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毛澤東曾對吳冷西說,當總編輯應該學習他;周恩來也說,做總編輯要像他那樣“有悠哉游哉的氣概,如游龍飛虎、游刃有余”;蔣介石說他“一代論宗,精誠愛國”;于右任為他作評:“恬淡文人,窮光記者,嘔出肝膽”……
他,就是被人稱之為報界宗師的張季鸞。
報界先驅張季鸞,文風犀利,少年有為。青年時,他曾擔任過孫中山先生的秘書,后來又在報紙上用文章披露袁世凱的賣國行徑。他畢生穿著粗布長袍,一生奉行言論救國,贏得了國共兩黨領導人的敬重。他一介書生,將15年青春和心血奉獻給《大公報》,實現了以筆報國,以筆救國的心愿。他曾說:“要以鈍重之筆寫鋒利文章,以鋒利文筆寫鈍重文章。也就是說,只要文章的觀點和信息有足夠的殺傷力,根本就不必在文氣和辭藻上劍拔弩張,殺氣騰騰。”其做人作文爽直、大氣的一面可見一斑。
提“四不”辦報方針,倡新聞自由
張季鸞,名熾章,1888年3月20日生于山東鄒平。1901年,父親死后,隨母親扶柩返回祖籍陜西榆林,后就讀煙霞草堂,師從關學大儒劉古愚,得到沈衛、沈鈞儒的賞識和器重。1905年,官費留學日本,1908年回國,一度在于右任主辦的上海《民立報》任記者。1916年任上海《新聞報》駐北京記者。1916~1924年任北京、上海兩地的《中華新報》總編輯。1926年與吳鼎昌、胡政之合作,成立新記公司,接辦天津《大公報》,任總編輯兼副總經理,1941年9月6日,病逝于重慶。
張季鸞在主持《大公報》筆政后,提出著名的“不黨、不賣、不私、不盲”四不主義辦報方針。他解釋“四不”是——曰不黨:……純以公民之地位發表意見,此外無成見,無背景。凡其行為利于國者,吾人擁護之;其害國者,糾彈之;曰不賣:……聲明不以言論作交易,不受一切帶有政治性質之金錢補助,且不接受政治方面之入股投資是也。是以吾人之言論,或不免囿于知識及感情,而斷不為金錢所左右;曰不私:本社同人,除愿忠于報紙所固有之職務外,并無私圖。易而言之,對于報紙并無私用,愿向全國開放,使為公眾喉舌;曰不盲:非自詡其明,乃自勉之詞。夾隨聲附和是謂盲從;一知半解,是謂盲信;感情沖動,不事詳求,是謂盲動;評詆激烈,昧于事實,是謂盲爭。吾人誠不明,而不愿自陷于盲。
張季鸞清楚地闡述了著名的“四不”方針,在中國報業史上,從來還沒有一份民間報紙亮出過這樣鮮明的旗幟,追求新聞自由。在以后的15年里,他不僅一再重提,而且忠實地履行這一莊嚴承諾。
1936年4月1日,《大公報》上海版創刊,他執筆的《今后之大公報》社評義正詞嚴地重申:“本報將繼續貫徹10年前在津續刊時聲明之主旨,使其事業永為中國公民之獨立言論機關,忠于民國,盡其職分……而不隸籍政黨,除服從法律外,精神上不受任何拘束,本報經濟獨立,專賴合法營業之收入,不接受政府官廳或任何私人之津貼補助。同人等亦不兼任政治上有給之職,本報言論記載不作交易,亦不挾成見,在法令所許范圍,力求公正。茍有錯誤,愿隨時糾正之。以上為本報自立之本。”
1939年5月5日,經過13年的奮斗之后,他在《大公報》香港版發表社評《抗戰與報人》時說:“我們這班人,本來自由主義色彩很濃厚的。人不隸黨,報不求人,獨立經營,久成習性。所以在天津在上海之時,往往與檢查機關小有糾紛”。“中國報人本來以英美式的自由主義為理想,是自由職業者的一門。其信仰是言論自由,而職業獨立。對政治,貴敢言,對新聞,貴爭快,從消極的說,是反統制,反干涉。”
毛澤東曾說:“張(季鸞)本人年輕時在日本留學,雖然許多留學生都參加黨派,但他始終以超黨派自居。此后,特別是在國共合作時期,他更是以第三者標榜。”
大義揭真相,兩度受獄苦
1913年初,張季鸞與曹成甫創辦北京《民立報》,因消息靈通、言論犀利備受各方矚目,和黃遠庸、劉少少一起被譽為北京新聞界的“民初三杰”。這是他獨立從事新聞事業的開始,時年24歲。
1913年6月,《民立報》因為披露袁世凱“善后大借款”內幕,震動全國,當晚他就和曹成甫鋃鐺入獄,三個多月后,經李根源等友好多方營救才得以出獄,當即被驅逐出京,曹卻庾死獄中。回到上海后,他在康心孚主編的《雅言月刊》發表《鐵窗百日記》。對同伴的死他終生悲痛,并全力撫養遺孤曹谷冰成人。
袁稱帝時,張季鸞和曾通一、康心如等創辦《民信日報》,任總編輯,每天撰文抨擊。政學會張耀曾、谷鐘秀等創辦《中華新報》,聘他為總編輯,因披露段祺瑞以膠濟鐵路為抵押向日本秘密借款的消息,段等震怒,命令查封《中華新報》等6家報紙及邵飄萍的新聞編譯社,張季鸞再次被捕,在首都警察廳拘押半個多月,經國會抗議、張耀曾等多方營救才獲自由。
為了履行一個記者的職責,揭真相,還讀者知情權,張季鸞曾兩度被捕歷經牢獄之苦,不愧是一個真正的新聞斗士。
精通新聞業務,開辟報界新紀元
1919年,張季鸞任上海《中華新報》總編輯,邵飄萍在《實際應用新聞學》中說:“張季鸞君主持上海《中華新報》,立論公正,文筆犀利,惜該報拙于經營,無法展其所長。”胡政之后來也多次對徐鑄成等說及“張先生在《中華新報》主持筆政時,文章也非常膾炙人口,外國記者每以其社論全文轉發本國”。
1924年,《中華新報》因經濟拮據停刊。后來,張季鸞流浪天津遇到了留日同學胡政之、吳鼎昌,三人決心辦一份像樣的報紙,由銀行家吳鼎昌籌資五萬,以一萬元買下1925年11月停刊的《大公報》,1926年9月1日新記《大公報》誕生。
吳的資本、胡的經營和張的那支筆開辟了《大公報》的新紀元。“他的筆,包括文筆犀利、議論精辟的新聞評論,首創一格的新聞編輯和標題,以及由于他的特殊新聞敏感,指揮采訪、寫作的獨特新聞,在我國近代新聞史上,他無疑是一位杰出人物。”徐鑄成生動地回憶起張季鸞激揚文字、揮毫寫社評的情景:“當時,《大公報》的社評是刊在第二版下部。廣告多了,地位會被擠縮小。他動筆前,先問排字房留下多大地方。有兩千字他就寫足兩千,一千二就寫一千二,不要加條或抽條一般湊合版面的辦法。遇大問題字數少了,他也能‘暢所欲言;小問題而篇幅大,他也能旁征博引,句句扎實,不使人有勉強拉長的印象。有時寫到一半,忽然來了更重要的新聞,決定易題重寫。為了‘搶時間、爭速度,他寫好一段,裁下來先付排,接著寫下去,邊寫邊付排。全篇付排后,到小樣打來再加潤色。還有,最后來了新聞,社評必須修改、補充時,他能劃去一段,補上一段;劃去幾個字,補上幾個字。排字房不須硬擠,不會影響行數,還可準時打版、付印。”
雖政見不同,但愛國一片赤誠
1941年5月,日軍進攻中條山國民黨軍隊,發動了中條山戰役。日軍在軍事進攻的同時,還到處散布謠言,以混淆視聽。國民黨為轉移國人的視線,也利用自己手中的新聞媒介,傳播什么“八路軍不愿和國民黨中央軍配合作戰,乘機擴大地盤”等謠言。蔣介石還指派陳布雷請《大公報》總編輯張季鸞、在渝分館總編輯王蕓生出來說說話。
在張季鸞的安排下,王蕓生撰寫了那一篇題為《為晉南戰事作一種呼吁》的社評。社評在引述日軍的謠言后說:“這些說法,固然大部出自敵人的捏造,惟既播之中外,其事實真相,自為中外人士,尤其我們忠良各界亟愿聞知。因此,我們熱誠希望第十八集團軍能給這些說法以有力的反證。”
正在重慶的周恩來,看到這篇社論后,當夜疾書一封長信給《大公報》的張季鸞、王蕓生,說明晉南戰事真相。周恩來的信寫得非常委婉,首先說:“季鸞、蕓生兩先生:讀貴報今日社評《為晉南戰事作一種呼吁》,愛國之情,溢于言表,矧在當事,能不感奮?”接下來,信中一方面駁斥敵寇的謠言,另一方面歷陳八路軍的抗戰業績和共產黨團結抗戰的誠意。
接到周恩來的信,張季鸞、王蕓生也很重視,他們不顧重慶一邊倒的輿論氛圍,毅然接受了周恩來提出的“將此信公諸讀者”的建議,于1941年5月23日在《大公報》重慶版上全文刊登了周恩來的來信,并配發社評《讀周恩來先生的信》,認為共產黨1927年以后的10年間“是負號的,不是正號的”,希望“對國家永作正號的貢獻”,并提議毛澤東到重慶和蔣介石“徹底討論幾天”,“只要中共對于國家前途的基本認識能真實成立一致的諒解,則其他小的問題皆不足障礙合作。”
張季鸞雖然與共產黨政見不同,但卻無法否認他對國家、民族的赤誠。
文品人品俱佳,受人景仰贊譽
張季鸞與中國自由主義的象征性人物胡適相交相契。1933年春,張季鸞、王蕓生、胡適在北平一同吃小館子。季鸞先生品評適之先生說:“適之先生好比龍井茶,總是那么清新。”王蕓生則品評季鸞先生,認為他好比新泡的龍井茶,清新之外還有熱。以胡適為人為文的平實理性、寬容厚道和冷靜淵博,以張季鸞為人為文的理路清晰、見解獨到和熱情洋溢來看,上述品評,絕非文人之間的互相吹捧,而是知人論世,一語中的。誠如吳鼎昌贈給張季鸞的詩所說的:“深交孰能忘其厚,久交孰能忘其舊;我何與君兩忘之?日見百面如新覯!”
1958年,毛澤東曾對吳冷西說過:“張季鸞搖著鵝毛扇,到處做座上客。這種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觀察形勢的方法,卻是當總編輯應該學習的。”
1938年,周恩來也說:“做總編輯,要像張季鸞那樣,有悠哉游哉的氣概,如游龍飛虎、游刃有余。”
于右任曾為張季鸞作評:“恬淡文人,窮光記者,嘔出肝膽。”吳鼎昌贈給張季鸞的詩曰:“深交孰能忘其厚,久交孰能忘其舊;我何與君兩忘之?日見百面如新覯!”
蔣介石更是看重他。有一次,蔣介石大宴群僚,可時間已到,還有一位客人未來。大家不知道是什么重要人物。正猜測間,蔣介石陪著一位布履長衫的小老頭進來并讓至主賓席。蔣向大家介紹:“這位是張季鸞張先生,道德文章,名揚天下。”席間,蔣還不斷為張布菜勸飲,讓那些大員們驚訝不已。
葬禮創紀錄,精神耀后人
1941年9月6日,張季鸞在重慶去世。
他的葬禮創民國之最,身后也再無新聞人獲此殊榮。參加張季鸞葬禮的人來自三教九流,杜月笙撫棺痛哭,國共兩黨的領導人對張季鸞做出了極高的評價。
國民黨領導人蔣介石的唁電是:“《大公報》社轉張夫人禮鑒:季鸞先生,一代論宗,精誠愛國,忘劬積瘁,致耗其軀。握手猶溫,遽聞殂謝。斯人不祿,天下所悲。愴悼之懷,匪可言罄。特電致唁,惟望節哀。”
中共領導人毛澤東、陳紹禹、秦邦憲、吳玉章、林祖涵的聯名唁電是:“季鸞先生在歷次參政會議內堅持團結抗戰,功在國家。驚聞逝世,悼念同深。肅電致悼,藉達哀忱。”周恩來、董必武、鄧穎超的唁電是:“季鸞先生,文壇巨擘,報界宗師。謀國之忠,立言之達,尤為士林所矜式。不意積勞成疾,遽歸道山。音響已沉,切不再,天才限于中壽,痛悼何堪。特此馳唁,敬乞節哀。”
周恩來和鄧穎超還以私人身份寫了挽聯:“忠于報事,不屈不撓,三十年筆墨生涯,樹立起報人模范;病已及身,忽輕忽重,四五月杖鞋矢次,消磨了國士精神。”
從1927年國共兩黨分裂后,兩黨最高領導人能對同一個人同時做出如此高的評價,實屬罕見。
張季鸞這樣一個媒體人,一個權威“喉舌”的負責人,犀利的言詞,投槍一般的筆,作為一位成功的報人,他確實有許多地方值得今人懷念與學習。
張季鸞先生去世時創下了兩項“紀錄”。一為國共兩黨最高領導人,對他同樣都做出極高的評價;二為在中華民國史上為一報人舉行“創紀錄”的隆重追悼活動。
(馬甲薦自《時代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