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軍長征過故鄉

劉焱

震驚中外的中國紅軍二萬五千里長征，在陜北勝利會師已過去80年了！80年前，由周恩來、毛澤東、朱德等領導的中央紅軍，和由賀龍、任弼時、肖克等領導的紅二、六軍團，在長征途中先后經過我的故鄉滇西楚雄地區。賀龍領導的紅軍還曾攻克楚雄縣城，在城里停留兩天。當時我剛10歲，正在縣城第一小學四年級讀書，耳聞目睹紅軍作戰英勇、軍紀嚴明，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中。80年過去了，當年我見到的紅軍大部應已作古，但每當我回想起他們，仍禁不住對革命先烈產生無比崇敬的心情！盡管我的見聞只是這一史無前例壯舉的一鱗半爪，但作為這一偉大歷史事件的見證人，我有責任將其忠實地記錄下來。

紅軍攻進楚雄城前后

1935年，楚雄老百姓中就流傳著朱毛紅軍已進入云南，逼近昆明的消息。楚雄離昆明只100多公里，反動民團在縣城四周山頭上修筑碉堡，加強戒備，形勢一度緊張，但不久又傳說紅軍已經走了。

大約一年后，另一部分紅軍又進入云南的消息傳開了，楚雄的國民黨反動派加強了反動宣傳，把紅軍說成是殺人放火、共產共妻的魔鬼，縣城里貼滿了“消滅赤匪”、“打倒朱毛”、 “殺豬拔毛” 等反動標語。在縣城內外站崗巡邏，抓兵拉伕，加強戒備；城外四周山頭上空閑了近一年的碉堡，又駐進了保安隊。四月初又傳來了紅軍已逼近楚雄的消息。形勢日趨緊張，接著我們小學也宣布放假。那時，老百姓尚不了解共產黨和紅軍，人心惶惶，出現一片恐慌景象。而反動當局竟造謠說紅軍“只是一二百人的土匪”，企圖欺騙群眾，安定人心。

4月15日清晨，當我們一家正吃早飯的時候，突然傳來幾記清脆的槍聲，接著槍炮聲響成一片。街上跑著雜亂的人群，有人喊：“紅軍攻城了！”當時我年紀還小，心里很害怕，飯也吃不下去了。父親趕忙關上大門，我們一家人躲在屋子里，不敢高聲說話。下午槍炮聲越來越緊，國民黨的雙翼小轟炸機，還飛到城外丟了幾枚炸彈。黃昏時分，大街上和我家周圍都響起了槍聲。聽鄰居說，紅軍攻進城來了！大人們商量躲到哪里。我們同院一家姓陸的鄰居是制作醬菜的，房后小院擺滿了醬缸，還有一間存放豆餅、柴草等原料的小屋，比較幽靜。大人們商量決定都躲到醬房里。于是我們一家人，與鄰居們一起，冒著頭頂上不斷呼嘯而過的子彈，穿過后院躲到小醬房里了。天黑后槍聲慢慢停息下來，街巷里不時響起人們的急促腳步聲，伴隨著嘈雜的外鄉人說話聲。大人們議論說：紅軍進城了。當時，大家不了解紅軍，都非常恐懼，連大氣都不敢出，我的心也直跳。過了一段時間，我感到困倦，慢慢就睡著了。

紅軍干部和父親的一席長談

不知睡了多久，一陣敲門聲把我驚醒，曙光已透進窗戶，大人們商量后去開了門。我看到三四個紅軍走進院子里來，為首的一位大聲說：“老鄉們，不要害怕，我們是共產黨領導的紅軍，是路過這里北上去打日本的。”看到紅軍態度和藹，父親就帶著我們和鄰居們一起走出醬房，來到大院里。為首的那位紅軍干部（可能是政工人員），一一詢問了大人們的姓名、職業，當他聽我父親說是小學老師時，態度非常熱情友好地說：“我也是教小學的”。他告訴大家紅軍是窮苦百姓的隊伍，紀律嚴明，打倒貪官污吏、土豪劣紳；紅軍北上抗日，打倒不抗日的蔣介石，又拉著父親的手熱情交談。父親把他請到我們家，兩人就長談起來。我和弟弟緊跟在父親身后，弟弟還小，見生人嚇得直哭，紅軍從口袋里掏出兩個橘子哄弟弟，并給了我一個。那時我還小，又聽了國民黨欺騙宣傳，說紅軍殺人放火，心里也很害怕，不敢吃，只是靜靜地在旁邊聽他們談話。他們交談了很長時間，從九一八事變，日軍強占東三省，侵略華北，步步進逼，蔣介石不許抵抗，國家危亡……談到共產黨是窮苦百姓的隊伍，主張人人平等，大家都有衣穿有飯吃，反對壓迫人民的貪官豪紳，打倒不抗日的國民黨蔣介石，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此次長征，就是為了北上抗日，把日軍趕出中國去。他還談到紅軍力量如何強大，說江西、福建、湖北、湖南、河南、四川、陜西等地各有多少紅軍，全國紅軍總計有六七十萬人（查閱史料，那時紅軍沒有那么多，可能是為了擴大宣傳）。一直談到中午，院中紅軍大喊：“某某長，開飯了”。他才起身告辭。臨走時父親說：“家里孩子小，害怕生人，是否請你告訴兄弟們，不要進屋來了。”他滿口答應，并從衣袋里掏出粉筆，在我家門上畫了三個圈，以后紅軍看見這個符號，果然沒再進屋來。

把沒收的糧食、衣物分給窮人

大街上人聲沸騰，院里膽大的人，紛紛上街去看紅軍。父親也去轉了轉，回來說：街上人很多了，聽說這次來的是賀龍、肖克帶領的紅軍，紀律很好，有些店鋪已經開門做買賣了。我出于好奇心的驅使，輕輕地走近大門，從門縫里望見街上人來人往，有紅軍也有老百姓；我就壯著膽子跟著看熱鬧的人群，沿著中大街往東走去，只見街道兩旁的房檐下睡滿了紅軍戰士；墻壁上貼有許多諸如“打倒蔣介石！”“打倒貪官污吏土豪劣紳！”“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等口號的紅綠色紙條標語；有的店鋪已開門營業，有些賣食品的小販沿街叫賣；離我家不遠的縣政府附近，圍了一大群人，大人、小孩都往那里跑，我大著膽子也跟著跑了過去。只見縣政府門前堆著許多糧食和衣物，有位紅軍在人群中演講，說這些東西是從縣糧庫和土豪劣紳家里沒收來的，拿來救濟貧民，分發給窮苦百姓。然后就讓窮苦人排隊，分發東西。我看到排隊的老鄉個個喜氣洋洋，領到東西后高興地走了。

威武的女紅軍和紅小鬼

當我們在圍觀紅軍分財物時，忽然有人高喊：“快看，女兵！ ”我順著所指方向看去，見一隊女紅軍走了過來，她們大都背著槍，有的還背著一把刀，整個隊伍威武雄壯。在邊遠山區楚雄，從未聽說過女的當兵，更沒有見過女兵隊伍。當人們見到整隊的女紅軍，都感到十分新奇。人群中議論紛紛，發出一片贊嘆聲，許多小孩跟著女紅軍隊伍跑。我聽到人群中有人講：這隊女紅軍非常勇敢，不僅參加攻城，而且攻城后發現小股敵人從北門跳城門逃跑，也是這些女兵奮力追趕，追到北門外的小河邊，擊斃正渡河逃跑的反動縣長馬楓。

在街上我還看到大人和孩子，圍著一個年紀很小的紅軍，他個子比我稍高一點，像個小學高年級的學生。大家圍著他問長問短，知道他才13歲，是湖南人。他腰間插著一把短槍，顯得很英武。據說短槍是他從敵人身上繳獲的。大家都叫他“小小”，他只比我大3歲，為了祖國和窮苦大眾的解放，這位未成年的孩子就拿起槍，參加歷盡千難萬險的紅軍長征，與敵人進行殊死戰斗，現在他應該是93歲了，不知他是否還活在人間？80年來，他的形象一直活在我的心中。每當想起他，仍不禁肅然起敬。

大街上看賀龍去

第二天，聽說紅軍要走了，有人喊：“快到大街上看賀龍去！”我跟著大人又去觀看，只見一隊隊紅軍，從東向西走過，人很多，一眼望不到頭。人們一面觀看，一面議論，有的說：國民黨宣傳共產黨殺人放火，共產共妻，說紅軍是土匪，我們親眼看到的紅軍，是從來沒見過的紀律最好的軍隊。有人還大聲嘲笑講：國民黨說紅軍只有一兩百人，是到處流竄的“赤匪”，他們攻不進楚雄城，讓大家不要害怕。現在楚雄城不到一天就被攻破了！看，這么多紅軍恐怕有上萬人。國民黨真是胡說八道，欺騙百姓。過了一會，隊伍中走過一些騎馬的人，人們議論說，這些是紅軍官長。這時，圍觀的群眾越來越多，但都不知道賀龍是什么樣子，紛紛互相打聽，有人問路過的紅軍，紅軍笑而不答。這時人群中有位老人說：聽說賀龍是身材魁梧、面色黝黑、能征慣戰的大將，他槍法百發百中。還有人說：他武藝高強，是條“活龍”，槍彈打不著他。也許是老鄉們對賀龍的敬畏，傳說越來越神。突然聽到遠處有人喊：“快看賀龍！”我睜大眼睛往東望去，看見一隊騎著高頭大馬的紅軍，威風凜凜地向西走來，人群中有位老人指著一位騎在馬上，身材魁梧、黑臉膛的大個子紅軍說：“這位就是賀龍！”人們情不自禁地鼓掌歡呼，那位騎馬軍官也笑著向大家招手致意。我們一群小孩跟著這隊騎馬的紅軍奔跑，一直到大西門外，目送著他們走向遠方。

小商販成了紅軍義務宣傳員

紅軍在楚雄停留的時間雖然不長，僅有兩天，卻給當地群眾留下深刻印象。

近幾百年來，楚雄人民飽經戰亂和災難！滿清時代，大理杜文秀領導的回民起義軍，曾在楚雄一帶與清軍展開多次激戰，甚至發生過回漢大仇殺的慘劇。民國以來，云南各派軍閥為爭地盤，也在楚雄一帶進行拉鋸戰。在戰亂中，成街成片的民房被焚毀，上萬無辜百姓被屠殺，甚至有的全家被殺絕，無人收尸。在我1940年代初期離開故鄉前，縣城小南門外有兩座人工堆的小土山，鄉親們稱它為“萬人墳”，老人說戰亂中無人收的尸體都埋在這里的。縣城還有一些街道，只剩下巨石鋪成的路面和街名，兩旁房屋全都被毀！這些都是兵禍的見證。舊軍隊燒殺搶掠，在人們心目中與土匪一樣，群眾畏兵如虎狼，而紅軍紀律嚴明，與舊軍隊形成鮮明對比。

紅軍在楚雄期間，不進駐民房，露宿街頭；他們待人和氣，買賣公平。一些開小飯館、茶館，賣點心食品和生活日用品的商販，都生意興隆，有的還賺了大錢。所以紅軍走后，這些小商販成了他們的義務宣傳員，有的毫無畏懼地到處夸贊紅軍。例如有一個在公路旁賣米酒的商販，在街上見人就說：紅軍真好！買我的米酒不僅照價付錢，有的還多給，買一碗米酒就給一塊大洋，我的生意從來沒有這樣好過，家里所有的米酒、燒酒都賣光了！這一兩天的生意比過去幾個月賺的錢還多。他還反復對人說：紅軍都是些好人，從古到今沒見到這樣的好軍隊！

神秘的紅軍探子

紅軍走后，楚雄老百姓一時還平靜不下來，對有關紅軍的一些事情議論紛紛。

紅軍攻入楚雄縣城后，對縣城情況非常了解，除打開縣府糧庫，又有目標地查抄了幾戶大地主和土豪劣紳的家，把糧食財物分給貧困百姓外，對一般百姓毫無侵犯。如我們家，在戰亂中沒有丟失一件東西。人們既贊揚紅軍劫富濟貧的正義行動，也奇怪他們為什么這樣了解縣城的一切？大家很自然地聯想起紅軍來楚雄前夕的一些奇怪現象。那時楚雄突然來了一些平時少見的外鄉人，有耍把戲的、吹糖人的、補鍋補碗的、磨刀磨剪子的、賣唱的，還有化緣的和尚、道士等。有人證實，見到那耍把戲的已穿上軍裝和紅軍在一起行動。紅軍走后，這些形形色色的外鄉人也都不見了。大家恍然大悟，得出一致意見：這些人就是化裝了的紅軍探子，即紅軍偵查員。先派他們進城，摸清敵情，刺探軍事情報，進行社會調查，因此，紅軍能知己知彼，攻城才這樣順利，對城里情況才了解這樣清楚。

“遭殃軍”才是土匪

紅軍走后幾天，突然傳來又有一股紅軍向楚雄開來的消息。有人說，這股紅軍特別厲害，沿途殺人放火，雞犬不留。驚魂甫定的群眾，對這些謠傳無法辨別真偽，引起全城恐慌。不少人家攜兒帶女，向農村四散奔逃。父親說：“古人講，大難居鄉，小難居城，我們也趕快收拾東西逃到鄉下去吧！”于是，我急忙幫助父母收拾了衣物和值錢的東西，帶著兩個年幼的弟弟，反鎖了大門，向城南鄉下逃去。直走到太陽落山的時候，才住進一家偏僻的農戶里。

在農家住了幾天，聽說進城的不是紅軍，是尾隨追擊紅軍的國民黨中央軍。父親惦記著家中的財物，就帶我們回到縣城。這時我們家和縣城許多人家都住進了國民黨軍隊，許多人家的門窗都被拆卸走了，有的當柴火燒，有的當床鋪睡覺。我家的門窗也沒有了，家里留存的稍值點錢的東西，全被洗劫一空。父親出去想把大門找回來，詢問附近駐軍，遭到的是兇暴訓斥。在一段時間內，我們只好在沒有門窗的空屋里度日。

在短短的時間里楚雄先后路過兩支不同的軍隊，他們的不同表現，形成鮮明的對比。廣大群眾從自身所見所聞中，看清了誰優誰劣，知道紅軍是紀律嚴明，劫富濟貧，愛護老百姓的部隊；而國民黨軍隊則洗劫財物，殘害百姓。大家把中央軍叫做“遭殃軍”，都痛恨地說：“遭殃軍才是土匪！”

小紅軍拉起隊伍來了

經過這一段經歷，老百姓對紅軍都很懷念。

大約過了兩三年，鄉下又傳來紅軍的消息。說幾個躲在邊遠山區養傷的紅軍，串聯了一些窮人，拉起隊伍來了。他們忽東忽西，神出鬼沒，專門劫富濟貧，不傷害百姓。鬧得官府和地主豪紳膽戰心驚。縣城里的保安隊曾多次下鄉搜剿，但毫無所獲。

傳說這股武裝隊伍的領導人是一位青年紅軍傷員，群眾叫他小紅軍。反動當局則把他們說成是殺人放火的“赤匪”。但已親眼見過紅軍的老百姓都不相信，在民間流傳許多贊美他們的動人傳說。有的說，這支隊伍，來無影去無蹤，神出鬼沒；有的說，為首的小紅軍武藝高強，氣力過人，舉槍能百步穿楊，百發百中；有的說，保安隊碰到小紅軍就手發抖，槍一響就聞風奔逃。還有人說，有一天夜里小紅軍幾個人被保安隊幾十人包圍在一家農院里，保安隊長滿以為這次可以活捉或打死小紅軍，立功請賞。想不到在重重包圍中小紅軍竟撐著一根竹竿，跳上房頂，一連跳過幾家房舍，消失在夜幕中。還有一次，小紅軍和他帶著的幾個人，被包圍在一個狹窄的山溝里，兩邊是懸崖峭壁，保安隊堵在兩頭，小紅軍竟持著雙槍，在保安隊的槍口和眼皮底下硬沖出去了！

聽楊茂初老師講紅軍和延安

1938年初夏，我在楚雄虎阜高級小學快畢業時，日軍已大舉侵入中國，國、共兩黨已停止內戰，聯合起來共同抗日。

我們學校有一位教美術和勞作的老師叫楊茂初，人很年輕，才20多歲。有一天，他忽然在課堂上向我們講起紅軍和延安的情況。他說：全國各地的紅軍，都已長征到陜北集中，建立了根據地和政府，首府在延安。現在國、共兩黨已經聯合抗日，紅軍已改編為八路軍，開赴前線打日本。在延安，人人都要勞動，大家都有衣穿有飯吃，延安還辦起了小學、中學和大學，上學都不交學費，大學生都住在學校里，還發衣服、管飯吃。他的這些話，使我長期不忘，特別是上大學不交費，管吃、住，讓我向往！

大約過了一年多，我上初中時，這位楊老師已離開楚雄奔赴延安去了。但楊老師介紹的延安和紅軍的情況，卻長留我心間。

以后國民黨再進行共產黨殺人放火一類的反動宣傳，也愚弄不了我，紅軍長征過我故鄉時的所見所聞，在我幼小的心靈中播下了火種，照亮我走向正確的人生路。

[作者系南開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