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階層的成長,既為帝國提供了廣闊的權力基礎、深厚的權力資源,造成競爭日益激烈的仕進之路, 同時又形成冗員充斥的官僚體系,成為帝國馴化官僚體系之有利因素。
華夏帝制時代的“士”這一群體,不論其源流多么復雜,有一個背景是可以確認的——春秋戰國時代,諸侯爭霸,封建世官世祿體系崩潰,知識、智慧和財富不再是世襲的特權,既有的社會格局被打破。
在貴族與平民的交融中,形成了一個特殊群體,這就是帝國時代“士”階層的雛形。此種變遷之劇烈,被稱作“禮崩樂壞”。那個時代,堪稱世事無常,個人命運沉浮難定。
戰國時代的“游士”
雖吾公室,今亦季世也。戎馬不駕,卿無軍行, 公乘無人,率列無長,庶民罷敝……欒、卻、胥、原、狐、續、慶、伯降在皂隸。(《左傳》昭公三年)
以上說的是魯國貴族的沒落,王公貴族都變成了低賤的“皂隸”。另一方面:
子張,魯之鄙家也;顏汲聚,梁父之大盜也, 學于孔子;段干木,晉國之大駔也,學于子夏。高何、縣子石,齊國之暴君者也,指于鄉曲,學于墨子。索盧參,東方之巨狡也,學于禽滑黎。此六人,刑戮死辱之人也。今非徒免于刑戮死辱也,由此為天下名士顯人,以終其壽,王公大人從而禮之,此得之于學也。(《呂氏春秋·尊師》)
這是說普通庶民甚至“刑戮死辱之人”的地位變化。在社會變革的大潮中,貴族沒落,普通庶民活力顯現。西周數百年經營的經濟區域發展和文化區域拓展,突破世襲封建的小國寡民狀態。西周失統的統治秩序需要調整,社會發展需要一種強大的人力物力控制體系。
西周宗法,以尊尊親親格局,賴分封世襲的等級制度,完成西周時代的統治。這種制度從理論上說,不是對既存的權力集團的肯定,而是中央政權管理廣闊地域的一種方式(這無疑是同歐洲中世紀封建制的區別之一)。這一精神奠定了統一的文明區域概念,并影響后來帝國發展的進程。
經濟區域的開拓,文化區域的拓展,無疑對分封世襲的小國寡民的封閉體系構成了強大的威脅。建筑在封建金字塔頂端的周王朝,這時僅僅是一種象征——齊楚吳越秦燕晉紛紛崛起,不僅打破了原來世襲分封的均衡局面,而且社會組織變遷的結果,回頭又成為動因,推動社會組織向更深層次變化。孔子“微管仲,吾其披發左衽矣” 的感嘆,昭示著一種新秩序的建立。諸侯爭霸而欲直接控制人力物力又必需一新型的管理機構, 士階層亦緣此而興、緣此而盛,成為后來帝國強大的權力資源。
戰國時代的士尚處于“游士”階段,他們畢竟是世襲貴族傳統、文化格局變遷、階級層次大變動背景下的產物,是諸國不穩定的權力資源, 戰國時代“游士”如吳起在楚的命運,秦國的逐客之議等,亦說明這種權力資源之不穩定和吸收這種資源的制度尚未確立,而難以成為強大的規模帝國的權力基礎。但是“游士”之離鄉背井, 執權柄于它國,卻又充分顯示了這種權力資源的創造性——它突破了狹隘的血緣和地域為中心的世襲等級限制,預示著它將是規模統一的帝國豐厚的組織資源。
“士”階層的發展
一旦秦漢帝國統一格局形成,這些游離于帝國社會的“士”必然受到抑制。韓非子說:“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這一說法道出了當時的實況,思想的爭鋒激烈,社會的不穩定因素巨大。統一的帝國必然試圖將“游士”納入帝國的社會組織中,消除它的不穩定性而強化社會的靜態平衡,實現穩定的官僚帝國秩序。秦漢實行等功爵制度,重首功、強耕戰,也是試圖貫徹直接控制人力物力資源,在條塊的農業群體中,將社
會組織在一個等級秩序中,以期成為帝國可以控制的秩序。盡管“游士”的傳統在秦漢時代還得以延續,但這種游離于土地和家族群體之外的力量卻屢遭抨擊,終究為帝國追求穩定的社會組織所吞沒,而被納入可有效控制的體系中,特別是納入帝國體系構建的教育標準和培訓機制中進行標準化培育。
漢王朝正是在社會群體的變遷中,試圖尋求一種新的格局,主動控制和輸導權力資源,以實現漢帝國的大一統。鑒于秦政權的經驗,漢王朝開始完善官僚組織的人員選拔,實行薦舉制度等, 為統一的帝國提供統一意識形態系統培育出來的人才。
在這種背景下,帝國既以直接控制人力物力、保證安全和稅收為目標,那么“士”這種資源無疑是極有效的財富,而“士”作為戰國時代游離于社會群體之外的權力資源,必然要經權力馴化演變為穩定的資源,才能成為支撐帝國政權和帝國社會的知識階層。帝國利用這一階層彌補龐大帝國所缺乏的技術,以統一的意識形態為帝國的綱領、遵循同樣道德原則的知識階層為組織動力, 特別是儒家傳統經董仲舒的改造建立起神圣的奠基于天人世界的等級倫序及其道德訓誡,經漢武帝“獨尊儒術”提升為帝國的意識形態,為帝國的治理提供了完整的理論藍圖。
另一方面,“士”這一知識階層作為帝國官僚體系的儲備性資源,又管理著地方社會事務, 無疑等級倫序精神使他們能勝任此種角色。在漢帝國的框架內,士階層與土地、血緣結合在一起,形成帝國強有力的權力基礎。不過,這種制度的薄弱之處恰也在于此,這個特權階層一旦將帝國的人力物力資源浸蝕到一定程度時,帝國也就日益虛弱——畢竟帝國政權還沒有有效的措施控制這種與土地、血緣緊密聯系而集結起來的力量——東漢政府就為此倍受煎熬。
正是這種日益集結的力量支配著漢帝國的政府和社會,浸蝕和瓦解了帝國的皇權權威和官僚集團的雇傭性質,并最終瓦解了漢帝國。強烈的家族化和小集體化傾向,割裂了帝國的統一。到魏晉南北朝時代,士與土地、血緣、特權結合形成大規模集結的世家大族,演變成為占支配地位的一種趨勢。另一種社會趨勢——帝國社會中日益龐大的流動人口,更激化了這種矛盾。日益疏離于靜態社會的流動人口與世家大族結合,成為打擊帝國的主要力量和長期削弱政權的根源。
經過長期戰亂之后,隋唐王朝建立起來,通過一系列的措施,加強了帝國官僚的統一而又馴化之,有效遏制了地方小集團的集結,加之以江南地域在帝國經濟中分量的增加,躍升為帝國的經濟支柱,改變了直接控制人力物力而使官僚體系陷入狹隘的地方群體的困境,中央政權直接督控的目標化管理更加完善。
隋唐王朝的官僚系統對漢魏制度格局有突破。由于隋唐王朝以北方胡人背景入主中原,承長期戰亂之余緒,中原及南方世家大族一方面在戰亂中衰落,一方面在新政權中被邊緣化,帝國王朝在強化皇權、加強中央集權方面更進了一步。世家大族雖然仍支配著隋朝的政治格局,卻在唐王朝大肆提倡教育、引進科舉制度的影響之下, 改變了帝國的教育生態和知識景觀。特別是唐代中期以后,著力于控制和改善官僚制度的科舉制度大行其道,普通士子日益壯大,他們走上仕途, 一方面進一步刺激了科舉的興盛,一方面也為帝國馴化官僚系統提供了充足的權力資源。
士階層開始突破秦漢時代不斷強化的土地、血緣小集團化集結的狀況,而形成一個植根于更加廣泛階層當中的群體。這一群體,雖然未改變帝國行政的目標,但卻深遠地影響著帝國的社會, 在靜態而封閉的社會組織中,失去世襲特權的土壤,社會階層的升降更加劇烈。漢魏世家大族化的門閥制度消弭,并演變為另一種格局——士階層與血緣、土地、特權雖然仍密不可分,但卻受到雇傭關系和科舉制度的智力標準的沖擊,中央權力系統的控制已經深入到地方政權當中,但又漂浮于靜態的農業社會之上,根除了強宗大族的土壤。
特別是唐末五代的亂離時間極短,其原因正在于唐中葉以后經過調整的社會結構已然走上正途——改朝換代的原因不再是小集團分裂勢力, 而主要是政權調整和財政的耗竭。
宋以后,帝國社會的主流完全以地主和自耕農為主,帝國政權也以其卓有成效的皇權控制、馴化的官僚系統,徹底消除小集團分裂力量的困擾。士階層日益成為一種升降頻繁的群體,再也沒有可特別依恃的特權,如果說有特權的話,那也是一種身份特權,而非特有的群體特權。也就是說,只有取得某種身份,才享有其身份所具有的特權,士階層之所以在此時代顯示其不同的特征也正是緣于此。
帝國社會此時也邁入一個全新時代,在目標化管理的地方行政治理下,帝國社會處于自治狀態,宗族組織、土地、血緣此時演化為一種新的家族形態,這種家族形態主要是一種地方社會自治群體組織。士和家族中的組織者構成地方社會秩序的有力保證,成為聯系地方社會與帝國行政的有效力量。家族群體本身也以其對政治的投資、投機保護自己,培養家族群體中的優秀人才,幫助他們進入仕途;已得權勢者,則試圖照拂家族中的后進,以確保作為群體的家族利益能夠得到保護。
這種知識群體——士階層的成長,既為帝國提供了廣闊的權力基礎、深厚的權力資源,造成競爭日益激烈的仕進之路,同時又形成冗員充斥的官僚體系,成為帝國馴化官僚體系之有利因素。由于龐大的帝國官僚體系只能在道德層面上加以統一,即統一于意識形態,因而日益漂浮于帝國社會之上的官僚系統,更強烈需要在等級倫序上統一起來,而導入道德主義的框架。
士階層的培養也遵循著這條路子, 直到1905 年廢止科舉,帝國的智力資源幾乎一直耗竭于仕途,既為帝國官僚系統輸送人員,又以其龐大的后備軍,引導帝國社會。組成這個群體的成員可以說超越了具體的社會階層,組成一個特權等級群體官員:候補官員、有官銜者以及獲取“功名”的讀書人,同時又形成一個有趣的群體——落第者、隱士、帝國的批判者,但是就是沒有一個獨立的知識階層和脫離帝國權力把控的知識系統。衙役胥吏在這種格局中,起到了一種特殊的作用,他們實際操縱和支配著地方政府, 成為落第者的一種歸宿。
(摘編自《皇帝治下的中國》,云南人民出版社,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