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傳偉
一
深冬,子夜,老家土坯房外北風“呼呼”作響,刺骨的寒風從房頂瓦片縫隙中灌進屋內(nèi),直讓人瑟瑟發(fā)抖。
隔壁房間木桌上煤油燈下,一摞稿紙,一支鋼筆,或抬頭苦思,或撓頭冥想,或伏案疾書,鋼筆與稿紙發(fā)出“沙沙”的摩擦聲,煤油燈的火苗左右閃爍,忽明忽暗,映著父親的臉頰,照著稿紙上文字……
在父親旁不遠處,勞作了一天的母親借著微弱的燈光,一針一線為家人們縫補著衣裳,她時而起立給父親揉一下肩,倒一杯水,時而輕腳輕手走到床前給我蓋被子……
這場景經(jīng)常在我半夜醒來時出現(xiàn),那個時候我大概3至4歲吧,時至今日,仍歷歷在目。
家鄉(xiāng)粉壁是大巴山腳下的一個普通鄉(xiāng)場。那時,國家剛從十年文化大革命的“浩劫”中走出來,家鄉(xiāng)和全國其他地區(qū)眾多農(nóng)村一樣貧窮落后,山上光禿禿的,幾乎看不見一棵樹。貧瘠荒蕪的土地里,雜草叢生,家里祖孫三代共8人居住在3間土坯房內(nèi),常常上頓不接下頓,艱難度日。
此時,有著高中文化程度的父親成了家里的頂梁柱,他在離老家4公里外一個村小當代課老師,他把一個月學校發(fā)的幾斤糧票全部留在家中,自己卻每天餓著肚子給孩子們上課,好幾次暈倒在講臺上……
從那時起,父親在老家就小有名氣了,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信手拈來。父親常常半夜起床寫稿,一寫就是天亮。天亮后,他早早趕到鄉(xiāng)郵政所,把稿件寄出去,然后靜靜地等待……
一天,兩天,十天,半個月過去了,等來的結(jié)果不一樣,有時候是泥牛入海,有時候也會驚喜不斷。每每這個時候,我們?nèi)叶己透赣H的心情一樣,企盼所有稿件都變成鉛字,雖然一篇稿子僅有幾角錢的稿酬,但對于當時來說,能為家里買回好幾斤煤油和食鹽了。
1983年,改革開放第四年,父親從代課教師轉(zhuǎn)為民辦教師,每月工資由原來的8元增加到了18元。祖父和繼祖母開始種植甘蔗、生姜等經(jīng)濟作物,母親也養(yǎng)殖了為數(shù)不多的家禽,雖然家里的生活條件好了許多,但父親寫稿的熱情卻有增無減,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還是那盞煤油燈下,一杯茶水,一摞稿紙,一支鋼筆,一樣的坐姿,一樣的場景……
當時,還不諳世事的我認為父親寫稿是生活所迫,補貼家用。每每問他是不是為了掙稿費時,他總是摸摸我的頭,笑而不答。
上小學時,我的語文成績一直名列前茅,而且姐姐和兩個哥哥對文學也是情有獨鐘,姐弟四人的作文總是被老師作為范文在全年級朗讀,班上的黑板報上也常常出現(xiàn)我們的文章。
那時,我開始發(fā)現(xiàn),在父親的潛移默化下,父親的文學夢已經(jīng)滲透到了我們姐弟血液里。
二
時間悄悄劃過指尖,我們姐弟四人漸漸長大。1989年,姐姐嫁人,大哥開始師從于老家有名的老中醫(yī),二哥就讀縣中專學校。令全家最高興的是,年過不惑的父親通過自考,取得了達縣高等師專學校畢業(yè)大專文憑,并從民辦教師轉(zhuǎn)為公辦,成為老家初中語文課研組組長,多個班級的班主任,還經(jīng)常被臨時抽調(diào)縣委、區(qū)委工作。
“傳道、授業(yè)、解惑”,父親自17歲拿起粉筆開始,就決定把畢生的精力奉獻在三尺講臺。轉(zhuǎn)為公辦教師后,他更是把教育當事業(yè)干,視學生為自己的孩子,一些家庭極其困難的學生經(jīng)常吃住我家,母親給他們漿洗衣裳,納新布鞋,盡管那時我們家里也很窮,但母親沒有一點怨言,總是想法設(shè)法讓我們不餓肚子。父親風趣幽默,教語文有一整套方法,學生們都喜歡聽他講課,課堂上不時發(fā)出朗朗笑聲。課堂外,學生們總是常常把父親的寢室圍得水泄不通,請他批改作文。他所帶的班級考試成績長期保持第一二名,他年年被地區(qū)和縣上表彰為“優(yōu)秀教師”。
手提式“海燕牌”、“上海牌”收音機風靡著八十年代,那時候誰家能擁有一臺這樣的收音機,是很酷很炫的事情。我們兄妹幾人幾乎每人手里都有這樣品牌的收音機,走到哪里都不離身,甚至晚上睡覺都會放在枕頭下面,這些收音機都是地區(qū)和縣里給父親的獎品。
他的學生數(shù)以千計,后來有的成為崗位標兵、學術(shù)骨干,有的成為新聞記者、作家詩人,有的成為企業(yè)家,有的走上了相當級別的領(lǐng)導崗位。學生們十分敬重他,時至今日,仍有像安全東(號三半齋主人,著名詩人,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華詩詞學會會員,中華詩詞論壇網(wǎng)絡(luò)學院導師、參議員和特聘高級顧問)這樣的學生隔三岔五回老家看望父親,與他小酌幾杯,吟詩作賦。
1991年9月的一個黃昏,70歲的祖父突患腦溢血離世,全家10多畝土地活兒全部落在了父親母親肩上。
母親姓李名運蘭,外祖父離開人世時,她剛滿6歲,姨媽不到4歲。后來外祖母帶著兩個女兒改嫁張家,先后生養(yǎng)了6個兒子。此時,國家正處于抗美援朝的艱難時期,面對每頓多張嘴吃飯的壓力,外祖母和繼外祖父的生活舉步維艱。無奈之下,剛滿10歲的母親帶著小自己兩歲的妹妹回到了李家,寄養(yǎng)在叔父家。年幼喪父的母親和姨媽,聰明伶俐,懂事勤快,被沒有生養(yǎng)的叔父嬸娘視為己出,當做掌上明珠,并送母親完成了高小學業(yè)。那時候女孩子能擁有高小文化,可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幼年時的磨難歷練了母親堅強、善良、忠厚、勤勞的品質(zhì)。剛到我們家那會兒時正處于大躍進時期,母親每天掙的工分比其她婦女多一倍,是全公社出名的勞動模范。責任田包產(chǎn)到戶以后,她每天起早貪黑,總有忙不完的活兒,特別是農(nóng)忙季節(jié),天剛微微亮,她就扛起鋤頭在田間地頭忙乎起來,男人們做的犁田、編竹器等重活兒,她都不在話下。忙完一天回到家里,母親不管再累,都要到廚房為家人做飯菜。即便那時候家里很少吃上大米,紅薯、土豆之類的只要經(jīng)過母親的精心烹飪,都會變得十分可口。母親性格不急不躁,與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和睦相處,幾十年都沒有和鄰居說過一句紅臉話,誰家有什么困難,哪怕寧愿自己吃虧,她都會盡最大努力幫上一把,是遠近出了名的賢惠人。
苦難和不幸這對孿生姐妹總是伴隨著母親,1979年冬天,那時候我還不足一歲,一天早晨,寒風呼呼地吹,正在山上割草的母親,突然腳下一空,狠狠地墜下近100米高的崖底。通過一個多星期的搶救,命大的母親從死神手中掙脫出來。經(jīng)過兩年多的治療,頑強的母親奇跡般地站了起來,但落下了神經(jīng)衰弱、泌尿系統(tǒng)失禁等后遺癥,這些痼疾頑癥后來伴隨了母親一生,直至老人家2011年春節(jié)前去世。
父親兒時的經(jīng)歷跟母親一模一樣,父親還在3歲的時候,祖母就離開了人世,祖父既當父親,又當母親,把父親撫養(yǎng)成人,把所有的愛傾注在了父親身上,兩父子的感情不言而喻。
祖父飽讀四書五經(jīng),滿腹經(jīng)綸,對父親影響根深蒂固。他樂善好施,古道熱腸,村子里誰家修房建屋,誰家婚喪嫁娶,都是他忙里忙外。他崇尚中庸之道,德高望重,鄰里發(fā)生矛盾糾紛,他都要出面調(diào)解,讓雙方握手言歡。祖父敢為人先,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他在生產(chǎn)隊里第一個種甘蔗和生姜,被鄉(xiāng)政府樹為“致富能手”,在他的帶領(lǐng)下,很多家里都種上了甘蔗、紅桔等經(jīng)濟作物。為了減輕兒子兒媳負擔,祖父主動提出分家,并讓我的姐姐每頓跟自己吃飯,姐姐出嫁后,祖父又把我大哥接在一起吃住。
祖父是個樂天派,每天臉上總是掛著微笑,他喜歡喝兩杯。每逢當場天,都要打一兩斤紅苕酒回家,母親拌一盤黃瓜、炸一些花生米,炒幾個存放了很久都舍不得吃的雞蛋,有時候會出現(xiàn)少許的臘肉和幾片香腸,等上完晚自習的父親回到家喝上幾杯。每每這個時候,家里所有人都將生活的艱難和一天的辛苦拋至腦后,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笑容,笑聲不時從瓦片縫隙中傳出房頂,這是全家最溫馨的時刻。祖父喜歡打四川大鼓和拉二胡,不管農(nóng)活再多,他幾乎每天晚飯后都要把我喊到院壩里,從衣服口袋里變戲法似地抓出幾顆花生,幾片餅干或一把麻花給我,然后坐在板凳上,如癡如醉地給彈唱起川劇。皎潔的月光下,鼓聲、二胡聲伴著他厚重的腔音,在夜空中飄得好遠好遠……
上個世紀60年代初,繼祖母何氏來到了我們家。繼祖母比祖父大接近10歲,清朝末年出生在一個封建家庭,剛到我們家時還纏著“裹腳”。她之前已經(jīng)嫁過一次,由于沒有生育,被婆家人長期歧視。繼祖母雖然個子小,身體單薄,但十分勤快,每天和祖父、母親一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父親母親和我們都很尊重她,從沒有把她當成外人。祖父的突然離世,對年近八旬的繼祖母打擊很大,她好幾天沒有喝上一口水。當然,對父親來說更是當頭一棒,讓父親很長一段時間處于極度悲痛之中。
從悲痛中走出來的父親,不得不面對特別巨大的家庭負擔。老家離鄉(xiāng)場上很近,走路不到10分鐘的路程,父親每天都要往返學校、家里好幾趟,上完課后,便急匆匆地趕回家和母親一道忙農(nóng)活,干完農(nóng)活又抄小道跑步到學校。特別是在農(nóng)忙時節(jié),父親急匆匆地扒幾口飯,一陣小跑到學校。這樣的鏡頭,多年來在無數(shù)個嚴寒酷暑、無數(shù)次狂風暴雨中反復上演,導致父親患上了嚴重風濕性關(guān)節(jié)炎,至今仍未痊愈。
即便如此,父親還是忙里偷閑“爬格子”,但更多的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備完第二天的教學課,還要擠時間寫一些雜談、感悟、教研理論之類的,應邀幫別人改改文章,寫寫楹聯(lián),雖然那幾年沒有發(fā)表更多的作品,但不難看出,他的文學夢已經(jīng)浸透到了內(nèi)心深處。
三
父親的文學夢深深地影響著兩個哥哥和我,特別是我發(fā)誓要像父親一樣“筆墨驚天地,詩成泣鬼神”,但卻遭到了父親的反對。
1992年,已經(jīng)拜師學醫(yī)五年的大哥被師傅攆了回家,原因就一個,經(jīng)常背著師傅偷偷看武俠小說,且屢教屢犯。在母親一個多月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勸說下,大哥終于又捧起了醫(yī)書,并在父親的強力監(jiān)督下,報考了達縣衛(wèi)校,正因為有那時父親的堅持,大哥今天才成為了老家遠近聞名的醫(yī)生。
與大哥相比,二哥的文學夢更為“瘋狂”。在讀初中時,他不知從哪里弄回了《魯迅全集》、《平凡的世界》、《雨果文集》等著作,并悄悄參加了福建“榕花”文學社,還發(fā)表了好幾篇詩歌和散文,成為被當時班上乃至全校學生頂禮膜拜的“人物”。就讀縣中專學校后,他“不務(wù)正業(yè)”,在學校創(chuàng)立文學社,舉辦詩歌研討會,用現(xiàn)在的稱謂就是“文化沙龍”。眼看不到1個月時間就畢業(yè)了,他卻寫信告訴父親,說要當“流浪詩人”。
讀罷來信,父親母親心急如焚,他們早早起床,搭上鄉(xiāng)上到縣城一天只有一趟的客車。見到二哥時,身著白色牛仔褲、腳穿黑色尖頭皮鞋、長發(fā)飄飄的他已經(jīng)準備好出門的行囊。有些駝背的母親一把拉住二哥眼淚直流,父親站在一旁,臉色鐵青,一言不發(fā),只是睜大眼睛盯著娘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許久,父親冒出一句話。按照以往,父親絕對會想盡一切辦法,勸回這個不聽話的“冤孽”。但父親沒有這樣做,而是買了一瓶價值3元錢的高粱白酒給二哥“餞行”。
第二天一早,二哥敲響了父親母親所住招待所的門。他們一臉驚愕,二哥頭上的長發(fā)不見了,下巴上的胡須也剃得精光,當他剛嘴巴吐出“不走了……”幾個字時,兩行熱淚從父親的眼睛里悄然滑落下來。
那時的我,已經(jīng)上初中了,特別崇拜父親和二哥,心底里也萌發(fā)了“詩人夢”。讀初一的時候,我就把父親珍藏多年的《毛澤東詩詞》據(jù)為己有,厚厚的一本書我背得滾瓜爛熟。
我開始慢慢厭倦其它課程,除語文外其他成績一落千丈,班長、學習委員的“職位”也“拱手相讓”他人。父親著急了,“如果你再這樣下去,只有回家臉朝黃土背朝天了!”臨近中考,父親讓我參加了補習班,開始惡補數(shù)學、英語課。
在跌跌撞撞中,我跨進了高中門檻。
老家的鄉(xiāng)場上沒有高中,只有到離家20里路的鎮(zhèn)上去讀。離開了父親視線,我重蹈覆轍,更加喜歡文學了,對其他課程得過且過。每次考試兩極分化,語文全班第一,數(shù)理化成績僅及格而已,父親母親常常為我的表現(xiàn)長吁短嘆。
高中三年間,父親的經(jīng)濟負擔加劇,家里常常入不敷出。繁重的農(nóng)活讓母親的身體狀況愈來愈差,家里面每天都彌漫著藥味。大哥學醫(yī)師出,開始談戀愛、結(jié)婚,父親到處籌措資金為他開設(shè)了門診。當代課教師的二哥一個月工資僅有幾十元,家里借錢為他蓋了兩間新瓦房,作為他結(jié)婚新房。1994年,家鄉(xiāng)終于通電了,結(jié)束了照煤油燈的歷史,但家里窮得有時候連電費都不能按時交。為減輕家里負擔,我兩次提出退學,幫助家里干農(nóng)活,但都被父親母親一頓訓斥。
1995年夏天,高考落榜了,我被自己阻擋在了大學門外。父親決定讓我復讀,我一聽這話,抽身便走,扛著鋤頭走進了田間地頭。打小就幫家里干農(nóng)活的我,就如初生之犢,有使不完的力,用不完的勁,種起地來得心應手,鄰居們都說我是種田的一把好手。
而父親母親并未因家里多了一個勞力而感到高興,卻始終在擔憂著我的前途。以此同時,父親也在悄聲無息中提升我的寫作水平,他寫信給在外地工作的學生們,隔三岔五給我寄回一些文學書籍。放學回來,父親還不忘手把手教我練練毛筆字。
累并快樂著,那半年,我不僅身體變得更加強壯了,更多的是再次感受到了父親母親的艱辛和不易,也體會到了勞動的快樂和意義。
“要不,到部隊當兵去?”一天,父親征求我的意見。那時,四舅和姨媽兩個兒子正在部隊里服役,四舅是黑龍江部隊的一名營長,兩個表哥一個是陜西陸軍汽車團軍士長,一個是天津坦克旅坦克長。說實話,我曾很多次向往像他們一樣走進部隊,在這個大熔爐里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但文學夢一直困擾著我,讓我進退兩難。“文學夢與軍人夢不沖突”,在父親的循循善誘下,我回歸到了現(xiàn)實。
報名、體檢、復檢、政審,我一路過關(guān)斬將。聽說到海拔3000多米的甘孜藏區(qū)當武警,執(zhí)勤訓練,還要看押犯人,父親母親似乎有些后悔。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選擇部隊,就要義無反顧,我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門。母親抹著眼淚,依依不舍地把我送上車……
隆冬時節(jié),大巴山雨霧綿綿,父親的右腳關(guān)節(jié)炎又季節(jié)性地發(fā)作了,行走極為不便,但他執(zhí)意要送我到縣城。在武裝部,我換上了嶄新的橄欖綠,父親圍著我轉(zhuǎn)了好幾圈,笑盈盈地說“如果你爺爺在,一定會高興得合不攏嘴”,說這話時,父親的眼圈紅紅的。晚上,父親和我擠在招待所的單人床上,父子倆徹夜長談。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父親就起床了,他還要趕100里路回去給學生們上課。濃霧中,只見混沌一片,縣城的路燈就像一朵朵桔黃色的小花,我攙扶著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你娘把那頭豬給賣了,200元,你拿去吧”,父親從陳舊的中山裝口袋里摸出疊得整整齊齊的鈔票,“啥?”我不敢相信他說的話,那頭豬可是全家人一年的油水啊。眼看我要生氣,父親拍拍我的肩豁達地說“別擔心,家里還有我吶”。我根本聽不進去他說的話,扭頭就走。“哎喲,我這不爭氣的腳”父親剛追了幾步,就蹲在了地上拍打自己右腿,我趕緊轉(zhuǎn)過身跑去扶起他。“這樣,拿一百吧,這是我們的心意”,父親把100元硬塞給了我,我知道推辭不下了,抽出50元交給了父親,說“部隊有津貼,50元足夠了”。父親拿著錢,在濃霧中發(fā)著呆,嘴角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但又沒有說出口。
“我走了!到了部隊,保重身體,記住給家里寫信”,幾分鐘后,父親轉(zhuǎn)過身,提著我換下來的一包便裝,一瘸一拐,一走一停,很吃力的向前走去,濃霧中父親的背影時隱時現(xiàn),慢慢化成一個小黑點,最終消失在我的視線中。這時候,我想起了朱自清先生的散文《背影》中關(guān)于父親的描寫,鼻子一酸,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
回到招待所,我發(fā)現(xiàn)迷彩行李包重了許多,拉開拉鏈,里面多了好幾本文學書籍,其中有我最喜歡的《毛澤東詩詞》,這本書出版于60年代,父親珍藏了30多年。
頓時,我又明白了許多……
四
一路西行,一路翻山越嶺,期許中夾雜著幾分忐忑……
經(jīng)過幾天的顛簸,運兵車把我們運到了瀘定縣一個叫小烹壩的地方。這里就是新兵集中訓練的教導隊,318川藏線從教導隊大門口橫穿而過,營房后面就是日夜奔騰不息的大渡河,河的對岸是連綿起伏的大山,這山比老家的山大得許多,高聳的山尖直插云霄,從山腳到山頂有一條“之”字形的土路,站在教導隊的操練場向山上望去,蜿蜒崎嶇,讓人不寒而栗。班長告訴我,你別小看這條路,當年紅軍就是經(jīng)過這條路抵達陜北延安的……
對紅軍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新年元旦當天,我們開始了從軍后第一次長途徒步拉練,目的地就是7公里外的瀘定鐵索橋,小學課本上《飛奪瀘定橋》里描寫的場景在我腦海里清晰可見。
瀘定鐵索橋建造于清康熙四十(1701)年,是川藏兩地的咽喉要塞,它位于瀘定城西,橫跨在洶涌奔騰的大渡河上,橋身全長101米、寬2米、用13根鐵索連接兩岸,橋面到水面數(shù)十丈高。
這是第一次走上橋,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當行至橋的中部時,橋身左右擺動,猶如蕩秋千一樣。橋下,放蕩不羈的河水從上游山峽里傾瀉而下,沖到巖石上,飛濺起數(shù)米高的浪花,水聲震耳欲聾。撫摸著銹跡斑斑的鐵索,伴著驚濤駭浪的大渡河水,聆聽著老紅軍對那場偉大戰(zhàn)役的述說,我與其他新戰(zhàn)友一樣,再一次被22名勇士不怕流血犧牲的英勇事跡和偉大的紅軍精神深深感動了。
回到教導隊,我寫下了《沁園春·瀘定橋》(后發(fā)表于《人民武警報》、《四川武警報》)——
“神州昔日,三座大山,萬眾倒懸。幸工農(nóng)紅軍,救民水火;長征鐵流,滾滾向前。飛奪瀘定,跨越大渡,叱咤風云戰(zhàn)天塹。留豐碑,譜千秋青史,譽滿人間。
華夏今朝新顏,是改革開放譜華篇。吾赤心向黨,披肝瀝膽;赴湯蹈火,勇挑重擔,從軍衛(wèi)國,安心高原,條令條例記心田。做傳人,固鋼鐵長城,無私奉獻!”
新訓大隊最高首長把我叫到了辦公室。他叫王棟良,時任支隊副政治委員,全權(quán)負責我們這年度新兵的訓練教育工作。王政委學富五車,博古通今,愛好廣泛,寫一手好字,當過電影放映員、新聞報道員,是全總隊有名的“才子”。他也來自農(nóng)村,當過知青,落過榜,他愛兵如子,深受官兵們擁戴。他軍政素質(zhì)過硬,先后參加了10余次剿匪戰(zhàn)斗,多次立功受獎。
王副政委成了我從軍路上第一位引路人,對我的影響十分深遠,多年來他一直激勵著我要矢志不渝地去追求夢想。
入伍后的第一個月,我領(lǐng)取了25元津貼,這是我人生的第一筆收入。我給自己留了5元錢,把剩余的20元寄給了母親。“幺兒越來越來心疼我了……”,母親拿著匯款單,擦拭著眼淚,嘴里絮絮叨叨個不停,一旁的父親反復讀著我的來信,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新訓三個月期間,我參與的板報屢獲第一名,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我和戰(zhàn)友自創(chuàng)自編自演的小品斬獲金獎,每場籃球比賽是主裁判,新訓結(jié)束時還獲得了嘉獎……
新訓結(jié)束了,肩扛列兵軍銜的我分配到了機動某中隊。中隊位于川藏咽喉、茶馬古道重鎮(zhèn)、藏漢交匯中心和情歌故鄉(xiāng)的康定。康定城坐落在群山層疊的峽谷之中,兩岸峰巒夾峙,折多河、雅拉河浪卷雪山之水穿城而過,匯入大渡河,流向長江……
中隊就在著名的跑馬山下,以軍事過硬、戰(zhàn)斗力強而著稱,是“武警部隊軍事訓練標兵中隊”。雖然每天日出到日暮都是高強度的訓練,但苦中有樂,過得十分充實,班長和戰(zhàn)友們對我關(guān)愛有加,特別是中隊長胡志龍和指導員譚程富把我當成“寶貝疙瘩”,一門心思地想把我培養(yǎng)成中隊文書。
胡隊長和譚指導員的“計劃”泡湯了,幾個月后的一天上午,我的調(diào)令飛到了中隊,新的單位是支隊政治處宣傳股。要離開中隊了,我與戰(zhàn)友們依依惜別,雖然在中隊只摸爬滾打了三個月,但我已經(jīng)融入到了這個光榮集體,當軍用吉普車駛出中隊營區(qū)的時候,和我一起長大、又一起入伍的兒時伙伴鄧茗友和文松元跑到車旁,淚眼婆娑“常回來——”,我們的手緊緊握在一起,久久不愿松開……
“這里是全支隊最高指揮機關(guān),你一定要珍惜機會,虛心學習,嚴格要求自己,發(fā)揮你的特長……”王副政委把我喊到辦公室,像長者一樣叮囑我,眼神里投射出頗多期許。我被安排在了電影組辦公室,同辦公室的還有兩名老班長,陳姓班長是支隊放映員,寫一手好字,馬上要讀軍校了;鄭姓班長是新聞報道員,在各級報刊上發(fā)表了數(shù)百篇新聞稿件,是支隊響當當?shù)摹肮P桿子”,我向他倆投去了欽佩的目光。
最初,我承擔的是管理軍人俱樂部和機關(guān)廣播工作,每天晚上七點整,支隊首長和機關(guān)戰(zhàn)士們就會準時來到俱樂部,收看中央電視臺新聞聯(lián)播,七點半后,大家開始點唱卡拉OK,直到九點半結(jié)束,待到曲終人散后,我便開始打掃俱樂部和政治處每個辦公室衛(wèi)生。第二天一早,我便早早起床開始播放起床號、出操號……直至晚上十點播放完就寢號后,我便回到辦公室看書,閱讀報紙。
這段時間的生活看似循規(guī)蹈矩,又如白開水一樣平淡無味,但卻為我提供了更多的學習時間,我學會了放電影,學會了在暗室中洗黑白照片的技術(shù)。我如饑似渴地讀完了幾十本有關(guān)新聞寫作書籍,飽讀了中外數(shù)百篇優(yōu)秀的新聞作品。
我如癡如醉地愛上了新聞寫作,父親的文學夢和我的夢緊緊地聯(lián)系在一起,在內(nèi)心深處悄然升騰……
五
1996年10月,王副政委已經(jīng)升任為支隊政委了,他和副政委何顯陽以及其他首長一樣為我的變化而感到欣喜,決定把管理俱樂部和播放廣播的任務(wù)交給司令部,讓我專門擔任專職報道員。我欣喜若狂,終于可以潛心寫作了。
從此,我開始拼命地寫啊改啊,就像一個登山愛好者走進珠峰大本營一樣,望著珠峰之巔那絕世風光,憧憬著“一覽眾山小”的場景,顧不上沿路隨時都有雪崩的危險,以及種種意想不到的困難,一步一步拼盡全力向頂峰攀登。
晚飯后,戰(zhàn)友們在俱樂部了看電視、唱卡拉OK,我卻坐在辦公室冥思苦想;熄燈后,機關(guān)家屬區(qū)已經(jīng)一片寂靜,我卻在燈光下與嚴寒對抗。就連有時候已經(jīng)在酣睡中,也突然打個激靈,“嗖”地一下蹦下床,打開臺燈,迅速記下夢里的場景,哪怕是一個題目或者一句話。寫啊改啊,我不知道寫了多少,一篇接一篇稿子寄出去,一天又一天掐指算著報紙到來的時間,一次又一次奔向收發(fā)室,一遍一遍地翻看著報紙,可就是始終不見我的名字。
遠在家鄉(xiāng)的父親也跟我一樣,渴望我的名字早點變成鉛字。每逢當場天中午他給學生們上完第二節(jié)課后,便利用課間15分鐘奔向郵電所,以最快的速度翻看報紙,尋找是否有我發(fā)表的新聞作品。
知兒莫過于父母。父親來信了,信中介紹了當年他創(chuàng)作初期的尷尬,當年的報紙和媒體少之又少,發(fā)表作品的幾率低而又低,但他沒有退縮,而是經(jīng)過很長一段時間的不懈堅持,最終變成了鉛字。“不到長城非好漢”,父親再一次激發(fā)了我的斗志。
“電話,你父親的電話!”一天中午,支隊值班干部急促地敲響了我宿舍的門。
拿起話筒,電話那頭真的是父親的聲音,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家鄉(xiāng)上那時候還沒有程控電話,鄉(xiāng)政府僅有一臺老式搖柄電話,要撥打長途電話只能到縣郵電局。這是第一次聽見父親電話里發(fā)出的聲音,雖然距離兩千多里,但我感覺他就在我眼前,我們都感應到了對方的氣息,還有彼此“砰砰”的心跳聲……
“爸——”我剛一張嘴,淚水奪眶而出。
“偉娃子,我專門到縣上打電話,就是為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四川日報刊登了你的作品,祝賀你,繼續(xù)努力!”一會兒,父親打破了沉寂,喊起了我的乳名,話語間難掩喜悅之情。
放下電話,我迫不及待地跑回辦公室,翻閱近幾天的《四川日報》,發(fā)現(xiàn)了我的名字,我的心快蹦到嗓子眼兒了。雖然這則消息不足百字,所處位置也挨著報紙中縫,但它讓我看到了希望……
從那以后,我的作品不時見諸報端,但更多的是“豆腐塊”、“火柴盒”。1997年,我決定參加《解放軍報》新聞函授培訓班,父親母親省吃儉用給我寄來了300元培訓費,我寫作水平和技巧有了大幅度地提高,當年我就發(fā)表了消息、通訊200多篇,其中中央、國家、省級報刊電臺100多篇,年底被總隊表彰為“優(yōu)秀報道員”,我也加入了黨組織,提為副班長,評為“優(yōu)秀士兵”,并榮立三等功。
“當今時代的優(yōu)秀的新聞工作者,不能只靠文字,更要學會拿起相機,只有這樣才能做到全面開花”父親來信告訴我。那時,全支隊上下僅有一部理光相機,我對攝影已經(jīng)垂涎已久。能自己擁有一部相機是多么愜意的事情,我連做夢都在想著這事兒。就在關(guān)鍵時刻,父親給我寄來了1000元錢,鼓勵我購買一部相機。
此時,父親剛獲得中學二級教師職稱,每月的工資雖然漲了一些,但仍不夠母親的醫(yī)藥費,加之還要贍養(yǎng)繼祖母,父親的負擔依然很重。我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把微薄的稿費和津貼積攢起來,隔三岔五地給家里寄上幾百,盡力幫著緩解父親的負擔。一千元錢,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是一個部隊團級干部的月收入,而父親一下子給我寄來了這筆“巨款”,不知他又從哪里東拼西湊起來的。我二話不說,將這筆錢退了回去,但購買相機的想法愈來愈濃。
康定的建筑密度很大,房子挨著房子,密密麻麻,熙熙攘攘,部隊機關(guān)大院擁擠不堪,辦公住宿用房十分緊張,致使機關(guān)沒有修建食堂。機關(guān)把每人每天6元錢的伙食費按月發(fā)給我們自行安排,我認真的盤算了一下:每月節(jié)約100元伙食費,加上60元的津貼,再加上平均每月收入100元的稿酬,每月存錢可達260元,如此堅持下來,不出半年,我便可以購買一部上千元的照相機了。于是乎,我開始實施起了攢錢計劃。每天上午10點左右,我開始吃早餐,幾塊軍用壓縮餅餅,兩杯白開水,把肚子填得半飽;下午3點左右,我便來到機關(guān)后門外一小吃店,饑腸轆轆地吃上一碗火鍋粉。
這家名叫“如意小吃”的火鍋粉店,在康定小有名氣,門口有兩三步臺階,店面不足十平米,只能擺下兩張小桌子,一個蜂窩煤爐子上,一口鍋“咕嚕咕嚕”地煮著湯料,香氣從門內(nèi)飄到街上,讓眾人駐足停留,美美地吃上一碗才肯離去。
老板姓王,個頭不高,比較單薄,約莫50歲,跟父親的年齡相仿,臉上總是掛著微笑,見人就主動打招呼,我稱他“王伯”。王伯的祖籍在山東,其父親是解放軍,當年修建川藏線時因受傷留在了康定,與當?shù)匾徊刈骞媚锝Y(jié)婚生下了他。王伯自幼心靈手巧,是康定木材廠一名老師傅,手藝一流,帶有好幾個徒弟。王伯老伴常年患病臥床不起,兒子在成都讀大學,加之木工廠不景氣,家里巨大的開銷讓王伯選擇了提前退休,開起了這家火鍋粉店。
瞧我每天不在飯點的時候光顧他的小店,王伯甚是好奇。“小伙子,你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每天這樣,營養(yǎng)哪里跟得上喲”王伯聽完我的敘述后心痛地說,把小碗給我換成了大碗,碗里又多了一些粉條、綠豆芽和肥腸,并從電飯煲里舀來一碗白花花的米飯。“這就是你今后的標準,不加價,還是收你兩塊錢”,拴著圍裙的王伯用他有些油漬的右手,拍了拍我的肩說,眼神里飽含著滿滿的愛。
門外,雪花在狂風中漫天飛舞;店內(nèi),蜂窩煤爐子里竄出藍色的火苗,鍋內(nèi)“撲通撲通”的翻滾著,整個店面里彌漫著濃濃的香味。王伯與我相對而坐,看著我狼吞虎咽地吃相,他邊笑邊說“孩子,慢點兒,別噎著……”
王伯在2014年4月突發(fā)心臟病離開了人世,由于我正在北京學習,很遺憾沒有送老人家最后一程。待我再次去看望他時,他的墳頭上已是芳草萋萋……王伯在世時,我每次到康定出差都會去家里陪他坐一會兒,給他一些錢物,不管我是否吃過飯,他都會給我親自煮上一碗火鍋粉,那味道跟當年一模一樣……如今物是人非,但每每想起王伯,我的心不由得涌起陣陣酸楚。
半年后,愿望實現(xiàn)了,一部嶄新的鳳凰牌相機掛在了我的胸前,我把鏡頭對準了長期戰(zhàn)斗在雪域高原的戰(zhàn)友們。
人們常說“在高原呆著就是奉獻”,甘孜州地處青藏高原東南緣,俗稱康巴高原,這里平均海拔3500米以上,含氧量只有內(nèi)地的70%,褐色的巖石與不化的冰峰常年對峙,石渠、理塘縣還被地理學家劃為“永凍層”,被生物學家劃為“生命禁區(qū)”。“駐守生命禁區(qū),青春和太陽一起燃燒”。常年生活和戰(zhàn)斗在這片土地上的戰(zhàn)友們,頭頂警徽,腳踏凍土,日日夜夜守護著藏區(qū)的和諧安寧,他們的赤膽忠誠和無私奉獻精神每時每刻都在感動著我。上高原、下哨所,冒嚴寒、斗風雪,我跑遍了所有基層連隊。
長時間的超負荷工作讓我患上了嚴重的鼻炎和直腸炎,特別是在高寒缺氧的情況下,鼻粘膜經(jīng)常破裂,血流不止。領(lǐng)導好幾次把我送到醫(yī)院手術(shù)治療,我都悄悄溜出了病房。
一分耕耘,一分收獲,千余篇文字報道和攝影作品頻頻見諸報端,支隊年年被總隊表彰為“新聞報道先進集體”,一些作品獲得不同獎項,我被好幾家報社聘為“特約記者”和“特約撰稿人”,連續(xù)幾年立功受獎,并被評為“武警部隊特別優(yōu)秀新聞報道員”。
一張張立功通知書和喜報不斷地飛向家鄉(xiāng),父親幾乎每天都要站在貼滿喜報的墻壁前端詳好幾遍,那眼神,那笑容,充滿了欣慰和自豪……
六
考軍校、提干是每個戰(zhàn)士夢寐以求的事情,相對其他戰(zhàn)友而言,我考軍校的愿望更為強烈。1998年夏天,在武警部隊軍事院校考試中,我僅以2分之差被阻擋在了軍校門檻外,加上幾年前的高考,這是我第二次落榜了,我的心情降到了谷底。
“戰(zhàn)地黃花分外香,有意義的辛苦是幸福的;有作為的付出是充實的;有價值的奉獻是樂趣無窮的”父親又來信了,字里行間沒有一絲責備,相反地全是鼓勵。這之前,父親取得了中學一級教師資格,按相關(guān)政策規(guī)定,家屬和未婚子女可以農(nóng)轉(zhuǎn)非,對于我來說,取得城鎮(zhèn)戶口就意味退伍可以安置工作,但我沒有同意父親農(nóng)轉(zhuǎn)非的意見。因為,自選擇從軍這條路時,我就暗下決心不再給家里添亂了。
北風蕭蕭,雪花飄飄。康定的十月,比內(nèi)地冷很多,肆虐的風夾著大片大片的雪花從山谷咆哮而來,像刀子一樣刮著人們臉,光禿禿的樹椏枝在風中亂舞,跑馬山上已經(jīng)鋪上一層厚厚的雪。每年這個季節(jié),一批老兵就要離開部隊退伍返鄉(xiāng)了,這也是軍營傷離別的時候。按照當時兵役制度規(guī)定,我也該脫去軍裝了,這期間,駐地一些單位和成都幾家報社也向我伸出了“橄欖枝”。
是去?還是留?讓我心煩意亂,不知如何是好。
“你必須留下,部隊需要你!”在人生抉擇的重要關(guān)頭,王政委把我叫到了辦公室,給我下達了留隊“命令”。一起入伍的戰(zhàn)友們要離開心愛的軍營了,他們胸戴大紅花,整齊列隊面對鮮紅的軍旗,眼里噙著淚水,互相摘下警徽、肩章和領(lǐng)花,列隊中傳來低沉的抽泣聲,很快,哭聲彌漫在警營里,戰(zhàn)友們抱成一團,哭成了淚人……
冰雪消融,萬物復蘇。時間來到了1999年,今年是我決戰(zhàn)之年,我下定了必勝決心,開始著手考試前準備,父親也給我寄來一大摞復習資料。為了讓我們考出好成績,支隊把20多名參加考試的戰(zhàn)士集中在康定中學,進行了兩個月的封閉式強化補習。
經(jīng)過兩個月的強化補習,我順利地通過了預試、體檢等環(huán)節(jié)。5月初,我來到了武警成都指揮學院,準備參加即將到來的武警部隊統(tǒng)一招生考試,不知這一次我是否被幸運之神接納,我的心里惶惶不安。
而就在5月8日這天,離考試還有10多天的沖刺時刻,我駐南斯拉夫大使館突遭美軍轟炸,造成3名記者當場死亡,20余人受傷。世界震驚,中國憤怒,全國民眾群情激奮,多地爆發(fā)大規(guī)模反美示威活動,成都所有高校大學生和眾多市民前往美國駐成都總領(lǐng)事館門前抗議,我們奉命緊急前往維護現(xiàn)場秩序。
此時的成都已經(jīng)很炎熱了,白天,我們頭戴鋼盔,身著迷彩服,在太陽照射下,渾身是汗,衣服濕了又干,干了又濕。夜晚,我們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和衣躺在立交橋下,滾燙的水泥地板讓我們根本無法入睡。借著街燈,我拿出復習資料,一邊驅(qū)趕蚊蟲,一邊翻看書本……
執(zhí)勤任務(wù)結(jié)束的第三天,我們走進了考場,幾個月的強化補習收到了效果,無論語文、數(shù)學、英語、政治、軍事理論等文化課程筆試,還是射擊、器械、隊列、戰(zhàn)術(shù)、五公里武裝越野等軍事技能考核,我都發(fā)揮出了最佳狀態(tài)。
“爸,娘——考上了——”,在殘酷的競爭中我終于如愿以償,并成為全支隊20多名考生中的“狀元”,我流著淚,把消息第一時間告訴了父親母親,我明顯地感覺到父親在電話那頭也同樣流著淚,哥哥嫂子們也在一邊陪著流淚……
到軍校報到的日子越來越近了,我與朝夕相處了近四年的領(lǐng)導戰(zhàn)友們一一話別。“這是你父親去年寫給我的信,你看看吧!”臨行前,王政委交給我一封信,信封上面的字筆酣墨飽,一眼看出就是父親的字,懷著不解拆開了信封——
“尊敬的首長……由于我家庭貧寒,沒有給他提供更好地的生活學習條件,我和他母親一直很愧疚……通過這幾年部隊特別是你的培養(yǎng),他更加懂得知足感恩了……他有夢想、有思想,我相信我的孩子,一定會有屬于他的未來,懇請部隊留下他……我們通信的事情,煩請不要告訴他,免得他思想負擔更大……”
世間沒有哪一個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有一番作為,他們也為之付出了畢生精力。但我的父母付出得更多,他們既肩負著撫養(yǎng)我們的重任,還承載著我們的夢想和未來。不知不覺地,我的視線模糊了,眼淚“啪嗒啪嗒”地掉在了信箋上……
七
秋天是收獲的季節(jié),我開始了火熱的軍校生活。在家鄉(xiāng),金黃的稻谷在微風下翻滾著,今年是一個豐收年,每個人臉上都掛著微笑。開始收割稻谷了,東家忙完忙西家,這家收完那家來,大家相互幫襯著。呈梯狀的稻田里,婦女們頭戴草帽,卷起褲腳,手持鐮刀,彎著腰“刷刷”地割著稻谷。打谷機發(fā)出“轟轟”的聲音,男人們嘴銜旱煙,雙手緊握稻桿,把稻谷喂進打谷機,熟練地操作著,一粒粒飽滿的稻子從打谷機里落在板桶里。小屁孩們貓著腰在稻田里尋找著泥鰍、鯉魚,追逮又肥又大的青蛙,濺起朵朵水花,頭發(fā)上、臉蛋上、腿桿上全是稀泥,笑聲、打鬧聲混成一片,彌漫在田野里……
母親跟往常一樣,每天早出晚歸,幫完這家?guī)湍羌遥恢>氲孛β抵嶋H上,母親不僅僅是農(nóng)忙時節(jié)這樣,農(nóng)閑時她也是鋤頭、鐮刀等農(nóng)具成天不離手,每天都有忙不完的活兒,還不到六十歲的她看上去就像古稀老人一樣蒼老,頭發(fā)也花白了,背比以往更駝了,特別是當年摔下懸崖留下的后遺癥越發(fā)嚴重了,每天都因小便失禁而更換好幾條褲子。
“你這樣下去總會累倒下的”父親幾乎每天都要告誡母親,并再三叮囑她悠著點,“我又不是三歲小孩,曉得分寸”母親總是這樣回答,哪知父親剛前腳出門到學校,她后腳就一陣風似的跑到田間搗鼓起來。
沒想到父親一語成讖。2000年3月一場春雨過后,正在給麥苗施肥的母親突然暈倒在地,不省人事。經(jīng)過10多個小時的搶救,母親終于蘇醒了,但診斷結(jié)果為“風濕性心臟病”并發(fā)癥,心功能已經(jīng)中度衰竭,心臟隨時可能因供血不足而停止工作。這期間,醫(yī)院先后兩次下達《病危通知書》,哥哥嫂子們著手準備著母親的后事。
這無疑是晴天霹靂。此時,家里的生活條件剛有所好轉(zhuǎn),飽經(jīng)磨難的母親本應該享享清福了,但命運卻如此捉弄人,讓身體本就不好的母親雪上加霜,宿命般地接受病痛折磨,不知這次她是否能再次逃脫死神的魔掌。
學校批準了我的請假,我連夜趕到了母親所住醫(yī)院,病床上的她一臉慘白,氧氣管插在她的鼻孔里,正急促地吸著氧氣,黃色的液體一滴滴地從輸液管進入她的體內(nèi),床邊擺滿了冰冷的儀器,一條條紅色、黃色的線條在屏幕上跳動著……這哪里還是以前的母親啊!我緩緩地走進病床,拉著她滿是繭皮的手,眼淚不由自主地落下。“20多年前……閻王老爺就沒有要我……”母親眼角也泛著淚光,從嘴里擠出幾句話,反過來倒安慰著我們。
一個月后,醫(yī)院宣布母親暫時脫離危險期,豁達樂觀頑強的母親再一次從死神手里逃了出來。父親和兩個哥哥一邊聯(lián)系重慶第三軍醫(yī)大學附屬醫(yī)院,一邊四處籌措給母親換心臟瓣膜和心臟搭橋的10萬元手術(shù)費用。這筆錢對于當時來說絕對是一筆天文數(shù)字。“不值得,堅決不去”母親搖著頭,怎么勸她就是不答應去重慶。大哥二哥拿著母親所有的病歷、化驗單、透視片三次往返于重慶,但得到的答案是不能手術(shù),原因就是母親當年墜崖時已經(jīng)損傷了心臟,加之長年在超負荷勞累和營養(yǎng)不足,搭橋手術(shù)極有可能會導致心臟突然衰竭而死亡。
20多年前墜崖就讓母親的心臟損傷了,這個消息讓全家人都懵了,大家細細回想,怪不得從前些年開始,母親總是經(jīng)常喊心口疼痛,有的時候還痛得直冒冷汗,每每這個時候,母親就要服用一把止痛片和救心丸,待陣痛過后,她又像正常人一樣里里外外忙個不停。如果那時能及時發(fā)現(xiàn)并抓緊治療,母親的心臟病就不會這么嚴重了,如果當年生活條件好,母親也不會累倒下,如果……我們假設(shè)了很多如果,但這些都已經(jīng)蒼白無力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幸的事情總是接二連三。就在此時,年愈90的繼祖母半夜里不小心從床上摔了下來,導致左腳小腿骨折臥床不起。家里又多了一個病人,父親又是每天兩點一線:學校——家里——,風雨無阻,行色匆匆,不知疲倦地照顧著兩個病人……哥哥嫂子們也抽時間服侍著母親和繼祖母,但都有自己的工作,還有嗷嗷待哺的孩子。
“提前退休”父親作出了這樣一個大膽的決定。父親從17歲開始走上講臺,他喜歡聽學生們上課前一起喊“老師好”,他喜歡拿起粉筆在黑板上行云流水,哪怕粉筆灰塵吸進自己鼻孔里,吸進肺部……教書育人四十年,三尺講臺就是他人生的舞臺,這個時候提前退休,就意味著他失去了人生樂趣。
“別操心,該上班的好好上班,該讀書的就安心讀書,家里有我”父親把我們喊在一起,給我們吃下“定心丸”。從此,父親挑起了照顧倆病人的擔子。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無論春夏秋冬,還是刮風下雨,父親都會早早起床,分別給倆病人做飯。繼祖母牙齒掉光只能吃稀飯,而母親因小便失禁只能吃干飯,父親做完稀飯做干飯,端到床前給繼祖母一口一口地喂。早飯過后,父親開始給兩人整理個人衛(wèi)生,洗頭、剪指甲、洗衣服。那時,家里面還沒有洗衣機,父親每天都要為母親手洗十多條褲子,有時甚至更多,特別是冬天,井水寒冷刺骨,父親的手凍得的紅通通的。在陰雨綿綿的時節(jié),父親幾乎天天都要生火為母親烤干褲子,以保證她隨時更換……
父親母親從小就給我們灌輸孝道文化,講述古代24孝故事,在他們眼里,一個人不孝道就失去了做人的基本準則。在父親的照顧下,繼祖母半年后站立了起來。在祖父去世后的10多年里,父母親一直視繼祖母為親生母親,好飯先盡繼母用,好衣先盡繼母穿,生活上做到無微不至,精神上做到盡善盡美。說到父親母親對自己的孝敬,繼祖母逢人便夸,滔滔不絕。2005年秋天的一個早晨,96歲的繼祖母走完了她的人生,在彌留之際,她嘴里仍念叨著我父親母親對她的好。
自母親生病臥床以后,父親不僅僅替我們照顧著母親的起居生活,還承擔巨額的醫(yī)藥費。母親的醫(yī)藥費每天要開支上百元,父親卻沒有向我們索取過一分,即使在大哥的藥房里拿藥,父親都堅持按照成本價支付,每月初就會把當月的藥費預支給大哥。昂貴的醫(yī)藥費不得不迫使父親省吃儉用,連夏天一件幾元錢的新背心也舍不得買,總是穿著不知縫了又縫、補了又補多少次的迷彩背心,那還是我3年前從部隊探親時給他帶回來的。
軍校最后一個寒假,我用積攢起來的稿費和津貼給父親買了一部洗衣機,這是家里第一部洗衣機。“我已經(jīng)習慣手洗衣服了,買這玩意兒,有點浪費!”父親一邊責怪著我,卻一邊愛不釋手地摸著洗衣機,會意地笑著,嘴里發(fā)出“嘖嘖”的聲音……
八
2002年6月,軍校畢業(yè)了,我回到了魂牽夢縈的康巴高原。
我深愛著這片土地,是她讓我從一個落魄少年找到了自信,鑄就了堅毅的性格,圓了父親的夢和我的夢。回到老地方,藍藍的天,白白的云,高高的雪山,綠綠的草甸,一切都是這么熟悉和親切,一草一木,一花一果,都散發(fā)著幽幽的清香,我深深地呼吸著,敞開胸懷接受她的賜予……
我被任命為支隊新聞干事,不久,借調(diào)總隊機關(guān)電視新聞工作站。這里匯集著全省部隊眾多優(yōu)秀新聞人才,其中不乏有胡發(fā)壽、劉宗銀、譚國棋這些師團級記者,也有唐雪元、楊廷偉、楊永明等青年才俊,他們幾十年如一日,猶如春蠶吐絲一樣默默地耕耘者。我很快融入了這個集體,無論是應急處突,還是搶險救災,我們和部隊官兵第一時間趕赴現(xiàn)場,第一時間發(fā)回報道,哪里有危險,哪里就有穿著記者背心的我們……
要想感動別人,首先要打動自己,父親常常提醒我。2004年7月,我背著相機、帶著換洗衣服來到了成昆鐵路最長的隧道——沙瑪拉達隧道。
地處涼山彝族自治州沙瑪拉達鄉(xiāng)的沙瑪拉達隧道,全長6383米、海拔3200米,它是我國鐵路建筑史上時間最早、跨度最長、海拔最高的鐵路隧道之一,有“空中鐵道”和“成昆咽喉”之稱。
沙瑪拉達隧道所處地域曾被地質(zhì)學家冷酷地定為“死亡禁區(qū)”,它是成昆線上氣候最惡劣、地段最險要、條件最艱苦的隧道。這里人煙稀少,空氣稀薄,山高水寒,地形復雜,紫外線強,氣候變幻莫測,生活在這里的彝族同胞和駐守隧道兩端的武警官兵的生活用品全靠火車從成都、西昌等地運來。
在這個曾被稱為“鳥都不來的地方”當幾年兵,甚至不能準確地說出太陽從哪方升起,又從何方落下。
燃料是沙瑪拉達兩個執(zhí)勤點官兵生活的最大難題。由于沙瑪拉達經(jīng)常停電,燃料全是官兵們撿來的干柴。無論夏季烈日當空,還是嚴冬大雪飛舞,他們都必須輪流上山拾柴。
高山、鐵路、隧道、哨兵……猶如一幅美麗的圖畫,一道永恒的風景線,一首氣貫長虹的詩篇。
劉洋,一位酷愛文學的山東籍戰(zhàn)士,抱著當作家的夢想來到部隊,沒想到被分配到這里,守了3年隧道;但他沒有絲毫的厭倦,退伍離開沙瑪拉達的時候,在給戰(zhàn)友的留言本上,他這樣寫道:
沙瑪拉達/險惡的大自然冷酷地注視著生命/生命在這里學會從脆弱走向堅強/親愛的戰(zhàn)友/親愛的兄弟/這里就是磨練意志/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地方——
沙瑪拉達隧道永遠記住了他的名字——副班長張銀水。
1999年11月16日深夜,他的雙眼像往常一樣,警惕地注視著周圍。此時,由昆明開往北京的K118次快車已駛進隧道,離駛出隧道只有3分鐘時間了。突然,一男子猛然沖上橋,朝鐵軌上投放障礙物。千鈞一發(fā),張副班長鳴槍警告,但男子依然我行我素,張副班長來不及多想,沖過去,將男子用力推出鐵軌……破壞行為被制止了,但張銀水卻不幸落入橋下的滔滔河水中,英勇犧牲。
群山肅穆,河水哽咽。這天,離他退伍返鄉(xiāng)只剩下9天時間。
沙瑪拉達鄉(xiāng)甘子村,國家級貧困村。這里貧瘠,資源匱乏,文化落后,到1999年,人均收入不到500元,數(shù)十個學齡兒童因交不起學費而中途輟學……
“消除貧困!”官兵們向彝族同胞作也莊嚴承諾。官兵們組成科技扶貧攻堅小組,幫助群眾調(diào)整產(chǎn)業(yè)結(jié)構(gòu),傳授高寒地區(qū)大棚蔬菜種植技術(shù),使群眾掌握了溫室蔬菜栽培技術(shù),增加了經(jīng)濟收入,使92%的村民甩掉了貧困帽子。
甘子村小學,是一所只有12個彝族學生的高原山村小學,校舍簡陋,條件十分艱苦,一支鉛筆好幾個學生輪流使用。
“孩子是彝鄉(xiāng)的未來!”官兵們每月主動捐款,給孩子們買來學習用具,輪流擔任代課老師。
索瑪花開紅艷艷。官兵們與彝族同胞唇齒相依、血肉相連的深厚感情,在沙瑪拉達隧道盡情流淌。
2003年大年除夕夜,執(zhí)勤點上突然停電,一片漆黑。這時候,不到10分鐘,20多位彝族群眾三五成群,打著在他們心中象征神圣與吉祥的火把,給官兵送來熱氣騰騰的跎跎肉和豐盛的團年飯……
這一周時間里,我和戰(zhàn)士們一起站崗放哨,一起上山拾柴,一起為彝族同胞干農(nóng)活,體驗著他們的苦與樂,感受著軍民魚水情深。
“無論我走到哪里/耳畔始終回響你的氣笛/不管歲月如何變遷/我的情懷永遠屬于你/我的沙瑪拉達……”10多年過去了,這首戰(zhàn)士們自創(chuàng)的歌曲《我的沙瑪拉達》至今在我耳畔回響。
我飽含深情一氣呵成地寫下了報告文學《我的沙瑪拉達》,在全國引起了強烈反響,多家報刊整篇幅地進行報道,沙瑪拉達隧道成為了當年四川武警部隊最熱門的執(zhí)勤點,很多官兵申請要來這里……
《我的沙瑪拉達》讓我也收獲了愛情,剛從大學新聞系畢業(yè)的她以讀者的名義向我拋出“繡球”。我們牽手了,兩年后,我倆走進了結(jié)婚禮堂。
婚禮儀式上,時任總隊政治部副主任(2013年從武警成都指揮學院政委崗位上退休)張紹榮致辭說“文學是人學,文學可以讓人夢想成真,文學可以讓人至善至美,文學可以讓心相印手牽手”,眾多親人朋友紛紛起立為我們鼓掌,父親用手絹不停地給母親擦拭著淚花……
九
2007年夏天,兒子出生了,這讓已經(jīng)身體每況愈下的母親再一次堅定了活下去的信心。也就是這一年,我脫下了陪伴我12年的軍裝,轉(zhuǎn)業(yè)到省城當上了一名人民警察。
“是幺孫兒給了我多活幾年的信心力量”母親常常念叨這句話。2011年春節(jié)前幾天,病入膏肓的母親危在旦夕,家里催促我趕緊回去見最后一面,而我卻因任務(wù)脫不開身而抱憾終生。
除夕清晨,四川盆地籠罩在濃濃大霧之中,被困在高速路收費站外的我,接到了母親與世長辭的噩耗。回到老家時已是晚上,周圍漆黑一片,寒風呼嘯著從我們身邊刮過,黃豆大的雨點夾著雪花從天空落下,我和妻子帶著兒子在泥濘的鄉(xiāng)村道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了老家堂屋。
堂屋中間,一口漆黑的棺材靜靜的停在那里,69歲的母親安詳?shù)靥稍诶锩妫侨蓊伜蜕駪B(tài)跟往常一樣,沒有太大變化,只是那雙美麗善良的眼睛緊緊閉著,任憑我們嘶聲裂肺地呼喊,她一動也不動……捧著母親冰冷的臉頰,回想起了她昨晚電話里的叮囑,“兒子……你是一個農(nóng)村娃,一定要感恩,一定要堂堂正正……”那一刻,我再也沒有抑制住內(nèi)心的堅強,放聲大哭,長跪不起。
“爺爺,婆婆為什么還不醒過來呢?”不滿四歲的兒子每天總是拽著父親手,不知疲倦地重復著同樣的問題。
“你婆婆太累了,讓她多睡一會兒,別吵醒她”父親撫摸著兒子的頭,每天也給出同樣的答案。
“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苦命的母親走了,在這個家家團聚的春節(jié)里,帶著一身病痛走了,帶著對家人的眷顧走了,遠離了我們的視線,遠離了一輩子她相濡以沫的丈夫。
辦完了母親的葬禮,我計劃把父親接到成都一起生活,大哥二哥也要求父親跟他們一起生活,但好說歹說,他哪里也不去,繼續(xù)留在老家。其實,父親是一個喜歡熱鬧的人,他知道一個人守在老家是多么的孤寂,但他是心里放不下剛剛離世的亡妻,更要守護和打理著十多間老房子,繼續(xù)支撐起家這把大傘,為我們遮風擋雨。
其實,老家房子全是土坯房,夾在周圍鄰居們的小洋樓中間,低矮而又潮濕,院壩的石板有的地方長滿了苔蘚。但父親很看重它,這些房子是祖父和他陸陸續(xù)續(xù)修建起來的,凝聚著他們的心血和汗水,在老家傳統(tǒng)意識里,家里每個兒子結(jié)婚時都要分三間以上房屋,否則,做父母的就沒有盡到責任。
母親在世時,尤其是我沒有盡到孝道,我們要把對母親的虧欠補償在父親身上。于是,兄弟三人商量每人拿出一些錢,對老房子進行改造。這次,父親十分贊成我們的想法,并堅持取出僅有的2萬多退休工資。幾個月后,土坯房的墻體里里外外貼上了白色的瓷磚,屋頂變成了琉璃瓦,青石板取代了石板院壩,屋前屋后種上了紫薇、丁香、桂花、茶花、菊花等花木,春夏季節(jié),花花綠綠,香氣撲鼻,蜂蝶成片,整個小院充滿生機,給人心曠神怡的感覺。
老家的環(huán)境改善了,父親的心情也好了很多,臉上每天掛著微笑。他又找到了年輕時的創(chuàng)作靈感,幾年內(nèi)寫下了數(shù)百篇詩歌,這些作品雖然比不上大家,但在我的眼里,絕對是上乘之作,給人以力量,催人奮進。
“一樹楓葉紅似火/激情燃燒美難說/即使明天落下去/冬日照唱輝煌歌。”從這首《楓葉紅》中,我讀懂了父親樂觀向上的心境。
“日昃唱林鵲,夕照鳴枝蟬/云霞映池水,蛙鼓歌稻田/長堤牛羊歸,小徑雞鴨還/花圃浮暗香,果園墜綿彈/春風時雨好,總叫人安閑。”這是他創(chuàng)作的《暮夏村居》,詩中看似描寫的是老家田園風光,實則反映了新農(nóng)村建設(shè)家鄉(xiāng)巨變,歌頌黨的好政策。
父親雖然七十又三了,作為一名老共產(chǎn)黨員,他家國天下,不改初心,這里以《寫在抗戰(zhàn)勝利70周年紀念日》為證:
“我生若逢時,定會去扛槍。抵抗侵略者,獻身也榮光/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蝦蟹斗巨龍,終于投了降/人類要幸福,和平是方向。凡是好戰(zhàn)者,絕無好下場/統(tǒng)一戰(zhàn)線好,團結(jié)力量強。抗戰(zhàn)獲勝利,全靠共產(chǎn)黨/歷史不容篡,苦難不會忘。中華已強盛,誰侵誰滅亡”。
2013年夏天,也就是母親去世第二年,我?guī)е鴥鹤优阒赣H坐著飛機,利用一周多時間,先后游覽了重慶、海口、三亞和貴陽等地。這是他第一次出省,生平第一次坐飛機,在飛機上,兒子緊緊抓住他的手,大人似的安慰著“爺爺別怕,有我在”。
在三亞,父親第一次看見了大海,他跟我們一樣,大聲呼喊著,張開雙臂撲向藍色大海,穿著泳褲在沙灘上與我們堆著沙堆。在澎湃咆哮的黃果樹瀑布前,他不厭其煩地聽我“擺布”,配合著我給他照相。在觀瀑臺上,他詩興大發(fā),當場寫下了《游貴州黃果樹瀑布》——
“百丈飛瀑從天落,落入龍?zhí)稉P碧波/煙雨霏霏濕人臉,濤聲隆隆驚心魄/三面陡壁如刀砍,一條清流似銀河/壯美神奇冠古今,明代引來徐霞客。”
“欲知平直,則必準繩;欲知方圓,則必規(guī)矩”,父親常常告誡我們,要注重涵養(yǎng),加強修養(yǎng),善于求真,勤于踐行,忠誠干凈擔當。父親向來重視家風傳承,叮囑我們要“詩書繼世,忠厚傳家”,培養(yǎng)經(jīng)營發(fā)展夫妻感情、長幼親情、鄰里友情、同事真情。其中這首《忠言》道出了父親對我們的告誡:
“‘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日積月累小變大,兩樣結(jié)果差千里/惡果累累臭萬年,善果累累芳百世/要想走好人生路,莫把細微當兒戲。”
小兒今年剛滿9歲,他從上一年級開始,堅持每半月跟爺爺通一次電話,他還隔三岔五提醒我“爸爸,我們應該回一趟老家了”。暑假期間,父子倆回到了老家。
半年不見,家鄉(xiāng)又有了新變化。站在屋前,抬眼望去,成片的荷葉一層層隨風一起一伏,一陣陣淡雅的芳香撲鼻而來,沁人肺腑,白的、粉紅的、淺紅的荷花,亭亭玉立,競相開放。
“爺爺,走,我陪你看荷花!”清晨,太陽升起來了,朝霞撒在田野里,兒子拉著父親的手,小手牽著大手,大手攥著小手,緩緩地行走在田埂上,一只只青蛙在兩人腳下跳來跳去,一只只蜻蜓在荷尖上飛來飛去,一條條魚兒在蓮藕間游來游去,爺孫倆搖頭晃腦地朗誦著《漢樂府·江南》——
“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責任編輯/孫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