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加侖城的童話

慈琪

到黑加侖城之前，我經(jīng)歷了有生以來最難受的一段旅程。

火車中途故障，停了五個小時，悶熱的車廂里充滿了復雜的氣味，好不容易下了車，在站臺上——錢包丟了。憋了一肚子氣的我找到預定好的旅館，幸好身上還有些錢，身份證也在上衣口袋里，得以順利入住。

傍晚我出去吃飯，那間黑加侖酒館的飯菜實在太差，我悶悶地喝完一瓶黑加侖酒，心里想著我那失敗的生意。現(xiàn)在我成了窮光蛋，一切都完了。等明天看望了住在這兒的姑媽之后，我就出境，到別的國家去闖闖。小時候我曾在這兒住過幾年，姑媽對我很好，她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付了帳，走到街道上，晚風將我暈暈的頭腦吹得清醒了一些。我摸著尚未滿足的肚子，又去買了塊藍莓蛋糕。老板娘神色陰郁地找給我零錢，我的心情更壞了，提著蛋糕徑直回旅館休息。

半夜，汗水沿著我的脊背、肘彎一股股流下來，太熱了，床單被我弄出了濕漉漉的一個人形。這個旅館條件很差，既沒有空調(diào)也沒有風扇，而且窗戶關(guān)得死死的。我的眼皮粘在一起睜不開，心里的怒氣越來越多，伸手在床頭柜上摸到煙灰缸，努力瞇開一條縫，瞄準發(fā)出朦朧白光的窗戶扔去。

“哐——”

晚風溫柔清涼的手指撫上我的臉頰，拭去汗水和熱氣。我漸漸放松下來，進入舒暢甜美的夢鄉(xiāng)。

第二天中午，我坐在床上，愣愣地望著對面的墻和地板。

窗戶依舊緊閉，完好無損，而掛在它左邊的一副畫就慘不忍睹了，碎玻璃在地板上落成一小堆，我冷汗直冒，趕緊拿報紙將它們包起來，趁走廊沒人扔進垃圾桶，然后將那幅畫也取下來，靠在墻邊，琢磨著該怎么處理。眼下我的境況不能再負擔這種倒霉的賠償了。

說來奇怪，明明已經(jīng)是烈日炎炎的正午，我還能感覺到習習涼風灌進我的褲管，一陣又一陣……我打了個哆嗦，低頭瞪著那幅畫。

風是從這里來的！

此時我才頭一次正眼打量這幅畫。畫中是一片初夏的麥田，麥尖在風中細微地搖晃，遠處是樹林，山坡與一排排褐色的農(nóng)舍，更遠的地方，教堂的紅屋頂閃著陽光。

我深吸了一口氣，蹲下身子，伸出手指。指尖傳來的感覺告訴我，我真的摸到了扎手的麥子。我猶豫了一下，從畫框之中鉆了過去，當我回頭時，看到我鉆過的地方變成了一個黑黝黝的地鼠穴。

“克里姆，有個人爬出來了！”我聽到一個驚慌尖利的聲音，有個小女孩蹲在地鼠穴上方的土坡上盯著我，手里抓著小木棍，好像要拿它打我似的。

“別緊張，我不是壞蛋！”我連忙為自己辯護，土坡后面又冒出個男孩，滿頭大汗，熱氣騰騰，身上、臉上到處都是泥土，憤怒地盯著我。

“怪不得等了半天都沒有地鼠，肯定是你嚇跑了！”他叫道，這是個典型鄉(xiāng)村男孩兒，我知道該怎么對付他。——我記得口袋里還剩幾個硬幣。

“拿著。”我摸出最小的一枚給他。

男孩眼睛一亮，伸手搶了過去，隨后對小女孩使了個眼色，她心領(lǐng)神會地從土坡上溜下來，朝我張開臟兮兮的小手。

我沒好氣地摸出另一枚硬幣給她。難道這幅畫叫《強盜之家》嗎？

兩個孩子拿了錢，也不離開，笑嘻嘻地看著我：“叔叔，你去哪？”

“去那邊。”我隨意指了指那個村莊，只想趕快離開這兩個小魔鬼。

男孩咧開嘴笑了：“你是頭一次來吧？我家就在那邊，我?guī)氵^去吧。——不要錢！”

看似很近的村莊，我們走了半個小時才到。和我想象的一樣，這里干凈幽雅，農(nóng)舍前種著雜色花兒，幾只小貓在屋頂跳來跳去，一頭奶牛從窗戶里探出頭來，舔了舔我的手。我大叫著逃到石板路的另一邊。那座農(nóng)舍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克里姆……你帶誰回來了？”

“一個客人，媽媽。我想，他會付錢買一些干酪當午飯的。”男孩咧嘴道。

我氣得差點沒揍他。這個小賺錢鬼！

“別開玩笑了。先生，您看起來很累，進來歇歇吧。”那個婦人擔憂地看了看我，帶我進了屋子。農(nóng)舍的主人正坐在桌邊吃一只雞腿，左腳得意地架在木凳上。

“午安！來點干酪吧，小伙子？自己家做的。”他殷勤地遞給我一個盤子，我向他道謝，吃了一塊。

“五毛錢，謝謝。”他等我吃光后才補充道，依舊掛著殷勤的笑容，“再來一塊？”

這個地方簡直沒法呆！

之前因為奇遇而激動的心情漸漸冷靜下來了。看樣子，這個世外仙境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美好。我心灰意冷地告別了這家人，走出農(nóng)舍。不過，我沒打算立刻回去。既然來了，就看看這里有什么和現(xiàn)實世界不一樣吧，畢竟是畫里的世界，也許會有意外收獲呢。

于是，我沒有往麥田的方向走，而是向上穿過村莊，往高處爬去。我想看看這幅畫到底有多大。

褐色的農(nóng)舍零散地分布在路邊，越來越稀疏，直到我爬上一片開闊地，周圍是散發(fā)冷香的林木時，我看到了那座教堂。不算大，門上鑲著彩玻璃，紅屋頂閃閃發(fā)光，銀十字架耀眼極了。

“但愿能遇到好心的指引天使。”我喃喃自語，在進門之前做了個祈禱手勢。這時，大門開了一條縫，一個黑頭發(fā)女孩閃身而出，眼睛四下看了看，似乎要找地方把手中的布包扔掉。她突然看到我站在不遠處，登時嚇得不敢出聲，愣愣地保持著那個姿勢。

我向前走了兩步：“你好，這里有人嗎？”

“教士們在午休……”她放松了點兒，把布包藏在背后，“要不您過一個鐘頭再來吧？”

“我可以進去歇歇嗎？”爬了半天坡，我累得夠嗆。

“啊……不……暫時不行。”她略帶抱歉地望著我，“您看，那棵樹下有張桌子，您去坐一下，我給您拿點果醬面包片，怎么樣？”

我有點疑惑，但還是依她所說，坐在桌旁。她將布包放在臺階下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然后回身進教堂，關(guān)上了門。很快，她又出現(xiàn)了，不僅拿了果醬面包片，還端了一壺茶。

“你從哪兒來？”她好奇地在我對面坐下來，為我們兩人分別倒了一杯茶。

“呃，黑加侖城，離這兒挺遠。”

她撲哧一下笑了出來。

“怎么？”

“真有意思，小時候我媽媽給我講童話，經(jīng)常講到一個叫黑加侖城的地方。”

“什么樣的童話？”我來了興趣，專注地聽著。

“很多啊！比方說，黑加侖酒館的故事，酒館老板本來手藝很棒，可是有一天，一條巨龍變成人來光顧，店里的食物全被吃光，老板認為自己精心制作的美食被糟蹋了，從此再也沒有了好心情，做出來的東西也不好吃了；酒館旁邊是一間蛋糕店，本來每天晚上都有小精靈來做奶油、揉面團、烘蛋糕，可是有一天，店主把過期的蛋糕賣給顧客，小精靈生氣了，發(fā)誓再也不回來，除非她在門前做一條玫瑰蛋糕地毯迎接它們……還有黑加侖城西邊的一棟小房子里，住著一位名叫瑞莉的老奶奶，她曾經(jīng)和小侄子快活地住在一起，把每一塊攢下來的錢花掉，給他買蛋糕和玩具，自己只吃一點麥片度日。后來，小侄子長大了，遠走高飛，將她孤獨地留在城里十幾年，這十幾年來，只有她的狗一直忠心地陪著她，可這狗也快老死了……”

姑娘津津有味地說個沒完，一點都沒注意到我的神色有異。冷冷的香氣從四周的樹木之中散發(fā)出來，讓我渾身冰涼。

“能幫我添些茶嗎，好心的姑娘？”我開口道，她歉意地為我倒茶，說：

“我不是故意不讓你進去的，不知道哪個搗蛋鬼往教堂上頭扔了個東西，把屋頂砸破了，我擔心教士們和來祈禱的村民發(fā)現(xiàn)這件事情。唉，真不知道那些碎片往哪兒扔……”

我心中一動，請她再為我拿兩片果醬面包來。趁她一進門，我立刻沖到臺階下面，打開布包。

果然，里面除了屋頂碎片之外，還有一個摔成兩半的煙灰缸。

我的頭腦一陣暈眩，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煙灰缸從我手中掉落，從兩片摔成了四五片。玻璃碴劃過我的腳背，我疼得跳了起來，睜眼一看，自己站在房間里，面前是一動不動的風景畫。那些麥子被風吹向同一個方向，但是再也沒有晃回來。

我顧不得去想別的了，迅速穿鞋出門。

路過黑加侖酒館時，我進去對老板說：“不要讓一條意外的巨龍毀了你一輩子的好心情。”

路過蛋糕店時，我進去對老板娘說：“在門前鋪一條玫瑰蛋糕地毯，小精靈就會回來幫你做蛋糕了。”

然后，我直奔城西，來到那棟小房子前。屋里傳來兩聲有氣無力的狗叫。

“瑞莉姑媽，您在家嗎？”我高聲喊道，生怕聽不到回音。

熟悉的蹣跚腳步聲響起，只是比十幾年前更吃力了。我親愛的老姑媽努力睜大模糊的眼睛，想把我看清楚：

“你是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