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安
四
張:談談您的經歷吧。我曾查閱過關于您的一些資料。有的說您是1915年出生,有的說是1919年,哪一個正確?
楊:我的出生日期是1918年12月20日12時30分。當時父親和母親從美國回來后,外祖父勸他去中國企業工作。1918年12月,父親赴漢陽任漢陽鐵廠會計處成本科長。結果剛剛到達漢口,在伯牙臺5號定居的次日,母親就因路途顛簸導致早產,生下了我。
張:時辰也記得這么清楚。
楊:因為我父親的日記里有清楚的記錄。
張:您的名字是您父親起的嗎?
楊:是。小孩子的時候,我叫楊阿旅,家譜中叫楊震。進小學的時候,要確定名字,就開始叫小佛。
張:您主要是在上海上的學?
楊:我先后在環龍路國本小學、霞飛路聯益小學和同路青年中學、光華大學附屬中學讀書。1937年我從光華大學附屬中學畢業,當時做著工科大學生的夢,所以就投考了燕京大學和河南焦作工學院。不久后,我就收到了焦作工學院的錄取通知書。可是正趕上八一三日軍入侵上海,國民黨軍隊撤退后鐵路全部中斷,我沒辦法去焦作。暑假后,上海的大學都已經開學上課。為了避免失學,我只能升入光華大學文學院歷史系讀書。1938年秋天,張希斌修士介紹我進了震旦大學法學院經濟系,我就又從大學一年級重新讀起。
張:為什么轉學,光華大學不也挺好嗎?
楊:光華中學是好的,光華大學不行。這個大學管理得太松,學生們晚上可以不回校。
張:教學上也不行嗎?
楊:教學上也請過一些名人,像徐志摩就在光華上過課。光華也出過一些好學生,但是因為紀律不好,整體上不行,以前上海人都叫光華大學是“野雞大學”。
張:震旦大學是外國教會辦的大學,里面的教學是不是也用外語教學?
楊:震旦大學是法國人辦的。我學的是政治經濟學。大學一年級除上少量的中文專業課之外,每天要上六節法語課,就是為了在二年級時聽外國老師用法語講解專業課。我剛入震旦的時候,會英語不會法語。英語在上海這地方是很普遍的,懂英語的人多。在社會上工作,有一些普通的外語像英語是要懂的,否則都不好做生意。但法語是不普遍的。所以我首先經歷過一段強化法語的過程。那時候,一天六節的法語課,采取了嚴格的直接教授法,就是不用漢語教,而是直接講法語。怎么教呢?就是從生活用語和教學用語入門,運用手勢、動作,通過實物等直觀的物品來教。老師們都很有耐心,循循善誘,學生們則通過反復練習取得效果。剛開始的時候,我們掌握的法語詞匯少,往往怕說法語,但學校通過各種方式對我們進行強化。比如說,只要遲到或者請假,學生都必須用法語向法籍教務長說明情況,這樣才可以取得假條,才允許返校后進入教室聽課。強化法語課第一次小考,我得了倒數第一,這讓我從此不敢再對學習掉以輕心,想辦法提高自己的水平。到1943年畢業考試進行口試時,考試提問者除法學院院長和幾位重要課程的教授外,還有從外面請來的行業權威和專家教授,有法國駐滬總領事,也有東方匯理銀行的總經理等人。氣氛非常莊重,應試者需要強大的專業素質、法語水平和心理素質,我順利地通過了考試。
張:震旦既然是天主教學校,那您會受天主教的影響嗎?
楊:我在校期間,從未見神父勸我或其他同學信教。
張:老師中有神父?
楊:是。震旦有中國老師、法國老師,法國老師中便有法國的神父。你不要以為神父什么都不懂的。他在沒有做神父之前,也做生意做管理。有一位經濟學教授,他早年曾做過法國一家銀行的經理,講課時經常說大學教育足以使我們勝任大企業的管理工作,就算是國家的財政部長也能勝任。
張:您在震旦大學接受的教育與中國傳統大學有什么不同?
楊:外國教授要你主要講你的東西,不要總是背他的東西。我們讀書跟中國傳統大學有些不同。中國傳統的大學是對老師畢恭畢敬的。他提出的東西,你跟他不一致,他不愿聽。外國老師是鼓勵你講自己的想法,他不會說你講的是完全錯誤的,完全錯誤在社會上是不會有的。尤其在每兩周舉行一次的討論會上,老師要從這段時間的授課內容中提出一兩個問題,讓我們各抒己見并進行討論,也可以互相質疑,氣氛活躍。這種活動要求我們用法語進行,不僅讓我們深入探討專業課的內容,而且加強了我們的法語對話能力,不知不覺中,我們就不怕講法語了。
張:看來,您在震旦的收獲很大。如果現在回顧,您在震旦最大的收獲是什么?
楊:最大的收獲——應該是與我的妻子陳慧娟在一起了。
張:您的妻子也是震旦的?
楊:是。剛才不是說,強化法語課第一次小考我得了倒數第一名嘛。那次考試的第一名就是陳慧娟。她家是奉賢的地主,家里經濟條件自然是很好的,只是她八歲時就喪母,父親再娶后由繼母當家。她和她二姐不常在家,先是在天主教啟明女中住讀,后來就到了震旦大學。她和我的經歷有相似的地方,她是幼年失母,我是早年喪父,我們有同病相憐之處。她學習成績很好,但因為從小在外接受嚴格的學校教育,養成了不善言辭的內向性格。我們倆在學校時本來是不說話的,但那次考試后不久,我就在上海地產大王楊潤身夫人家遇到了她。我母親與楊夫人在中西女塾讀書時就是同學,關系一向很好,是非常好的閨蜜,所以我稱呼她“楊家姆媽”。楊家姆媽很熱心,她主動介紹我與慧娟接觸,又很快做媒,促成我們的婚姻。當時我母親剛出了7000余元租地造房,不肯出結婚聘禮,還是楊家姆媽拿出5000元在銀行開活期存折,讓慧娟帶回。最終,我和慧娟的婚禮在1938年9月26日在新新公司餐廳舉行。
張:那時你們都還在大學讀書。
楊:是。
張:您是在1943年畢業的,當時的情況如何?畢業后好找工作嗎?
楊:那一年畢業的只有七個人。我們從一年級進來,有一些淘汰,一開始有十幾個,后來就剩七個人了。當時上海都是日本人的勢力,社會很復雜。想要找個工作,維持家庭生活,是很不容易的。
張:震旦大學的畢業生還是相對好找工作吧?
楊:也很難。我本來打算畢業后去銀行工作。可是抗戰期間國民政府內撤,上海租界內的中央銀行、中國銀行、交通銀行、中國農業銀行在汪偽特工的迫害下,不得不于1941年宣布停業,所以根本沒辦法去銀行工作。本來我還有另一個出路。因為法租界公董局財務處長奧·德·賽芙是我的畢業論文答辯老師,我可以通過他去法租界財務處工作,但沒想到法租界很快就要被日偽接收了,奧·德·賽芙也將離開,法租界財務處已經不進人了。我舅舅時任汪偽上海特別市政府秘書長,想要安排我工作很方便,但自從日本偷襲珍珠港后,美、英向日本宣戰,到1943年,汪偽政府根本沒有什么前途可言,所以我舅舅并沒有積極為我介紹工作。后來是因為我母親覺得家里生活費沒有著落,一再催促舅舅為我在偽政府謀職,他才只好向偽財政局長暗示。當時偽市政府接收法租界要處理很多涉及法語的事務,我正好懂法語,偽財政局便聘我為財政局專員,負責處理原法租界公董局每日送來的檔案文件,諸如財務賬簿、車輛牌照登記等等。偽市政府將法租界和公共租界收回后,將上海分為十個區,法租界被定為第八區,我又被聘為第八區區公署財務處法文秘書。我們的工作看起來忙忙碌碌,永遠做不完,實際上效率很低,大家對前途沒有信心。財務處調查賬目的第一科科長是局長的親信,經常帶人到飲食店、煙紙店等一些地方調查它們的營業額,假公濟私地在飯店里吃飯,發現賬目有問題時,更是乘機勒索。那位科長曾多次向我示好,說這里的工作不適合我,我應該去銀行工作。我卻沒辦法去銀行,雖從偽財務處的秘書、助理員升至科長,但沒什么收獲,反而是顏面盡失,給我帶來很多麻煩。在做亡國奴的日子里,上海灘似乎仍然“歌舞升平”,色情場所、賭場都很“繁榮”。我曾在偽警局人員的安排下,由賭場老板陪同,參觀過一些賭場。“深入虎穴”地見識過殺氣騰騰的南市賭場后,我一生都怕賭博,即便是親友間玩的麻將,我也敬而遠之。上海灘的跑馬、跑狗、六合彩、回力球、花會等,都與我沒有任何關系。
張:抗戰勝利后,您的境況如何?
楊:抗戰勝利不久,我就失業了。國民黨到上海接管,擔任上海第一任航政局局長的是李孤帆。他在招商局時,我父親和他在一起(工作)。他是我父親的朋友,知道我在上海,就想要找到我。但找來找去沒有找到。當時重慶來的人都沒有地方住,他就住在他侄子家。正好他侄子的老婆是我震旦的同學,一次在家里吃飯時,他講到了找我這件事。他侄媳婦就說:“我這兒有楊小佛的電話。”她隨后就給我打了電話,讓我去李孤帆在外灘的辦公室找他。我沒有立刻就去,過了一兩天過去時,李孤帆卻生病了。又過了一個月,我再次去他的辦公室找到了他,他很和善地詢問了我的情況,然后說:“工作總要有的,沒有工作怎么行?”原來,他已經為我在航政局技術室安排好了工作,是在20噸以上的船舶上做登記工作。就這樣,我開始了在航政局的新工作。
張:您在航政局的收入如何?
楊:一開始的時候,我的工資是每月85塊錢,這是最低檔的。可是,我們公務員的工資要由國民黨的審核部門審核,一年后審核下來了,我的工資被定為每月140塊。人家就說,我們都是85塊,怎么你140塊,是不是你上面有人,或者是因為你父親?不然怎么會增加呢?其實他們不知道,定工資不是主管自己定的,而是有規定的。當時大學畢業生的工資是120到140塊,然后還要看畢業學校,因為震旦大學這個學校好,所以給我140塊。這樣我的工資是很多的,所以我就請他們全體吃一頓飯,并告訴真實情況。
張:在航政局時,有沒有經歷一些大的事情?
楊:如果說大的事情,那就是親眼目睹過人類史上最大的海難——江亞輪失事。
張:是1948年12月發生的江亞輪失事?以前看到過相關的資料,好像是江亞輪剛駛出吳淞口就發生爆炸,遇難人數很多,關于失事原因也有多種說法。不過,您說它是人類史上最大的海難,難道遇難人數比英國泰坦尼克號失事時的還要多嗎?
楊:是要多。泰坦尼克號失事后的遇難人數是1500多人,江亞輪失事后的遇難人數達3000多人。因為載客4000余名,獲救的只有900余人。當時打撈上來的尸體共1300多具,有的人連尸體都不知去向了。
張:這次失事與航政局有關系嗎?
楊:有關系,但招商局應該負主要責任。江亞輪是1939年日本制造的輪船,日本投降后留在中國,由交通部撥給招商局使用,到1948年時已是年久失修。此次航行前,由航政局技術室宋金麟、童亞范兩名技術員進行檢查。檢查后,他們兩人一致認為,此船多處不合格,必須大修,不能放行。可是招商局堅持要求放行一次,原因是在航運旺季,滬甬線的旅客太多,江亞輪可以緩解這種壓力。宋、童兩名技術員堅持原則,江亞輪不大修不能出航。雙方在這個問題上便有了爭執,互不相讓。后來,招商局負責人直接找到時任航政局局長黃慕宗,稱船票已經售出,無論如何放行江亞輪一次。黃局長于是找兩位技術員研究,是否可以讓江亞輪通航一次后馬上去大修。宋、童二位仍然認為風險太大,如果一定要放行,需要得到黃局長的批示。黃局長于是請技術室的朱天秉主任簽一意見,朱主任在兩位技術員的意見后寫:“是否準予放行一次后進行大修,請局長核示。”因為江亞輪的船票已經售出,涉及的乘客眾多,黃局長最后批示:“準予通航一次,返航即行大修。”這樣一來,招商局高興了,可是沒高興一會便出大事了。江亞輪失事后,死難者家屬曾抬著尸體堵住招商局大廈的大門,禁止任何人出入。航政局與招商局在一棟大廈,害得我們也沒法出去吃午飯。至于失事原因,有人說是中艙的軍火受熱爆炸,有人說是惡人故意放置炸彈所致,還有人說是觸碰地雷等等,各種說法都有。而據我所知,就在各種傳說紛紜時,黃局長已下達命令,將有關江亞輪的文件全部封存歸檔。
張:其實江亞輪失事后不久,上海也就解放了。
楊:是。我現在仍能很清晰地記得,從1949年5月24日開始,就有絡繹不絕的國民黨軍隊從白天到黑夜不斷地經過我住所前的廣元路,離開上海。等第二天清晨醒來,廣元路上已非常安靜,我們下樓走到大門口,看到對面人行道上站著一位穿黃軍服的解放軍戰士,呈現與國民黨士兵截然不同的氣質。我和妻子相視一笑,然后興奮地向樓上的母親和孩子們高呼:“解放軍來了!解放軍來了!”大家迫不及待地爭睹解放軍的風采。這一天是1949年5月25日星期三,蘇州河以南的上海全部解放了!我和往常一樣,8點多準時到達位于廣東路20號招商局大廈二樓的交通部上海航政局。9點鐘,在第二科的大房間里,原局長洪瑞濤介紹上海市軍管會財政經濟委員會航運處的王專員和孫同志與我們見面。王專員宣布:國民黨反動派的航政局現在已回到人民手中,你們要各安原位,好好工作。就這樣,航政局被接管。緊接著,軍管會將航政局改組為軍管會航運處,我所在的技術室也被改組為船舶科,專門負責船舶登記、船舶檢驗,以及負責查閱抵港船舶的航行日記。我們的新科長原本是中共地下黨員,叫陳廷俊。
張:像你們這樣原來是國民黨機構中的人員在解放后還在原單位工作,這樣的情況普遍嗎?
楊:解放以后,國民黨的公務員一般是可以留用的,到后來逐步開掉。從前是沒有退休的。還有,要看個人的表現。
張:你們的新科長是原來的地下黨員,他好相處嗎?
楊:很好相處,我們還一起參加了解放嵊泗列島的支前工作。
張:這可是一件有意義的事呀。
楊:是的。那是1950年夏季的一天,陳廷俊突然問我:“怕不怕打仗?”我說:“不怕。”他就說:“現有一項隨軍渡海任務,地點不遠,時間大概是一個月,你愿不愿意參加?”我馬上回答:“非常愿意參加!”這時陳科長已經兼任警備司令部船舶科科長,并負責解放嵊泗列島的船舶征用和海員調配工作。
嵊泗列島位于離吳淞口約70海里的沿海洋面,其中包括陳錢山、黃龍山、泗礁山、大洋山、小洋山等80余島嶼。舟山解放后,國民黨部分殘余、海匪、特務等盤踞于此。陳錢山曾是國民黨海軍一部分艦艇的基地,海匪張阿六部駐在該島。大洋山和小洋山一度為海匪黃八妹盤踞。這些海匪經常騷擾來往船舶,壓迫海島居民,還與臺灣國民黨政府緊密聯系。為了消滅這些海匪,鞏固東南海防和沿海航運的安全,華東軍區淞滬警備司令部決心徹底解放嵊泗列島。
在解放嵊泗列島的前十幾天,在陳科長的帶領下,我和章志誠、馬家驥、宋金麟等人便前往招商局其昌棧碼頭報到,主要任務就是為船員辦理上船手續和發放工資,并檢查征用的船舶和監督修理、改裝等。我的一項工作是在碼頭大廳接待報到的船員、發放各船船員半月工資。警備司令部送來一箱人民幣由我發放,前來報到的人很多,我還需要不時地去接聽電話,真是應接不暇,連續忙碌了十幾個小時。第二天,我和陳科長、章志誠奉命前往民生實業公司的沅江輪,緊接著每人收到一張警備區政治部的動員令,號召指戰員堅決剿滅盤踞在嵊泗列島的海匪,務必做到“軍政全勝”。
這次戰役,我軍一部分船去解放大、小洋山,一部分船去解放黃龍、泗礁諸島。沅江輪一隊配備最好,為了擒賊先擒王,先會同海軍兩艘炮艇直取陳錢山,攻打海匪張阿六盤踞地。當沅江輪駛近陳錢山港口時,山上數炮齊發,甲板上一名戰士當即中彈犧牲。海匪有意頑抗到底,領隊的魯突參謀長見此情形,命令大副掉頭,駛離敵炮射程后拋錨。為了擊毀敵人的工事,兩艘炮艇不停地繞島航行,每次駛到港口,便向山頭發炮。周而復始,整日不息,因為炮艇必須在航行中發炮。我在沅江輪上看得清楚,每發一炮,山里就冒出一叢白煙。天色將暗,戰士們換乘小型登陸艇,由上海同來的當地領港引領,駛向港口,強行登陸。另有部分戰士乘艇繞道陳錢山背后包抄夾攻。沅江輪仍在原地待發。魯參謀長發令指揮,并連連接讀通訊員送來的戰報,只見黑暗中火花飛舞,登陸部隊迎著敵人的機槍火力奮勇挺進。7時10分,電訊傳來捷報,我軍已登陸,正在搜索前進。按照魯參謀長的命令,沅江輪的全船人員是在次日天未亮時踏上陳錢山的。我記得當時遍地都是烏賊魚,幾乎沒有插足之地。我們的心情則是萬分興奮,因為打了勝仗,張阿六被活捉。解放嵊泗列島僅僅用了兩天時間,但為了將駐島部隊的軍需品卸岸和做一些其他工作,沅江輪在港內拋錨14天。我的雙腿在海風和陽光下暴露得太久,返滬后異常腫脹,不得不休息了幾天。幾天之后,警備司令部和海員工會在海寧路融光大戲院召開慶祝大會,會后放映電影《攻占柏林》。8月1日,我們幾個支前人員分別領受了支前渡海解放嵊泗列島紀念證和海員支前解放嵊泗列島銅質紀念章各一件。
張:這件事應該對您的工作也有幫助吧?
楊:沒有。真實情況是,這件事過去還不到半年,我就突然惹上官司,被判刑勞改了。
張:怎么回事?
楊:這是蠻復雜的事情,與接管后內部的派別矛盾有關系。陳科長原來是地下黨,與新來的部隊干部有矛盾,這些人想要搞掉陳科長,就先從我們下面開始。從國民黨時期,我就從事船舶登記的工作,船舶登記文件內容繁雜,需要說明設立緣起、營業計劃、組織章程、航線圖等等,一式三份。有的船主家里有人會寫,就自己寫;有的請律師寫,費用數百元;但是有些小船主自己是大老粗,認識字不多,希望我們幫他,他送幫忙者30塊錢,或是請吃點東西。這是在國民黨時候習以為常的。但是解放以后,大家要廉潔奉公嘛,就基本上不幫忙代寫了。有一次,陳科長拿了一個東西來,他說這是我們解放軍的船,也要登記,你就幫他登記,填寫相關資料,他們付給你報酬。我說:“解放軍的,我怎么還收?”陳科長說:“解放軍怎么啦?你給他寫東西,他給你報酬,合情合理,沒有關系。”我就用業余時間代寫這種申請文件,并由我愛人抄寫,每份收30元。這個事情不是我一個人做,還有其他人也代寫,數目都不是太大,大多是30多塊錢,多一點的是40塊錢。有一天,有人忽然把曾給船主代寫的這幾個人統統叫了去,說他們專門管這種紀律的事情,要我們如實回答。我家里當時正好發生了一些事。就是在支前回來后,小兒道孫腿部高度燙傷,我家每天要籌款購買當時價值昂貴的青霉素為他注射,經濟困窘。所以,我便代寫登記文件多一些。最后一統計,從1949年到1951年,我通過代寫文件共得人民幣900元。本來是900元,可那辦案人員用的是老解放區的貨幣制度,就是1萬塊等于1塊。照這個我就不得了,案值變成900萬元。還有其他代寫的同事,我們一起被打成一個團伙,送到公安局。最后到了法院開庭,就給我們定了留用人員沒有改造好舊思想的罪名,說我們一味要錢。我被法庭依“貪污”900萬元定罪,判了徒刑。
張:您沒有申辯嗎?當時有辯護律師嗎?
楊:當然申辯了,但沒用。宣布判決時,我的辯護律師為我辯護說我父親是楊杏佛,曾經營救過很多進步人士,希望政府對我從寬處理,但被我當庭拒絕,我說這事與政治無關,于是我以貪污罪被判刑三年。可是幾個月后,正是因為政治原因,我又被加刑兩年。
張:這又是怎么回事?
楊:不知道什么人檢舉我曾在汪偽政府任職,法院因此再度提審我,問我過去的歷史,我一一據實回答。審判員質問我為什么不早交代,我說之前詢問的都是針對代寫申請文件之事,沒有涉及歷史。最后,我又被判了“漢奸罪”,加判兩年,合并執行。
張:中間就沒有什么回轉的機會嗎?比如說那位陳科長,代寫文件的事情他最清楚,他可以作證你是勞動所得呀。
楊:我辯護時根本就沒有提陳科長。他本來就同新來的新四軍干部有矛盾,我不愿意牽扯他出來,那樣就害他了。可是后來他還是出事了。
張:您父親遇害后,作為您父親的親密戰友,宋慶齡一直關心您,當時她也沒有過問此事?
楊:那段時間,我和她并沒有聯系,她也不知道我的情況。不過這中間,我曾有過減刑的機會,也不知道是誰為我求情。法院曾派人到勞改現場提審我,查看我的表現。我當時很不服氣,因為我認為自己根本就不是貪污,我是用業余時間,靠自己的勞動獲得報酬,與貪污根本是兩碼事。提審我的人見我不認罪,很不開心,減刑的事便沒有成功。不過,這件事也不一定是壞事。因為當時是潘漢年擔任上海市副市長,極有可能是他在過問我的事情。后來潘漢年出事了,如果我是因為他的關系出獄,被牽連后可能會遭遇更大的災禍。
張:您的冤案是什么時候平反的?
楊:是1982年。1981年9月,我向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提起申訴,要求撤銷對我的“貪污罪”和“漢奸罪”的判決,澄清我的歷史和政治身份。1982年5月,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刑事審判庭做出判決,對我的上述二罪予以撤銷,并對當時同我一起獲罪的其他人也做出不予追究刑事責任的判決。我和我的那些難兄難弟們一起祝賀,終于脫掉了不應有的罪名。
張:罪名是脫掉了,只是當時被判刑的歲月卻是難熬的。
楊:不過有些事也是很有意思的,有時候能因禍得福。很多有失眠和胃病的人去改造,這兩個毛病肯定會好。我有個毛病,走路走不快。勞改隊的中隊長看出我不能派用場,叫我做另外的工作,一個是測量土地,今天開荒開了多少,測量一下,因為晚上要報上去。還有一項工作,要算出多少人到哪里開荒。比如明天有四個地方,事先要統計好這個地方有多少人,那個地方有多少人,以便合理送飯。那個時候糧食緊缺,大家很重視這個。如果送糧食的過去,勞動的人要問你,他就要有數。比如102個人勞動,送去102個人的飯,就沒問題。如果人是104,飯是102,就有問題。這是很重要的。我晚上統計,送到伙房,送飯前再核實一下。因為有時候人數有變動。反正送去的這個數字,不能少于勞動的人數,否則這些人就要跳起來。所以我是蠻緊張的。大部分是這些事。還有小事情。如大隊長養個雞,晚上我要給收進去,否則被黃鼠狼吃掉就糟糕了。還有雞蛋要摸出來,要記上。我跟著一支隊伍走,這支隊伍到哪我就到哪。皖北也去。我前后加起來實際上改造了五年半。那個時候,延期服刑是很正常、很普遍的事,有人甚至一輩子都被關著出不來。我因在勞改農場腹瀉,住院了,我妻子慧娟來探病,農場領導就告訴她我的勞改期限已逾期半年了,讓她帶我回家。這樣,我就回來了。如今回首這段經歷,我倒覺得不是我的災難,因增加了我的人生閱歷。我在監獄里學會了看人和做人,比以前要歷練多了。
張:回來時應該是1957年前后吧。這時候您怎樣生活?
楊:回來以后,航政局已經沒有了。好長時間沒有正式工作,便潛心研究攝影理論和專業知識,花了五年的時間,編寫出版了《怎樣拍攝機件》。在母親的介紹下,我曾在徐匯區政協翻譯組翻譯科技文獻,并在徐匯區業余科技學校當過英語教員。1950年代末期,上海出現過一段學英語的潮流,我教了大概一年多,當時每月給我70塊錢。那時候大學畢業生的工資還沒有這么多呢。后來,學英語的班多了,給我的鈔票稍微加一些,多20多塊錢。可是“文革”一來,這個學校就關門了。在翻譯組大概工作有一年多時間。需要翻譯的單位很多,各個語種,我們的事情還真是多。政協的人要平均分配這個稿子,因為如果一個人翻譯得快,翻譯得好,就把事情只交給他一個人,對其他人就不公平了。那時候政協要我分稿子。分稿子時,我自己首先不多拿。盡量讓大家平均,但是也有例外。有一個人翻譯意大利文,他得的鈔票特別多,因為就他一個人能翻譯意大利文,所以遇到意大利文就只能都給他。他每個月稿費就很高。領導說這個好像不公平。我說怎么辦呢,別人也翻譯不過來呀。最后的處理方式,就是英文、法文的翻譯就不給他了。這些工作都是臨時性的。
張:您從小就喜歡照相、喜歡集郵、喜歡讀書,“文革”期間有沒有因此受害?
楊:我原來有很多底片,“文革”中都被抄家的人燒了。抄家沒幾次,一次是我愛人的單位建工局的人來抄,他們抄得很仔細,每本書都要看看,但不隨便拿東西。里弄里的,也就是外面的造反派來抄家,就不大客氣了。我的郵票中有一張歷史人物郵票,有個造反派說是蔣介石。其實根本不是,可我不能堅持,否則吃耳光子。那張郵票就被拿走了。造反隊抄家有目的,要拿一些東西。中山裝要拿走,西裝褲要拿走,西裝上衣不帶走,因為不能穿。抄家就是“破四舊”,那是普遍性的,不是針對我個人。當然大家都曉得“文革”是不合理的。因為太多了,就見怪不怪了。
張:“文革”期間您在做什么?后來怎樣解決工作問題的?
楊:我無業在家時,曾翻譯了一大本攝影光學詞典,然后就想像《怎樣拍攝機件》一樣交到出版社出版。可是那時候出書發文章是需要政審的,原來我所在的廣元路派出所民警對我十分友好,說我的家庭是革命家庭,所以第一本書得以順利地在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可是“文革”期間我已移居到永嘉路,這里派出所的民警說我曾作為專政對象和“四類分子”一起勞動,政治上有問題,不可以出書。所以,如果解決不了我的政治身份問題,無論出書還是就業,都很難。在這種情況下,我向孫夫人宋慶齡和陳翰笙老伯求援。宋慶齡和孫中山一樣,以其政治理想和高尚人格成為深受中外人士景仰的歷史人物。她的友人和同志,如我的父親、史沫特萊、伊羅生、陳翰笙、愛潑斯坦等都稱她為孫夫人或尊稱夫人,我也是這樣稱呼她。1933年我父親犧牲后,孫夫人發表聲明表達了無比的憤慨。她考慮到行政院發給的撫恤金2萬元不足以維持我們的家庭生活和兄弟的教育費用,自己又拿出1萬元幫助我們,還組織五人保管委員會,將3萬元放在新華銀行作定期存款,每年有3000元的利息。這樣的安排,使我家每月有200元作生活開支,另在春秋兩學期開始時增加300元供我們作學雜費。孫夫人知道我過去總是和父親一起過星期日,常安排我假日去她家。只需事先在周六電話聯系,如果她沒有其他活動,我就可以在周日到她家談天說地,與她一起共進午餐。一次午餐后,她帶我去國泰電影院看電影,影片是梅威斯的《到西部去》。我還曾為孫夫人拍攝過一整卷120膠片的相片,她很欣賞我的技術。1946年9月,國際婦女會議邀請孫夫人出席10月的會議,她叫我寫一封英文信表示愿意隨她赴美,結果此行因國民黨政府拒發護照而作罷。孫夫人待我情誼深厚,所以在我因政治身份問題受到困擾時,我決定寫信向孫夫人求援。在我小的時候,陳翰笙老伯曾是我們家的鄰居,也是我父親的同事和好友。我父親遇害不久,他便辭去了中央研究院的職務出國了。他也對我一直很關心。“文革”中,翰笙老伯曾想介紹我去上海市革委會做翻譯,但沒有成功。1976年,他曾從北京到上海住了一段時間,也曾到我家找我,知道我生活實在困難。1977年春節,他特地給我寄了一筆錢,以作春節祝賀。當我向孫夫人和翰笙老伯求援后,翰笙老伯告訴我,孫夫人和時任上海市長彭沖并無來往,“不愿為此事去通知他”。不過,孫夫人后來還是把我的信轉給了彭沖,但沒有起到作用。又過了一段時間,孫夫人舉薦我參加上海譯文出版社的考試,得到了該出版社《英漢大辭典》編寫組的臨時工作。翰笙老伯則介紹我為復旦大學教授汪熙抄寫稿子,獲得一些收入。后來翰笙老伯還叫我同汪熙一起為他編寫文集,文集出版后,我有了一筆幾百元錢的經濟收入,那時候的幾百元可是個大數目。最后,在1979年,我終于得到了上海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研究所特約研究員的工作,雖然不是正式職工,但相對穩定多了。孫夫人和翰笙老伯都為我由衷高興。
張:1979年,那時候您已經60歲了。
楊:是呀。1982年我的冤案平反后,社科院世界經濟研究所隨之為我轉正評級,我被評為副研究員。可是,我的年齡已大了,要退休了。正好上海市政府要聘參事,社科院四個人,我就是其中之一。做了參事就穩定了,我現在還是參事,有建議可以打報告由參事室送到市長那兒。
張:介紹一下您在上海社科院的主要工作啊。
楊:在上海社科院,我是世界經濟研究所的骨干力量之一。我雖然已過花甲之年,但因為在震旦學的是經濟專業,多年來也從未停止過學習和鉆研,我父親也是學經濟出身,也許我的血液里還有父親的基因在起作用,所以我在花甲之后反而迎來了人生最輝煌的階段。1982年,汪道涵市長提出上海也要成立研究港澳經濟的機構,上海社科院很快便成立了以胡中瑾為室主任的港澳經濟研究室。不久,胡主任長期駐港,在香港《經濟導報》工作,我成為港澳室的實際負責人。我們每月出版《港澳經濟專輯》兩三期,寄往國務院港澳辦以及全國各地有關研究單位。港澳辦內部刊物曾多次引用我們《專輯》的材料。港澳辦魯平主任很重視我們,曾多次指定我室和我個人翻譯國外出版的有關香港經濟的書籍。我們翻譯出版了《香港稅務——法令與施行說明》《香港的銀行與貨幣》《保持港元幣值》等著作,參加了“上海香港比較研究”等國家重點項目,港澳室成員經常赴港作學術交流和培訓,將一些新鮮的理念和做法帶回來。1996年9月,港澳室因世界經濟研究所調整機構而不復存在,但因為中央有關單位需要在九七回歸前夕及時了解香港經濟和金融應變情況,所以在上級機關的安排下,我和尤安山以及在人民銀行工作的我的研究生張望等人于11月前往香港作緊急調研活動,重點了解香港貿易發展局的情況。回上海后,我起草了調研報告,報上級機關。
張:您是哪一年成為政協委員的?
楊:1982年,我受邀成為第六屆上海市政協委員。1987年,成為第七屆全國政協委員。
張:政協委員很重要的一個職責,就是寫提案,您提交過哪些提案?
楊:1992年3月,我到北京參加全國政協七屆五次會議,提交了“建議土地批租應掌握先郊區、后市區,先邊緣、后中心以及城市土地不宜成片批出”的原則案。當時感覺,我們政府對外資或合資出租土地好像還沒有考慮得很周全。內地的批租土地與吸引海內外投資成為一個熱潮,但似乎沒有像香港那樣有計劃。有的投資商就利用這個情況,用各種各樣人為的方法故意壓低地價,租到交通便利的土地,造成國家的損失。作為一名老上海,我從舊上海的經驗看到新上海的隱患。上海自開埠以來,地價一直隨著經濟發展而上漲。早期購地的沙遜、哈同等不久即成為擁資億萬元的地皮大王,而當年出售地產的上海本地人卻已無立錐之地,這是他們級差地租和土地增值概念導致。我在研究香港經濟的過程中發現,香港的經驗完全可以借鑒過來。香港政府很會控制土地,政府批租繁華地帶土地,錢就要得多;交通不便的地方,相對就便宜些。其實這些道理很容易理解,但當時內地并沒有做到。所以我建議土地批租應該參照香港經驗,掌握先郊區、后市區,先邊緣、后中心以及城市土地不宜成片批出的原則。要把中心地塊都保留著,避免到時候地價漲了而我們自己重要的地卻沒了。這個提案提出后頗具轟動效應,家里的電話都快被打爆了,人們紛紛表示贊同。
張:其實您也是見證了上海的發展。因為當時深圳搞特區的時候,上海還是老上海。
楊:對。我們都到深圳、佛山、香港等地專門去看過。上海原來是沒有超市的,什么是超市我們也不懂。那時候,我們買東西都是在柜臺,拿一件結一件。我是在佛山看到超市的。
張:上海搞浦東新區,要比深圳晚好多年,比較慎重。
楊:首先沒有鈔票。當時上海要上交(利稅),可是上海本身就不夠用。開發浦東提了好久,后來汪道涵去才慢慢開發的。中央給了政策,浦東搞了一個免稅區。
張:您是經濟學家,您如何看待中國未來的經濟發展?
楊:中國未來的經濟,我非常看好。世界經濟在經過20世紀以及20世紀之前一段短時期的時候,都是不順當的。但是21世紀以后有了一條新路,那就是市場經濟。這條道路是不能違反的,誰違反誰就倒霉。走在這條路上,不但中國人能圓夢,世界各國都能圓夢,只要大家互相幫助,互相接濟,整個經濟就能向前發展。戰爭沒有什么好處,是最大的浪費,要根絕戰爭危機,在生產、科學方面求進步。我年紀大了,但是我已經看到了曙光,看到了發展方向,所以不勝欣喜。
張:還想最后問您一個問題,在您的印象中,宋慶齡是個什么樣的人?
楊:我寫過一篇《宋慶齡與楊杏佛的事情》,在臺北《傳記文學》上發表。我說宋慶齡有幾個朋友,一個鄧演達,一個楊杏佛,還有一個就是金仲華,他曾擔任上海的副市長,與宋慶齡的關系也是比較密切,“文革”中他自殺了。為什么自殺?也是因為宋慶齡的緣故。“四人幫”知道要想陷害宋慶齡,就要從了解宋慶齡的人下手,所以就想利用金仲華,金仲華不肯被他們利用,最后選擇了自殺。現在,宋慶齡、我父親、金仲華,他們的墓地都在一起。
張:這些前輩都是令人景仰的。有時間一定去看看他們。謝謝您接受我的采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