫出了墓地的整體格局,更重要的是標出了一些名人墓的具體位置,否則在密度極高的墓碑間尋找要憑吊的對象,真不是一件易事。
從地圖上看,墓園約分為30個區,由縱橫交錯的大路小路連接,幾條主干道都有名字,還有一個草坪環島,儼然一個縮小版城市。道路兩邊的行道樹秩序井然,不過不像法式園林那樣修建成齊整方正的模樣,而多了些許恣意。
走進墓園,立刻為黑色、白色、灰色的墓碑、墓棺、雕塑、十字架、微型教堂所包圍。它們千姿百態,各具性格,每一個都讓人眼前一亮。
夏日的巴黎午后,數日陰雨后綻露的陽光從樹縫中篩下無數斑點,沒有落葉,沒有風吹過的沙沙聲,沒有雨水,沒有烏鴉叫。三三兩兩的游人輕聲低語,只有鐵橋上的車聲,偶爾打破這座世外之城的寧靜。墓園起首的一段道路正好在鐵橋正下方,兩側不少墓碑和石屋的尖頂幾乎碰到橋底了,局促到無法呼吸,若在中國,家屬一定不愿委屈逝去的親人,但這里的人們似乎不以為意。和中國人將墓地選在向陽的山坡上的習慣不同,這座公墓建在蒙馬特高地西側的低洼處,利用了一處廢棄的老舊沙石場,地勢高低起伏。
在草坪環島后方的山坡上,一株叫不出名字的大樹下,埃米爾·左拉的青銅頭像正凝視著訪客。我們爬上高坡與他對視。他濃密的長發向兩邊分開,覆蓋了半個臉頰。莫泊桑曾在《福樓拜家的星期天》里描述,左拉“那很發達的腦門上豎立著很短的頭發”,看來兩者記錄下的是他人生的不同階段。不過,“直挺挺的鼻子像是被人很突然地在那長滿濃密胡子的嘴上一刀切斷了”倒是相當逼真,風雨磨蝕出的兩道白色條痕,如同眼角流下的兩行清淚。他是在為自己的命運而流淚嗎?
盡管寫出了《盧貢·馬卡爾家族》這樣彪炳史冊的名著,左拉的一生卻歷經坎坷,少年喪父,青年失業,最艱難的時候以抹上蒜泥、蘸點植物油的面包充饑,在頂樓的小屋里寫作,晚年還因為“德雷福斯事件”辯護而一度流亡倫敦,最后也未能安然終老。
1902年9月28日,左拉在巴黎的寓所里去世,那里距離蒙馬特公墓僅僅幾百米。一般的說法是他死于壁爐通風不暢導致的一氧化碳中毒。一周以后,他的葬禮在蒙馬特公墓舉行,就安葬在我們面前的地下。8年以后,他的遺骸被移入先賢祠,供人瞻仰,但雕像和墓碑在蒙馬特一直保留下來。墓碑上除了左拉的名字,還有他的妻子亞歷山德琳,以及他和家庭裁縫讓娜所生的兒子等人,因此實際上是左拉的家族墓地。
兩天前我們迷失在迷宮般的巴黎歌劇院中,小仲馬書中坐在天鵝絨包廂里觀看演出的茶花女、德加畫筆下的芭蕾舞者和樂師,仿佛都涌到眼前。這兩位曾為巴黎歌劇院的聲名添磚加瓦的大師,都安眠在蒙馬特公墓。但即便按圖索驥,尋找的過程仍然頗費周折。
地圖標明小仲馬的墓在27區最西邊,那里正好是坡地的西緣,由于墳墓太密,我們上下臺階好幾回也沒有找到“Alexandre Dumas”的名字。走到一個墓亭的背后,我低頭望見亭子里有一個躺倒的人像雕塑,頭頂沖著我,兩根花瓣點綴的長辮盤在腦后。我對妻說這也許是一個早夭的少女,我們到正面去看看她有什么青春往事吧。結果,繞到墓亭正面一瞧,哪里有什么少女,正是亞歷山大·小仲馬!那“盤繞的長辮”原來是頭頂的花環。平躺的雕塑似乎記錄的是作家下葬前最后的瞬間。長袍中露出的雙腳因為正對訪客,已經被撫摸得缺了幾個腳趾。
只有把身體探進墓亭,仰頭望,才能看見天花板上那段著名的法文墓志銘:
我既存在于生,也存在于死。我的死比我的生更重要。因為生只是時間的一部分,而死亡卻屬于永恒。
也許是為了與父親區別開來,墓亭正額上在Alexandre Dumas的后面,還特意刻上了FILS(兒子)。大仲馬先于其子長眠在先賢祠,與他的兩位同行雨果和左拉共處一室。
父子沒有葬在一起,情人卻在同一個墓園。1847年,“茶花女”的原型、當時巴黎最著名的交際花阿爾豐西娜·普勒絲,在23歲的芳齡,被蒙馬特的一抔凈土掩風流。在此三年前,她成為小仲馬的情人,一年后改投李斯特的懷抱。雖然普勒絲不是小仲馬一生中唯一的一段情,但無疑最讓他刻骨銘心。在茶花凋零半個世紀后,小仲馬也魂歸此地,兩人的墳墓相距僅幾分鐘的路程。普勒絲葬在平民小區第15區,白色大理石砌筑的墳墓樸實簡素,上面雕出了一束淡淡的茶花。
1917年,埃德加·德加在巴黎去世。這個生前曾在蒙馬特高地生活過的畫家也葬入了這個墓園。他的墓在第4區,幾乎貼近公墓的北圍墻。為了抄近路,我們沒有沿著道路走,而是從墓群里穿過。
我們在墓碑的縫隙之間鉆來鉆去,很快迷失了方向。一位女士也拿著地圖徘徊,抬頭看到我們,笑著說:“De Gas?”我笑著點點頭。不用寒暄和詢問,只需說出德加的名字,就知道我們在尋找同一個目標。
終于找到了。那是緊挨路邊的一間樸素的墓室,幾無裝飾,墓門上是德加頭像浮雕。消瘦的臉龐,凝重的神色,讓人難以將之與他所畫的那些舞女的鮮亮身影聯系起來,仿佛在訴說他晚年的失明與孤獨。墓門下方,有許多訪客放置的石塊和鮮花。
墓園里形態各異的墓碑、雕像和銘文,彰顯了逝者不同的人生經歷和生活態度。
海因里希·海涅的墓石潔白無瑕,最上方高聳著詩人的頭像,似在閉目沉思,墓碑上雕著花環和豎琴,仿佛要奏響《乘著歌聲的翅膀》。
唯恐人們不識,馬里·亨利·貝爾的墓碑上,在本名下方,注明了他的筆名“司湯達”。他生前離開法國,長期僑居米蘭,因此墓碑上用意大利文刻著“米蘭人亨利·貝爾”,下面是三個意大利文單詞:活過、寫過、愛過。
木偶彼得魯什卡端坐在瓦斯拉夫·尼金斯基的墓碑上,左手托腮,沒有一絲表情。彼得魯什卡是尼金斯基演繹的經典角色,空有“人心”,卻不被理解。這也正是這位離群索居的舞蹈界的天才和怪才精神世界的寫照。1950年他在倫敦去世并安葬,三年后遷到他的成名地巴黎,葬在戈蒂耶等幾位舞蹈名家的身邊。
墓園里人氣最旺的是一位相對年輕的“居民”。1987年5月3日,54歲的法國著名歌星、影星達麗達在她巴黎的寓所自殺身亡,死后葬于此處。作為法國歷史上最偉大的歌手之一,她的白色石雕等身像矗立在墓上,身后的黑色石屏上雕著萬道金光,墓前歌迷獻的鮮花多得已經擺不下了。
還有一些人,雖然名氣很大,墓卻簡單得出乎意料。
新浪潮導演弗朗索瓦·特呂弗的黑色墓碑上,除了名字和生卒年代外,別無一物。據說許多影迷會在他的墓碑上放上巴黎的地鐵票,因為他導過《最后一班地鐵》。我們去時,墓碑上只放了一盆海棠和三枝白玫瑰。兩位影迷在墓前久久地坐著,靜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