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諾
父親是一名軍人,作為他唯一的孩子,我卻很少感受到他的溫暖。
他長年不在家,一回家卻對我很兇。他看不慣我作為男孩子沒有剛毅的一面,看不慣我動不動就哭。于是,他強迫我每天早起圍著院子跑步,強迫我跟著他練習武術。
我恨他。他不在家時,母親寵溺我,什么都依著我;他在家時,母親即使心疼我被他嚴厲管教,卻仍堅定地站在他那邊。
我一直慶幸他不能長年在家,直到高三那年母親突然因病離世。
他申請轉業回來了。一邊是對母親的思念,一邊是對他的畏懼,我“懂事”了不少,會自覺地早起、跑步、洗衣服……可能是他滿意于我的表現,竟從未對我發過脾氣。
并且,我發現他看我的眼神里,竟流露出些許愛意。而我也是第一次,悄然發現年近五十的他,雖然身姿依然挺拔,但肚子變大了,頭發白了,眼神濁了。沒了母親,他笨拙地學會了做飯,學會了縫補被褥。他在我眼中威嚴的形象,一點點垮了下去。
我考上了西北一所大學,離開了他,過了三年無拘束的大學生活。直到大四那年,我被查出了尿毒癥。那段時間,我食欲不振、體重銳減,去醫院查出這個結果時,我六神無主,還是第一時間給他打了電話——盡管過去三年,我很少給他打電話。
他在電話那頭沉默片刻后,嚴厲地說:“你在學校等著,哪兒也別去!”
當天夜里,他就出現在我面前,滿眼血絲。在他面前,22歲的我是如此脆弱。我哭個不停,覺得自己要完蛋了。而他一直沉默,最后只安慰了一句:“有爸在?!?/p>
第二天,他帶我去了當地最有名的醫院。尿毒癥中晚期,醫生下了最后的結論。
那天,一切住院手續辦妥后,我在醫院尋找衛生間時,看到他一個人蹲在角落里哭得全身顫栗。我第一次知道,原來他也有脆弱的時候。因為我的病,他仿佛一夜之間衰老下去,盡管面部表情依舊生硬,盡管語言表達依舊匱乏,但在他的眼里,再也不乏作為父親的溫情。
好在,在經歷了各種困難后,我最終順利地做了腎移植手術。
術后,原本殷實的家庭所剩無幾,加上我需要長期服藥,以及父親需要租房,他的工資入不敷出。無奈,53歲的父親決定再做份兼職。
到底在做什么?我曾不止一次問他,可他總避開話題。直到有一天,他從高高的施工架子上摔下來,被人抬到醫院,我才知道,他做的是一份用手推車推沙石料的小工。
他出院后,我沒再允許他去做小工。我已大學畢業,并回到他身邊找了份可以糊口的工作。在我們父子倆相依為命的日子里,生活雖然寂寞清苦,卻也溫馨而安寧。
直到半年后,我在工作中遇到了挫折,當設計方案再一次被領導批得一無是處時,我憤而沖出了辦公樓,內心的自私和懦弱告訴我:我為什么要工作,為什么要處處被人苛責?我要去窮游,我要去過自由的生活!
我坐上公交車,準備回家收拾東西,馬上出發。要到站時,我從座位上起身,抓著扶手向窗外張望。而就在那一剎那,我看到火車站臨街拐角一個破舊的鐵皮房子旁邊,坐著那個頭發斑白的他。
初春的天氣,已經有了明顯的暖意。而他,我的父親,卻依然穿著冬日厚重的棉衣,甚至兩個膝蓋上,還戴著笨拙的皮革護膝。在他的左邊,修自行車的工具一應俱全,而右邊那輛破舊的自行車上,掛著五顏六色的十字繡繡品。
他正舉著一雙粗壯的大手,左邊拎著繡了一半的十字繡,右邊捏著小小的繡針,一邊轉頭看地上的圖案,一邊若有所思地擺弄著手中的繡針……由于臨街,不時有車輛帶著灰塵撲面而過,而他只是咳嗽幾聲,始終專注于手里的工作。
一窗之隔,不足十米的距離,我看到了生命中不一樣的父親,羞愧得像小偷一樣蜷縮到座位上,淚流滿面。父親早已不是那個威嚴的軍人,而是一個卑微到塵埃里、為了子女討生活的普通父親。
公交車繞了一個大彎,又把我送到了辦公樓。而這一次,我找到了人生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