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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學良喜歡釣魚,也許有對自己當時的處境的理解:既逃不脫,也逃不得;既不能死,也不可死。就如同這天橋下的魚兒一般。
湘西的一座小城,因為電視劇《少帥》的熱映再次引起關注。沅陵,是張學良囚居生涯的第六站。2016年第一場寒潮降臨時,這個湖南西部的小城格外清寒。一座山、一座廟,都名為鳳凰。似是天意,又像嘲弄。川流不息的沅江水見證著77年前,張學良被折斷的理想與憂傷。
一路的顛沛流離,依然沒有磨滅他內心的火光。在鳳凰山古寺度過1年零4個月,他以親筆書信向蔣介石請戰抗日,也寫下過“萬里碧空孤影遠,故人行程路漫漫”的詩句。在這位少帥的心中,理想猶如萬里碧空的“孤影”,漸行漸遠,卻始終抱著一線希望,直至他離開沅陵,再度流徙。
養魚解悶,農民給魚池挑水每擔五角錢
鳳凰山位于沅陵城東,與沅水相傍,沿著樓梯登上望江臺,憑欄遠望,沅陵縣城盡收眼底。山頂鳳凰寺,始建于明萬歷年間,寺也不大,也少見香客進香,在冬日里更顯清幽寂寥。44歲的沅陵人鄧永松很喜歡站在將軍當年久駐的地方,凝視著霧雨茫茫中的沅江,穿越時空,仿佛能與將軍那一腔報國的熱誠與無奈重逢。
幽禁歲月讓張學良只能靜心排解煩悶。他叫人將鳳凰寺左一塊平地辟為球場,臨沅水北面陡峭的鳳凰山邊緣,整修了用紅巖板砌成的一條蜿蜒直下江邊的兩華里長的石板路。以后張學良就常和趙四小姐在此打球、騎馬和散步。寺右是一道狹窄的山澗,隔岸是一座船形小島,中有小橋相連。張學良叫人依照島形,修建了一座船形小屋,四面嵌以大玻璃矮窗。以后,這里便成了張學良經常看書、釣魚的地方。
沅陵縣政協文史委退休干部姜宏頂干了半輩子收集張學良在沅陵的歷史資料,他還記得當地老人說起過的這望江臺的來歷。1938年冬,沅陵縣縣長王潛恒,多次暗中托人要求晉見少帥,張學良面對嚴密監視的憲兵和蔣介石“不得與任何人晤見”的指令,只得遺憾地向來人說:“不必說見,王縣長的心意我領了。我這里身體欠佳,去處不多,能否請王縣長給我在山頂修個小亭子。”王潛恒遂派人在鳳凰山頂古寺右側改修了一座上下兩層的“望江樓”。在望江樓與鳳凰古寺之間,又加修了一座寬1.5米、高6米、長30多米的“天橋”。橋下面是魚池,張學良常把釣來的魚養在魚池里,有時還買來許多大大小小的活魚喂養。這魚池呈長方形,約有半畝地大,但缺水,張學良對給他魚池挑水的農民格外優待。從鳳凰山頂至山腳的沅水江畔挑水,來回有4里路。開始,每挑一擔水,憲兵連付給5分錢,張學良聽到農民反映便宜了,便當眾宣布:“擔水一擔,給錢2角。”炎夏,張學良看到農民擔水爬坡累得滿身大汗,很辛苦,又令憲兵連司務長每擔水給5角錢。
由于上下山方便,距河又近,張學良每天都要到河邊去釣魚,被一群內遷到沅陵的江蘇醫學院和國立柳州藝專的學生發現了。他們有的就寫信給親友,談到自己所見所聞。信件被郵檢員查獲后,張去釣魚就只能坐在船上,由專人陪同。釣到魚后,就在船上煮食。張學良喜歡釣魚,也許有對自己當時的處境的理解:既逃不脫,也逃不得,既不能死,也不可死。就如同這天橋下的魚兒一般。
生活副官在防空洞里留“雪仇”二字
在被秘密轉移到沅陵的此前近兩年的時間里,張學良從南京輾轉到過浙江奉化、安徽黃山、江西萍鄉、湖南郴州,他仿佛已經冥冥中覺察到了他的宿命。1938年,張學良剛到達沅陵時,滿街都是逃難的人,秩序混亂。鳳凰山距沅陵縣城只有2里路,上山的路是修整過的。軍統局在沅陵設有辦事處,郵電檢查也是軍統的人負責。軍統局局長戴笠此時亦到沅陵,檢查對張的監視工作。
知情人后來回憶,當時,來鳳凰山陪伴張學良的有夫人于鳳至,后來有趙一荻,還有一名女傭叫王媽。負責監禁他的是,戴笠指派的特務隊長劉乙光和憲兵八團第七連。張學良身邊有一位姓杜的副官,是他從西安護送蔣介石回南京時隨帶的一名貼身副官,少帥走到哪里,他就緊跟到哪里。劉乙光在鳳凰山上劃定了禁區:山上前后左右5里為界。沅水河面上至洲頭,下至河漲洲15里為限,散步、運動、釣魚、游泳不得超越界限。張學良每次出動,憲兵連在線內警戒,便衣特務則在身前身后“護衛”。鳳凰山上,更是崗哨密布,戒備森嚴,許多小道還埋上了竹尖。張學良很不愿意待在崗哨重重的鳳凰山頂,除了大雨天或者遇病不便下山外,一般他都要外出,夏天在江邊釣魚、游泳,冬天也要在江邊散步,或是同老百姓在一起談家常。為了防止原東北部隊將人劫走,或日寇飛機轟炸,蔣介石親自下令指示,設高射炮臺,筑防空設施。一時征調周圍百姓數十人,掘土鑿洞,壘墻圍寺,構筑一座攻不破的堡壘。“現在來我們沅陵鳳凰山,周圍一公里范圍內,仍能找到當時遺留下來的3座碉堡、1個炮臺、1個防空洞,國民黨特務系統此舉,名義上是保護張學良安全,實際是防日軍報復轟炸和東北子弟軍解救。”鄧永松說。防空洞在半山腰,離張學良住處500米距離,四周樹木遮蔽,不易發現。洞內兩丈多高,不足3平方米,三面用巖石砌成,內置有長排石凳。在一面石壁上,鑿有“雪仇”兩個楷體字,旁邊落款“劉長清”,每個字火柴盒大,后人填了紅,格外搶眼。
據姜宏頂調查考證,這字是當年跟隨張學良在鳳凰山的生活副官劉長清寫的。那時,抗日戰火已燒到常德、湘西,日軍經常飛抵沅陵轟炸,警報一拉響,張學良、趙四小姐就得躲進防空洞,劉長清看出張學良心情,于是,在壁上留下“雪仇”二字。“‘雪仇二字,并不是張學良要雪蔣介石的仇,而是對日本侵略者報民族恨、國家仇,這是民族大義,絕非報小人私仇!”姜宏頂解釋說。
不準你叫我“司令”,就叫我“張老百姓”
山野寂寞,誰人能懂?失去自由、壯志難酬的張學良非常苦悶,除了看書、打球外,他下山去,開著船,在前后憲兵看護下,到江心學釣魚。給他撐船的楊紹泉成了張學良在沅陵最親近的當地人。
姜宏頂曾采訪過楊紹泉,楊紹泉經常講到,當年的張學良年輕英武,神采奕奕,待人非常和氣,但也會無故生出一些脾氣。有一次,他剛開口叫了一聲“張司令”,張學良突然大怒,將桌子一拍,兩眼瞪著他一字一板地說:“我是什么‘司令,你不知道我早就被蔣介石撤職罷官啦!以后再不準你叫我‘司令,就叫我‘張老板、‘張老百姓。”頓了頓又說:“不過,你可要弄清楚,張老板與那個蔣老板是不同的,我張老板是愛國的。”楊紹泉說,張學良說這話時眼里滿含著淚水。隨著時間的推移,張學良與楊紹泉的友誼越來越深。每當風和日麗,楊紹泉總是穩穩地駕起小船,載著張學良到沅江中心釣魚、撈蝦、游泳。肚子餓了,張學良就叫人將飯菜擺在船艙里大家一塊兒吃。頭幾回,楊紹泉有些拘束,不肯和張學良一起用餐,張學良也就不吃。
端午節后的一個夜晚,沅水上游下了一場暴雨。頓時,平地三尺,沖毀了兩岸很多房屋,不少人畜也被推入江中。第二天清晨,張學良站在望江臺用望遠鏡觀看,見到洪流中有人騎在木頭上呼救,當即指令憲兵連:“火速動員百姓下江救人”,并親自下山進行指揮,動員凡是有木船的群眾,首先救人。救得一人,賞銀元5塊,當場兌現。在張學良將軍的鼓動和指揮下,被淹人家全部被救上岸。得知張學良是救命恩人,百姓們紛紛打抱不平:“像張將軍這樣的大好人,為什么要把他關起來?”
張學良曾在鳳凰山的古廟里賦詩一首,借以明志:萬里碧空孤影遠,故人行程路漫漫。少年鬢發漸漸老,唯有春風今又還。那春風何時才能又回來呢?張學良難以預料,這如漫長冬夜的幽禁居然長達半個多世紀。而他離開沅陵后也再沒有回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