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自華
婚姻物語:罪與罰——評呂志青的長篇小說《黑屋子》
黃自華
在中國當代小說家中,呂志青是一個獨特的文學存在。他以虔誠的態度對待小說寫作,不迎合市場,不隨波逐流,頑強地堅守著一個作家應有的獨立自由寫作姿態,將小說當作自己思想與生命的延伸。長篇小說《黑屋子》,基本上繼續了他先前的作品中,關注人的精神困境的價值取向,堅持理性精神與懷疑態度。他的小說,具有一種對紛繁多變現實生活的強大把握能力和邏輯推演能力,善于用與批判的眼光,從司空見慣的現實生活中發現“存在”,展示現代生活的荒誕與悖謬。長篇小說《黑屋子》依然是以沉思的知識分子作為描寫對象,考察、反思他們的婚姻生態與思想深處的心理狀況,令人信服地暴露了當代社會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我的尖銳對立,深刻表現了人在社會中的孤立、悲哀和人與人之間的隔膜與疏離,尖銳地揭示了當代知識分子的精神危機。
呂志青的小說,常常會讓我們沉陷于思辨的困境之中,同時又沉迷于他那一套獨特而富有魅力的敘事圈套里難以自拔。在長篇小說《黑屋子》中,我們可以聽到作者自己與時代的對話,作者不僅把握了這個時代的聲音,而且首先把握了個體與時代之間的對話關系及其彼此之間通過對話的相互作用。呂志青的小說,吸取了許多現代派作品的創作元素,但他的小說,是有故事情節的,這些情節的設置,都絲絲相扣,有條不紊,很吸引人。而且故事情節的發展比較自然,符合邏輯,為塑造人物、表達作者的思想,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呂志青的小說常常會依托日常生活的事件,在現實場景中撕開一道缺口,使敘事沿著虛擬的軌道滑行,制造一種陌生化的效果,從現實走向隱喻,從具象抵達抽象,從而使作品的思想深度和哲理高度得到提升。
長篇小說《黑屋子》中,齊有生、臧小林之間的搏斗,既是靈魂與肉體的糾結,也是兩個人靈魂的搏斗,因為每個人都有靈魂,每個人都是一個肉身實體。雖然作者所寫的是關于精神信仰與世俗婚姻之間的爭斗,實際上是關于個人靈魂在善惡兩個深淵之間的搖擺。這兩個深淵被昆德拉戲稱為“陰暗的深刻性”,而這種搖擺則被認為是“過分的舉動”。呂志青通過對人性的深刻透視,認為自我的核心,不是理性而是本能(欲望)和潛意識,因此在作品中,大量表現了人的意識的混沌與虛幻。在長篇小說《黑屋子》中,呂志青從不尋常的角度進行觀察、描寫人的不尋常、不正常的精神心理狀態,透過人物的行為模式,分析了“自我懲罰”的宗教心理,揭示了人性的困境在冷漠、沉重的現實世界中,人已經難以保全自己的本性。人分裂了、異化了,即便你還有意識、思想和情感,但精神已經紊亂,行為已經變異。也就是說,在人與自我的關系上,呂志青在現代心理學的影響下,對自我的穩定性、可靠性、理性等都產生了懷疑。于是我們便可以看到,那些走進“黑屋子”里的人,大都是荒誕不經的,我們完全可以把他們看作是作家的一場“夢魘”,或者是一種潛意識活動,也就是現代派作品共同的主題:喪失自我的悲哀和尋找自我的失敗。
呂志青醉心于病態的心理描寫,不僅描寫行為的結果,而且著重描述了行為發生的心理活動過程,特別是那些自覺不自覺的反常行為、近乎昏迷與瘋狂的反常狀態。而人物的思想行為反常,恰恰又是他作品的特點。而且,呂志青對人類肉體與精神痛苦的震撼人心的描寫,是詳實而且深刻的。他的小說戲劇性強,情節發展緩慢,災難性事件往往伴隨著心理斗爭和痛苦的精神危機,以此揭露人物關系深刻的悲劇性。臧小林對婚姻生活的內疚感與負罪感,特別是“自我懲罰”的強烈意念,貫穿于她與丈夫齊有生的幾乎全部婚姻生活,直至死亡的全過程中。但是,他們的性生活一如往常的滿足、快樂。而且小說中這種“分裂”的狀態,常常以一種“悖謬”場景展露無遺。所以,閱讀呂志青的長篇小說《黑屋子》,往往會有一種怪異的感受,你會覺得作家總是在用非常態的文本,干擾你早已形成的閱讀習慣,又在不經意間,帶給你全新的體驗;以獨特的敘事方式隱喻,以及由此達到的效果,引導你領悟婚姻生活的悖謬與神奇。
哲學與文學“嫁接”,總要發生一些變異。“異化”思潮反映在文學作品中,就出現各種面貌,概括起來看,表現在人與客觀世界的關系中,要么人不接受世界,要么世界不接受人;表現在人的自身矛盾中,是人的自我失落與迷惘?,F代心理學,尤其是以弗洛伊德為代表的精神分析學,在其中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它為“尋找自我”擴充了一條重要渠道。然而長篇小說《黑屋子》,作為一種精神現象,它所顯現的世界,正是哲學家們想闡述的“異化”世界:作品中人的那種陌生感、孤獨感、恐懼感、放逐感、壓抑感;客觀世界的那種障礙重重的“黏滯”性;那種無處不在的威權的可怖性;那種捉弄人的生命的“法”的滑稽性;那種傷害同類的兇殘性……正是哲學家們想描繪而不能的令人沮喪的世界。
自殺敘事,幾乎是長篇小說《黑屋子》對生命存在與消亡的權威闡釋文本。小說《黑屋子》中的大部分人,尤其是齊有生、臧小林,他們幾乎都懷有強大的自殺情結,對死亡(自殺)保持著極度的輕蔑,死亡仿佛只是一次短暫而炫目的反生命旅行。盡管齊有生、臧小林自詡為熱愛基督并多次走進教堂,但是,他們在神父面前的謙恭與懺悔和基督本身并無關系。齊有生倚仗著某種婚姻政治的純潔性,對臧小林展開激烈的道德追擊;小說自始至終,反復糾纏著的是齊有生期望這個背叛者的卑污肉體,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以肉身的毀滅來抹平自己為婚姻付出的所有貸差,從而演出了一幕荒誕殘酷的喋血悲劇。如果說,臧小林的死,是一場秘密浪漫愛情的結果,那么齊有生跳樓自殺,則是他為捍衛婚姻純潔性的一次荒唐“殉道”。
長篇小說《黑屋子》所呈現故事情節細致、綿密。作者始終讓人物處在無法解脫的矛盾之中,通過人物悲劇性的內心沖突揭示人物性格,通過善惡矛盾性格組合、深層次的心理活動描寫,探尋人的心靈深處的隱秘。由于作者著力拓寬人物的心理結構,因此小說的結構相對地處于從屬地位,但是,作品對幻覺、夢魘和變態心理的刻畫卻極為出色。從某種意義上說,齊有生、臧小林夫婦的婚姻,可以看成是一份“犯罪心理報告”,在這份“犯罪心理報告”中,主人公的內心世界,以令人驚訝的幅度和深度展現在讀者面前。實際上,在長篇小說《黑屋子》中,兩性之愛和靈與肉的沖突,只是作家著意探索的一個領域,在呂志青看來,兩性關系是人與人之間眾多關系中的一種,對兩性關系的探討,可以作為照亮存在和揭示可能性的一束聚光,它能夠引發人們對人與社會存在關系的更多思考。呂志青善于營造環境與氣氛,注重人性的發掘,逼視人性的陰暗面,隱喻了人對本質和實在無盡追問的沖動。此外,這部小說場面轉換快,場景推移迅速,在濃縮的時空中,容納了豐富的思想內容,小說的時代色彩十分鮮明。
長篇小說《黑屋子》是一部歷世而非入世的小說,它的繁復與清澈,嚴肅與滑稽,意象化的哲思與游戲性的感悟,放飛的是一種后現代主義精神。齊有生、臧小林夫婦的婚姻關系一直處于所謂背叛毒化的處境中。在小說中,我們看到齊有生、臧小林兩個人,都以一種連他自己也無法掌控的方式,一種既隱秘朦朧,又突兀嶙峋的方式,實現著一種悲劇性的自殘方式來反抗婚姻,它讓人很自然地會想到海德格爾所描述的沉淪與被拋棄狀態。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他們“潛意識”中悲劇性情緒的“外化”,潛意識中的愿望強行暴露出來,隨著復雜激烈的心理斗爭和痛苦的精神危機,才能夠深刻揭露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紛繁復雜和深刻的悲劇性。長篇小說《黑屋子》仿佛是一個神經質的敘述者,正在用超出常人經驗的意象,表達哲學的思考,用略帶輕蔑的態度,以調侃和稍顯夸張的比喻和形容,對時代進行反省。閱讀小說時,我們可以明顯感受到敘述者在表述的當下,有著各種無名的情緒激烈地撕裂著他柔軟的內心。
顯然,長篇小說《黑屋子》所探討的現代婚姻的困境,是現代人所面臨的“存在”困境之中比較具有代表性的困境。齊有生、臧小林夫婦對婚姻的深度懷疑和恐懼心理,暗示了現實社會中,心理疾病的普遍存在。齊有生經常會同時踏進兩個完全陌生的婚姻現場,一個明朗、一個陰森;一個和藹如春,一個猙獰可怖。每一個里面都藏著另一個,彼此包藏。在呂志青的筆下,婚姻關系的探究與揭示,是一種為了了解現實而做出的努力,在人與人的關系,尤其是婚姻關系中,人們為什么期待“交心”呢?因為“心”是人的內在奧秘,不了解它就不了解人。人們為什么害怕“交心”呢?因為互相交底就意味著互相控制,秘密也是一種權力。問題還在于,我們都未必清楚自己內心的秘密是什么,未必知道也未必說得清楚“心”在何處。
長篇小說《黑屋子》簡直就是一篇關于信仰與追求的肉身寓言,是夢與真實的絕妙融合。作品既有對現實世界的清醒審視,又有最瘋狂的想象。如果我們聯想一下現實中類似的情景,當我們被一些誰也無法預料、無法逃避的宿命所決定時,生活的荒誕與這個故事的荒誕就有了一種比擬的聯系。顯然,在荒誕的突變中,呂志青敏銳地覺察到了現實生活某些本質性的問題,才用這種象征、夸張甚至荒誕、幽默的手法加以表現。而小說中的許多荒誕和悖謬鏡像構成的幽默,更多是來自作家對現代人生境況和命運的深思,是基于“詩性沉思”的一種形而上的幽默,普遍存在的人生錯位感,則是構成幽默的現實基礎。因此,閱讀長篇小說《黑屋子》時,我們常常會止不住掩面而笑,但笑過之后卻會陷入關于人性、存在及現實世界合理性的深深思索。
與傳統的現實主義小說相比,現代派小說不大重視人物形象的塑造。而呂志青卻成功地將現實主義和現代主義手法相結合,使小說文本既具有強烈的比喻意義和象征意義,小說中的人物刻畫也十分形象生動,而且很有時代特點。長篇小說《黑屋子》中,由于大量的心理描寫、思維描寫,哪怕是一些情節的描寫,是通過心理敘述的口吻表現的,我認為,呂志青將現代派小說的內化、自我、隱喻,拘泥于個人感受作為一種敘事方式,運用得十分巧妙。作為文學手段,他是想以此實現某種哲學的思考,創造一種哲學隱喻文本,致力于某種文學隱喻建構:挖掘人的潛意識,大量采用“內心獨白”“自由聯想”的手法,表現人物意識的“自然”流動狀態,力求開掘人物心理的復雜性。
長篇小說《黑屋子》是一部控制與反控制文本。圍繞婚姻等宏大問題,以非邏輯的方式,體現了權力與婚姻之間的邏輯關系,構筑了作品的寓意結構,給我們提供了一種未被照亮的存在。我覺得這部小說的主題可以簡潔地歸結為“一個人在熱寂的環境里最無力的掙扎”。這里所謂的“熱寂”,是借用原子物理學的概念。作者所指的是“熵”,也就是眾所周知的熱力學原理,“世界是一盆大火,萬物焚身其中”。齊有生性格陰郁、孤僻,有時甚至冷漠無情、麻木不仁到了毫無人性的地步。齊有生、臧小林之間,永無休止的嘴巴官司,是他倆每天都在重復著的那種單調、無聊而又膚淺的生活的證據。人能否為了“忠誠”而殺人(自殺)的政治正確性問題,一直困擾著我們,也為我們的閱讀帶來許多驚異。我們除了尋找呂志青給出的結果之外,還在不斷地問自己,作家在作品中對“為了‘忠誠’而殺人(自殺)的政治正確性”,到底有沒有過自己的置疑呢。
最后引用一句王小波的話來結束本文,他說:“我正等待著有一天,自己能夠打開一本書不再期待它有趣,只期待自己能受到教育?!蔽乙詾椋L篇小說《黑屋子》能否讓我們受到教育并不重要,而讀它,是否感到一種“思維的樂趣”,是否有一種睿智的感覺,思想上的所得是否多于心靈的收獲,這才是最重要的。

黃自華,作家,文學評論家。在《文藝報》《小說評論》《長江叢刊》等十多家文學雜志和報紙副刊上發表近百萬字文學評論作品。有文學評論專著《荒漠之舞》《批判的快感與尷尬》《邊緣喧嘩》及其它文學著作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