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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頂的鄉下(中篇小說)

2016-11-08 05:31:41尹馬
昭通文學 2016年3期

尹馬

1

我越來越理解那些常常嘆息時間過得太快的人,理解他們終日拖著疲憊的身軀行走在路上,做每一件事情都雷厲風行的樣子,甚至用餐的時候也在不停地接聽電話、安排工作。我是說,我也在慢慢步入他們的行列。當然,我和他們根本不是一路,我哪有資格和他們相比!那些差不多騰不出時間來嘆息時間過得太快的人,多半不是政客就是商人,反正是成功人士,不像我,一個在機關當了20年科員的普通公務員,現在連混一個副科的欲望也沒有了。但我的確很忙。有一次朋友約飯,我硬是出乎意料地遲到了,當我走進飯廳,等得不耐煩的朋友劈頭問我,你一天瞎忙些什么呢?是啊,我也說不上來我到底在忙什么,這輩子,國計民生的大事肯定和我扯不上關系了,空氣中漂浮著的每一粒塵埃可以不事先和我打招呼,就改變著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可我就是忙,特別是35歲以后,忙得身材變形,忙得兩眼通紅。我經常想,所有如我一樣庸常得幾乎讓人記不住名字的人們,怕是沒有一個有我這樣忙的。

也就是說,我忙得幾乎沒有時間回老家一趟。

上周,母親來電話,說我大舅公死了,要我快快回家去燒紙。我已經記不得我還有一個活到現在的大舅公了,真的,印象中,我父親只有一個舅舅,35年前就犧牲在部隊的打靶場上,說是看靶子的時候一個戰士不小心槍走火,把他當做活靶子了。這些年來,父親總和我提及此事,父親說,“你大舅公在部隊上是連長,很威武,每次回來都會給我帶上一些穿舊的軍裝。”父親還說,“你大舅公長得很俊,比現在電視上這些吊兒郎當的明星俊多了。”

“哎,俊不俊都死了,他長什么樣子我都記不得了。”父親很傷心的樣子。

他說到激動的時候,總是會流幾滴眼淚。一旁的母親惡狠狠地對他說,“你就只記得你的舅舅,你就只會每天一個人絮絮叨叨,我看啊,要不了多少年,你就要和他見面了。”

母親是很不愿意和我談及她后家的親人的。其實我也知道,母親的那些親戚多半是后來認親的,也就是說,她的后家很單薄。我外公討過四個老婆,前三個老婆每人為他生了兩個閨女,然后就死了。第四個老婆沒有生育,但卻讓我誤認為她是我母親的親媽,因為我見過她,她對我很好。外公有兩個領養的兒子,和他一點血緣關系也沒有,所以說他們不是我的親舅舅。至于上一輩,母親從來沒有和我說過,所以我認為,我那個剛死了的“大舅公”,恐怕也是母親認走的不沾邊的親戚。

既然是老家的長輩離世,再忙也得回家一趟。

周五送簽完最后一份文件,我提前十分鐘下班,趕最后一趟農村客運回家去。剛上車,就接到妻子的電話,說孩子的老師要約見家長,時間是明日下午三點。我說,你去吧,我得回老家去,有一個長輩過世了,要送一程。妻子說真不巧,恰好是明日下午三點,要替領導代開一個會議,都領受了任務的,你得在三點之前趕回來。掛了電話,車子已經啟動,不一會就出了城。

老家在離縣城60多公里的地方,叫羅卓鎮,父母居住的村莊,叫廟坎。一個直徑不到一公里的小村莊,始終只是短途車票上的一個符號,在縣級區劃圖上,它被縮小成一個小小的幾乎看不到的黑點。和廟坎相鄰的,是木桶溝、新房子、河溝頭、大房子四個村莊,也和廟坎一樣大小。從縣城到廟坎,如果農村客運車在路上不遭堵,也就兩小時,當然,要是在10年前,往往會走上10個小時,有時候還不止。

路上又接了幾個電話,一個是副局長王永從催促要調研報告,是關于村級學校安全隱患的;一個是黨委副書記汪宗萬安排下周一到九棵樹九年制學校布置全縣中小學師生“愛我家鄉”征文頒獎活動會場;還有一個,是師范時候的同班同學陳昌林打來的,說20年了,要搞一個同學聚會,得安排一個時間商量商量些許事宜。當然,后來又接了好幾個電話,是妻子問到哪里了,是同事小張問文件送審單放哪個抽屜,是小舅子問我能不能做他的貸款擔保人。

轉眼到家,下了車,就看見母親站在路邊張望。見我走過來,母親便說,你一年到頭都忙,到底在做些什么呀,你看看人家王科江,三天兩頭回來,凡是村里哪家有個大物小事,人家都能站上前去,把忙先幫了。你不信的話可以看看,你二舅以后過世,一定熱鬧得很。母親說的王科江是那個和我外公沒有血緣關系的二舅的兒子,五十幾歲了,在鄉鎮當過人大主席,后來進了城,在一個很清閑的單位工作,隔三差五就回家去。我對母親說,我現在還不是時候,等再過十來年,我也申請去一個不忙的單位,就可以經常回來看你們了。母親說,倒不是希望你來看我們,我只是想,你要是現在不先幫別人的忙,將來有一天要是我們死了,怕是沒有人肯把我們抬上山去。我嘿嘿嘿地笑。

那個剛死去的老人,是鄰村木桶溝的,和我家沾親帶故,好像是和我外公是表兄弟,所以我得叫他“大舅公”。哎,這個人我太認識了,不僅我認識,整個羅卓鎮的人都認識,甚至鳳城縣縣委機關大院的人,也有不少認識他的。

2

父親坐在舊沙發上打盹,我叫他一聲,他的頭往上一仰,差點沒把沙發頂上放著的一只放大鏡碰落下來。見是我,連忙站了起來,指了指東屋,說,火炮和祭帳都備好了,你去看看我寫的祭文合不合適,如果需要補充,好提前弄好,鑼鼓先生和嗩吶師傅也快要到了。

我說:“不必了吧,又不是世親,送點錢就可以了,又是嗩吶又是鑼鼓的,多麻煩!”

“你看你這人,說話就是不過過腦子,你現在不麻煩一點,以后我們歸天,誰會讓你鬧熱呢?”父親說。

其實我知道,我父親說的“以后鬧熱”只是他非要把這件事情做得麻煩一些的原因之一,更主要的原因,還是他喜歡熱鬧,特別是喜歡拿一紙他自己撰寫的祭文,在繞棺的時候一念,不是惹得眾孝家大放悲聲,就是讓諸看客笑得岔了氣。父親是方圓幾十里之內有名的民間藝人,鄉村舊俗的每一個出彩的環節都讓他諳熟于心,紅白喜事總少不了他。方圓幾十里之內,要是有人辦婚禮,得揣著燒酒找上門來,請他寫對聯,還要他一同前去“退車馬”“叫席”;方圓幾十里之內要是有老人離世,同樣有人揣著燒酒上門來,請他寫祭文,請他去唱孝歌、散花;方圓幾十里之內有人“踩財門”“剃喜頭”“上房梁”“進新房”“做大生”,都會揣著燒酒找上門來,請他過去“說春”,唱四言八句。父親得燒酒二斤,費些筆墨紙錢,費些腳步,還要費上一整夜的瞌睡,更主要的是,每到一家他都要隨禮,一年下來,少不了要費掉千兒八百的。母親經常挖苦父親,說,人家有手藝是找錢,可你是往里貼錢,真是個下九流的活兒。

大約近十五年來,農村辦事就逐漸變得不熱鬧了,結婚從三天變成一個下午,省去了“坐花紅儀”“退車馬”“叫席”“交杯筷”等熱鬧環節;喪事由“正晝夜”“三晝夜”變成“早起晚散”,其他事頭,大多是擺了酒席,支一張桌子收禮金。父親感嘆了十五年,總說農村事頭越辦越不像話,赤裸裸的就是為了收錢,眼下總算看到農村舊俗有所回升,心里自然高興,每每遇到親戚家辦酒席,難免有些興奮,心想,終于又可以露一手了。

父親把寫好的祭文放在東屋的桌子上,就坐在舊沙發上,拿一個放大鏡看六合彩“馬經”,看著看著就睡著了。見我回來,自己去取了祭文,先念給我聽,要我根據內容做補充。還沒看完一半,我就笑得不行,就對父親說,“這樣寫恐怕不行,孝家會覺得你是在故意揭底,怕是要生氣的。”

“生氣?”父親顯得很驚訝,接著說:“他們管過老高嗎?我看他們這些當兒女的,沒有一個是孝子。這么些年來,慫恿著自己的父親去上訪,去民政上要錢,這是從雞腳桿上剮油,把老者當做不要本金的利息了,還有理由生氣,我看該生氣的是眾親戚,是政府。”

父親說的老高,就是死去的那個我應該管他叫“大舅公”的人,本名叫高樹選,一個持續上訪了20多年的老頭。當然,20多年前,我還沒有參加工作,也不關心村子里發生的任何事,這都是父親告訴我的。父親說,20多年前,老高砍了自家山上的一棵杉樹,擱在院子里,第二天清晨,杉樹不翼而飛,搜遍了周圍所有人家的房屋,也沒見到過一塊杉樹皮。老高最后找到村長劉應成,說老百姓丟了東西,當官的應該負責找回來。劉應成說,是倒是這個道理,可是從哪里找呢?你老高都把這個村子翻了個底朝天了,也找不回來,我又有什么能耐幫你找回來呀?但高樹選不服氣,不服氣也就罷了,最后干脆一口認定杉樹就是劉應成指使他的堂妹夫李萬成偷的,說李萬成是慣偷,進過好幾次班房,杉樹不是他偷的又是誰偷的呢?而且,只有一種可能,就是你這個當村長的為自己的堂妹夫提供線索,不然他怎么會知道我砍了一棵杉樹?

劉應成覺得,老高的邏輯完全有道理,就算自己沒有指使自己的堂妹夫李萬成去偷老高的杉樹,就算李萬成壓根就不知道老高砍了一棵杉樹,他這個當村長的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誰讓自己有這么一個慣偷妹夫呢。劉應成想,可能李萬成的確偷了老高的杉樹,可能李萬成恰好從老高家的門前路過,看見一棵新鮮的杉樹,就深更半夜來把杉樹運走了。于是,劉應成就去新房子社找李萬成,問他有沒有偷高樹選的杉樹。李萬成靠在土墻邊上吸一袋旱煙,要死不活的樣子就像剛從牢里放出來,表情貪婪,像是想從煙斗里抽出黃金。見了劉應成,沒拿正眼看他,耷拉著頭,嘴里吐出一句話:“劉干部又來貫徹什么精神了?”

“你有沒有在經過高樹選家的時候順便拿走了他剛砍的一棵杉樹。”劉應成問。

“什么順便,你說偷不就行了嗎?”李萬成說。

“那你到底偷沒偷呢?”劉應成的右手握成了拳頭,好像隨時準備著往李萬成的頭上砸去。

“當然偷了,你都找上門來了嘛!”

“你放哪兒去了?”劉應成怒目圓睜。

“我用它打了一口棺材。”李萬成頭也沒抬。

“你要死了?你打什么棺材?”

“我死不了,禍害千年在。”

“那你這么早就給自己打棺材,你不怕棺材比你先爛掉?”劉應成語言惡毒。

“我不是給自己準備的。”李萬成說。

“你爹你媽早就死了,你給誰準備呢?”

“給你。”李萬成突然抬起頭,也握了拳頭。

父親說,其實李萬成也沒有偷高老者的杉樹,到底是誰偷的,劉應成最后也沒有查出來。那天他回到家,高老者還坐在他家的門檻上,要他賠償杉樹。劉應成沒辦法,就把給別人的救濟款攏到一起,給了高老者300元錢,打算息事寧人,沒想到,這300元錢改變了老高一家人的命運,老高從此成為整個羅卓鎮甚至鳳城縣的名人,人送外號“神行太保”。

“神行太保”高樹選行走的本事,我是領略過的。那些年我在羅卓鎮做統計員,每個月都要乘一輛大巴車去縣里報一次數據。那時的通鄉公路和山路的區別,就只是路面的寬窄不同,不敢保證路上沒有大坑。汽車從早上7點鐘出發,行至大坳口,我看見拄著拐杖的高樹選疾行在路上,一只手里提著一個塑料袋,里面裝著黑乎乎的燒洋芋。汽車從高老者身邊駛過,高老者抬頭看了一眼,嘴里咕隆著什么,開車的司機羅凱看見了,笑了笑;去城里開古體詩詞研討會的退休老干部王榮進看見了,笑了笑;沒有暫住證卻暫住在龍井路的黃家姑娘小芬看見了,也笑了笑。對高老者沒日沒夜的上訪,我們都只是笑笑,再沒有七嘴八舌議論一番的欲望了。汽車一路上躲避著大大小小的坑洼,像一只蝸牛,吞吐著短途上的乘客,到了城里,已是晚上8點鐘,剛下車,就看見高樹選坐在車站旁邊的石墩上啃一個燒洋芋,于是,開車的司機羅凱、開古體詩詞研討會的退休老干部王榮進、暫住在龍井路的姑娘黃小芬,和我,又笑了笑。

現在,“神行太保”高樹選終于卸下一生的旅途,退回到一口小小的黑色的棺材里。端公先生的鐃鈸鏗鏘有力,前來下祭的親戚們,在老高家的院子里燃放了一掛又一掛鞭炮。掛了禮簿,送了人親,站在院壩里吃飯,等到晚一些,要念祭文,要辭靈,這一個晚上將是無比的熱鬧,應該有一出好戲。

3

妻子打來電話,問明天能不能早一點回去,在約見孩子老師之前,順便到超市里買點禮品帶回家,要給老師送送禮。我說,怕提前不了,一來明早要送死者上山,得耽誤一些時間,二來好不容易回一趟老家,得多陪父母說說話,下一次不知道要到什么時候了。妻子在電話里嘆息,說老家的事情是永遠也處理不完的,要悠著點,眼下要緊的還是孩子學習上的事。很吵,電話里的聲音聽得不是很清楚,說了幾句,就摁了掛機鍵。想起明天確實有很多事要做,妻子一個人也忙不過來,心里亂亂的。端公的鐃鈸斷斷續續,掌壇的先生嗓子都啞了,終于到了“辭靈”這一壇,眾孝家披掛齊整,準備繞棺。

在我的老家,祭奠亡者的法事是很講究的,最出彩的還是辭靈這一壇。辭靈雖不是正壇,但也不是純粹的耍壇,往往是在端公先生與眾親戚以及孝家亦莊亦諧的揮霍中,迎來死者出殯的時辰。辭靈這一壇,死者的至親要念祭文,掌壇的先生要根據祭文的內容臨時創作唱詞,再加以鐃鈸哐當哐當的響聲,把生死之門牢牢地關上。祭文的內容大多是根據死者在世時的生活狀況、孝家對死者的贍養情況以及至親和死者之間的感情,加以“時維”“嗚呼”“尚饗”這一類字眼,做成一篇直抒胸臆的文章,靈堂前一念,各種情緒就能在瞬間感染在場的看客。我父親是一個做祭文的高手,往往能根據不同的人家寫出不同內容的文章,或動情,或詼諧,把周圍的人迅速鎖定在特定的情緒里。眼下高老者登仙界,算不上至親,祭文的寫法就應另辟蹊徑,討巧地表現一番。到了我們家祭奠的時候,父親像一個熟練的巫師,從袖口里抽出一張黃紙,聲情并茂地念了起來。

“時維,人間三月,山河同悲!木桶溝新故老大人高樹選,進京凱旋,討得新功,本應歡喜。熟料天帝慍怒,降旨拿人,高門不幸,老令公一命歸西。畫稿林、雷打巖、河溝頭、撮箕口、郭家彎子紙幡舞動,眾鄉親飲泣,嘆星宇隕落奇才,哭梓里再無太保;百里江湖難見神行一老,方圓尺幅鴉雀無聲。嗚呼,想你在世時,一袋一棍走天下,一棵杉樹吃一生;子孫不用奔波苦,坐于檐下候佳音;十天半月三百塊,一年下來幾千金;卻作陰魂化煙去,高門孝子欲斷魂;農桑事得遍地草,秋后秕谷無處尋;愿你托來金權杖,衣缽傳與眾子孫;后山林間斷一木,整裝再去登衙門。嗚呼,天堂故眾,泉下新魂,皆應作證,愿先生為你買一座森林,東方甲乙木、南方丙丁火、西方庚辛金、北方壬癸水,并為你留地種樹,畫一個強盜,畫一條大路,畫一個整整的三百。尚饗!”

父親念完,很是愜意,坐在一旁的板凳上吸旱煙。高氏子孫沒多少文化,聽不出個所以然來,其他親戚也是云里霧里。倒是掌壇的汪先生聽出究竟,但不好總結提煉,只得咿咿呀呀亂唱一通,又是一陣哐當哐當的鐃鈸聲。

念完祭文,就該散花、唱孝歌了。廟坎的尹友貴、木桶溝的陳天有、大房子的范厚連、新房子的劉應發、河溝頭的熊桂賢、撮箕口的韓世祥都散了不同的花。羅卓人散花就喜歡來個“比古”,什么曹操領兵下江南、李闖王入關等等,都是些常見的花文,不好玩,于是我父親又唱了兩首別出心裁的孝歌,還是沒有激起什么波瀾,自覺很失望,招呼我說,回家睡覺去。

次日醒來,已是十點多鐘,來不及和父母多說話,我得坐上農村客運車回城里。一路上我在想,父親在整個村里怕是找不到什么知音了,所以非得讓我回來,看他熬更守夜地表演大多數人已經不太感興趣的技藝,估計也是有些寂寞了。想到這里,心里有無限的酸楚。打了一會兒盹,車已行至縣城,趕緊給妻子打電話,問問送給老師的禮品買了沒有。妻子說,哪能等你,我現在都準備好了,你該忙什么就忙什么吧。

回到家,感覺心慌慌的,竟然不知道該忙什么了,仔細排查昨天領受的任務,好像掛記在心頭的所有事情都由別人做完了。越是這樣想,越是心慌,終于想到,自己應該提前算計算計手頭的事,要是早些察覺今天沒多大的事,應該在家多陪陪父母的。正后悔著,電話響了,是父母的電話。父親問我可到家了,我說已到了好一會兒,一直忙,就沒向老人家報平安。父親說,這個不重要,不過我想和你說一件事。

父親說:“昨晚的祭文其實也沒有寫好,你應該也能聽出來的。”

我差點就笑出聲來,心想這老頭子居然把這事看得非常重要,也不知他心里到底還想要干一件什么事情。我說:“已經寫得夠好了,你的目的也應該達到了,鄰居親戚的事,上心是應該的,只是要區分區分,比如老人過世寫個祭文什么的,點到為止就行了。”

父親不高興,生氣地說:“你哪里懂得世間事啊,要我看你就是個書呆子,工作了這么多年也沒有領悟出個輕重緩急來。你既然這樣說,那我問你,什么最重要?你想想,你最后不也要回到鄉下老家來終其一生嗎?你總該要和鄉親們搞好關系吧?所謂落葉歸根,就是你應該先把根留住,你這片落葉才能有個最后的去處。我們現在這些根都出問題了,得先整治整治,不好的現象要斗爭,比如老高家。”

我到現在也沒有徹底弄明白老高家到底出了什么問題,高樹選這個上訪了20多年的老頭,既然現在已經去到地下,就應該什么都結束了吧?莫非他的兒子和孫子還要繼續上訪?沒邏輯啊!我的理由是:首先,一棵杉樹已經賠了好多次了,經濟上不但沒損失,反而狠狠賺了一大筆;其次,老高上訪應該是訪著訪著就停不下來的那種,也不是鳳城的唯一,他把這個當成一種職業,到后來已經沒有人會怪他了;第三,他的子孫們如果再去上訪,等于是鳳城將出現一副上訪新面孔,如此“新秀”如果再搬出“一棵杉樹”,斷然是立不住腳的,應該會受到懲罰。天啦,這樣想,會旁生出更多讓自己不明白的地方,所有的理由都在瞬間變得無比荒誕,終于在某一刻突然意識到,這事,一定藏著一個極為可怕的秘密,但同時我也這樣想,這樣的秘密,對于一個鄉下的普通老百姓,比如我的父親,是沒有任何價值的。

父親和我的想法不同,他認為這件事和他有著很大的關系。首先,廟坎周圍幾個村子一衣帶水,所有村民都沾親帶故,那么所有事情和每一個人都有著緊密的關系;其次,他自己是一個極有威望的民間藝人,他說的話,這個村子里大部分人也是要聽的,就算自己不是村長,不是族長,有時連自己作為家長的權力履行起來都會因為母親的橫加干涉而變得困難重重,但他覺得自己就是有責任,有為這個村子做任何事情的義務;第三,回到高老者20多年的上訪這個實質性的問題上來,這既是一件傷風敗俗的事,影響政府形象和威望的事,也是一件值得深思的事,他高樹選為什么能堅持不懈地上訪20多年?他一個農民,大字不識一個,為什么偏會在每一次政府開大會、領導檢查工作的時候準時出現在鎮政府,為什么他會憑一棵杉樹暢通無阻混進縣政府大院?

父親和我理論到最后,直接用了“眨巴眼”三個字送我,他說:“枉自你讀這么多書,干了這么多年的工作,你一天凈是想一些芝麻蒜皮的事,重要的事情你是什么都不知道。”

正說著,妻子已經開門進來。見我正在打電話,問和誰談什么重要的事,我努努嘴,眨眼示意她,說正和父親研究一件大事。父親在電話那頭聽到自己兒媳說話,仿佛意識到什么,就匆忙叮囑兩句,掛斷了。

整個下午,我感覺自己掉進了一個陷阱,一個軟綿綿的、似乎也是自己心甘情愿摔下去的陷阱。

4

又是一陣不著邊際的忙,忙得焦頭爛額,忙得毫無章法。每天,我都有處理不完的雜務,每晚都有加不完的班。我甚至使用了手機備忘錄,把每個領導交辦的事情按主次寫在備忘錄里,然后第二天一項一項地落實。如此負重堅持,最后還是把一些工作干砸了,惹得領導很不高興,嘴上不說什么,臉色卻有些難看。當然,領導們也忙,光開會就足以讓一個人內分泌失調,每天端個筆記本,泡在大大小小的會議室里,還不敢打盹。開完會,要傳達貫徹,要安排工作,要把會議精神落實到神經末梢。我理解他們,我們做普通公務員的,時不時也會當著他們的面說一聲“領導辛苦了”,領導因為太忙,忘記了對我們說“辛苦”,我們也不會計較。

到了四月,天氣逐漸變得暖和起來,大部分人已經脫下臃腫的外套,開始著短裝。鳳城這地方,天氣一熱,離暴風驟雨就不遠了,一般情況是天氣轉暖一星期左右,有些地方就開始下大暴雨,甚至冰雹,砸壞了房頂,收走了山上的禾苗。災情一到,各部門就更加繁忙,抗災救災就成為中心工作。好在今年全縣暫時并沒有大面積降雨,還沒造成任何損失。教育局這樣的部門,不涉農,稍微清閑一些,只是派了分管安全的王副局長帶幾個工作人員到一些鄉鎮去排查校舍安全隱患,我也在其中,去的恰好是我老家。

老家的大坳小學是建在一條溝里的,左右兩山都搖晃著松動的泥土,一到汛期,村民們都害怕,不敢把孩子送到學校去,讓他們呆在家里自己復習功課,大坳小學的范校長就發動全校教師到各家各戶去動員,但還是喊不回一個學生。無奈,范校長又厚著臉皮找中心學校的雷大校長反映,雷大校長又將情況反映到局里。去年,經請示政府同意,把大坳小學納入校舍搬遷計劃,年底就啟動了學校重建工作。我父親知道這事,給我打了個電話,要我找領導爭取爭取,把學校修到廟坎去,那里地勢開闊,也最能科學地輻射周圍幾個村莊,孩子們走路去學校也方便。父親說:“本來我們家孩子都在城里,學校修在哪里都與我們沒有關系,但為了親戚鄰里,爭取一下也是要得的。”我按照父親的吩咐,對黃局長說了這個事,黃局長馬上答應安排幾個同事和我一起去考察地形,看了后,大家都相當滿意,回來向黃局長作了匯報,說把學校修在廟坎是最理想的選擇。黃局長當機立斷,說,那就搬遷到廟坎吧。我打電話給父親說了結果,父親在電話里表揚我,說我還是能做一點小事的,越來越有水平了。按道理,這事應該是板上釘釘的了,不料一周后,發生了變故,學校搬遷至廟坎的事泡了湯。

黃局長找到我,很抱歉地對我說,“廟坎周圍幾個村民組有人聽說學校要搬遷至廟坎,就跑到羅卓鎮政府去表示抗議,對立情緒很嚴重,說最好的農用地拿出來修學校實在是太可惜了,有幾戶人家甚至放出這樣的口信:地在人在,地失人亡。羅卓黨委政府的領導也表示,廟坎的農用地是東半縣烤煙育苗基地,是羅卓的臉面,既然老百姓大多不愿意,就算了,重新選址吧。”

我一時胸悶,知道此事麻煩不小,想竭力爭取,便說:“如果要在當地修學校,除了廟坎,其它地方都不合適,不是路程遠近不等,就是土地不集中,最主要的是,很多地方安全隱患太明顯了。”

黃局長說:“你說的這些都是客觀存在的事實,也是我們教育部門必須考慮到的,但是,我們也要尊重當地政府的意見。聽他們說,原大坳小學往上三百米處,有一塊地,大約十五六畝,土地使用者全都在外打工,荒了好幾年了,征收起來沒有難度。這是一個老村長提供的線索,得到他們的一致同意,他們的意思是,就把學校修在那里算了。”

黃局長的意思很明白,一定要聽當地的意見。我沒有辦法,只好給父親打電話,說修學校的事情肯定整不成了,有負于你老人家的重托,萬望海涵。父親說:“怪不得你,我也知道這件事情不好整,要出狀況的,果然不出老夫所料。唉,要出問題,肯定就出在劉應成這個畜牲的身上。”

說起來,劉應成也算羅卓鎮的一號風云人物,起起落落干了30年村長。洼龍村在30多年前,還未迎來區鄉體改,還是一個鄉的時候,劉應成當鄉長,30來歲,正意氣風發,走到哪里反綁皮鞋都擲地有聲,小鄉長也是可以聲色犬馬的。劉應成帶領小分隊走進任何一個村子,那些想逃跑的超生戶干脆不跑了,心想著反正也跑不了,還不如臘肉燒酒伺候,心平氣和地同他商量,商量的都是傳宗接代續香火,將心比心云云。劉應成吃肉,吃燒酒,和自己手下的一干人等放開吃,比在食堂里吃得更帶勁,吃完了照樣把人家送進手術室。后來,沒有人請他吃燒酒吃肉了,把他當瘟神,農村小婦人嚇孩子,只需一句話:“劉應成來了。”

3年后,有村民告到區上,說劉應成欺壓百姓,硬吃硬喝,弄得老百姓都快要造反了。區領導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就把劉應成拿了下來,換成他堂兄弟當鄉長。這一年區鄉體改,羅卓區成為羅卓鎮,洼龍鄉改成洼龍村,當村長的劉應成的堂兄弟劉應龍是個慢性子,什么工作都拖全鄉的后腿,干了不到兩年,就被鎮領導擼了下來,又把劉應成推上去。東山再起的劉應成當然更是威風八面,一上任就開始排除異己,活活把全村7個村干部變成3個,吃不消的,自然丟掉文書回家種地。那一年,劉應成的老婆坐韓家榮的拖拉機到羅卓趕集,不小心從車屁股上掉下來,死了。3個月后,劉應成娶了小他二十歲的黃美娥,于是村里有人編了順口溜借黃口小兒的嘴傳唱開來:“好個劉應成,姑爺大過老丈人。”好多年后,我才知道這順口溜是我父親編的。

年輕老婆黃美娥一口氣為劉應成生了三個孩子,加上大老婆留下的,就有六個了。劉應成差不多成了全羅卓鎮最大的超生戶,又被村民告到鎮里,又被鎮里拿了下來,又是他的堂兄弟劉應龍當村長,又拖全鎮的后腿。過了兩年,已經沒有人太在意他是否是全鎮最大的超生戶的時候,劉應成又當了村長。洼龍村的老百姓這一次傳唱的是:“洼龍出了個劉應成,妖魔鬼怪下凡塵;當個村長不像話,里里外外吃死人。”

我16歲考起鳳城師范學校,領了錄取通知書,便去羅卓鎮糧管所轉糧食手續,在路上遇到擰著黑色公文包的村長劉應成。迎面走過來,惡狠狠地甩出一句:“小狗日的,你要去哪里?”我很客氣地稱他為劉大柏,告訴他我要到糧管所去。他說:“你考了老師,應該請我喝酒的。”我說:“應該應該,回頭請你到家里去喝。”他聽了很受用,說:“你別小瞧我這個爛村長,你信不信我找個人頂了你的名額,讓你當不成老師?”我說:“劉大柏肯定神通廣大,你想找人頂了我,那不是挺簡單的一件事嗎?”心里卻暗自好笑,他竟然狂妄到這種地步,真是令人無比厭惡。回到家,我對父親說了這事,父親說:“你居然答應請他喝酒,他這種人,喝尿都不配。”

父親從此有了小小的膽量挑戰這個不可一世的村長,畢竟家里出了個秀才,以后好歹也是個教師,和劉應成這種土官比起來,要正規一點。走在路上,父親不主動和他打招呼,甚至看都不耐煩看他一眼。劉應成自覺受了傷害,便無中生有找岔子,說我父親鼓動村民破壞村規民約,要派出所出面收拾收拾他,派出所的吳所長笑笑說:“你收拾的人夠多了,省省吧,你現在最應該收拾的,是你的妹夫李萬成。”

父親多次對我說起劉應成被李萬成羞辱的事,他講述的時候簡直是皮肉生輝,解恨得不得了,特別是說到劉應成為高樹選尋找丟失的杉樹的時候,我父親仿佛已經搖身一變成為李萬成,或者說,那時的李萬成仿佛被我父親靈魂附體了。可是后來,李萬成被派出所抓了進去,關了十幾年,回來的時候瘦得皮包骨頭,再也沒有之前的銳氣,軟塌塌的像個鬼一樣。此時,劉應成還是村長。

我師范畢業,回到羅卓,在一個叫“響水灘”的小學教書。寒假,鎮政府在全鎮抽調部分教師到各村搞農業普查,我正好被分到洼龍村。下了一天戶,回到村里吃完飯,村長劉應成提議大家好好斗斗酒,特別點到我,說:“你老爹是整個洼龍村的知識分子,培養了你這個教書先生,也算是祖墳冒煙了,聽說你是文武雙全,不如今天先從你開始,我倆一人喝一碗如何?”我毫不畏懼,端了酒碗一飲而盡,且面不改色。老家伙見我如此豪氣,竟然推推搡搡耍賴,被副鄉長王世輝架了脖子把酒灌下去,頓時癱到在地,像一只被降服了的千年老妖。

我后來脫離了教行,去羅卓鎮政府當了一名普通的公務員,后來又去縣上工作,我父親風光得不得了,村長劉應成已經會主動與他打招呼了,而他,只會用鼻子哼哼一聲。我三叔后來告訴我,“你爹在劉應成面前,像一個員外。”

5

新建的大坳小學四面墻體都涂上卡其色涂料,看上去像一座教堂,但還是很喜慶。房頂上有幾個工人邊抽煙邊大聲地開著玩笑,像是在做頂樓的防水線。見我們過去,都停下手中的活計,走到女兒墻邊,其中一個長著絡腮胡的大個子問我們:“同志,你們是不是找嚴總?”

王副局長說:“他要是在,可以叫他一聲;如果不在,就算了,我們隨便看看就行。”

羅卓鎮中心學校大校長雷世光開著一輛黑色的小轎車,“唰”的一下就停在我們面前,下車后一一和我們握手,說:“王局一行下來,也不事先打個招呼,怕是搞突然襲擊吧?”說完又指著大坳小學校長范先兵的鼻子說:“你這個人就是笨,開水也不弄一點,領導們口干舌燥的,怎么檢查工作?”邊說邊往我們手里塞香煙。王副局長說:“沒打招呼你還不是來了,這年頭,搞個突然襲擊都那么困難。”說完哈哈一笑,眾人也笑。

承建大坳小學的嚴總也趕來了,向我們介紹工程施工的基本情況,說現在已經基本接近尾聲,明天防水線做完就可以驗收了。我們都稱贊工程質量不錯,說嚴總不是那種黑心腸的人,驗收的事斷不會出什么問題。嚴總說:“各位領導那么肯定我,說明我是用心的。說實話,這么個小小的工程,我根本沒興趣考慮賺多少錢,何況是自己家鄉的事情,不做好是要遭雷劈的。”

這個叫嚴明香的包工頭,是羅卓鎮有名的建筑老板,早些年在昆明發展,搞的就是修建。據他說,昆明的好幾處標志性建筑都是他的手筆,其他地州也有不少他的杰作。嚴總說:“關于大坳小學的工程,我是受老村長的委托,也是脫不下家鄉人的人情,否則我也不會放著高速路不修,跑回來浪費時間。”王副局長說:“為家鄉人做事,嚴總體現了博大的胸懷,今后大坳小學教學質量上去了,山溝溝里飛出金鳳凰的那一天,嚴總的臉上也是有光的。”

嚴總提議我們去羅卓集鎮上“麥田”吃飯,他請客。雷大校長說:“嚴總為家鄉教育事業作那么大的貢獻,我哪忍心讓你請客?吃飯的事情,當然應該由我安排。”

王副局長說:“依我看,你兩都不要爭了,我們哪兒也不去,就去蘇陽家吃吧!”

我說:“行,就應該這樣,我是地主,在這里應該是我說了算”。出發之前我給父親打過電話,讓他準備準備,單位同事來了,好歹也要在家里吃頓飯的。父親說沒問題,燒兩塊臘肉,整點新鮮蔬菜,脹死你們。

老村長劉應成趕來的時候,我們正往廟坎方向走。知道是去我家吃飯,就放慢腳步,面露難色。我趕緊和他打招呼:“劉大伯不是和我見外吧,你勞苦功高,為鄉親們辦了這么大的一件事情,我作為一個從廟坎走出去的教育工作者,本應該對你表示大大的感謝,這不今天機會來了,咱們好好喝兩杯去。”

劉應成笑了笑說:“我哪有什么功勞,我只是為政府節約一點點征地費用而已,人老了,發揮點余熱,應該的。”我連說是,并再三表揚他在洼龍當村長的幾十年里的光輝業績。他說:“你小狗日的別轉彎抹角的罵老子了,你以為我聽不出來?你爹和我打了幾十年的肚皮官司,誰也沒有贏,現在他風光了,有你撐腰,在路上遇見,總是我先把香煙遞上去。”眾人聽了,都哈哈大笑。雷大校長說:“你兩個老者算是東邪西毒,難分伯仲,但都是在羅卓鎮有威望的人,早就應該心心相惜了。”

說著說著就到了家。父親早迎在村口,嘴里吧嗒吧嗒地咂著旱煙,見了跟在人群屁股后頭的劉應成,臉上霎時掛上明顯的不快,但也沒發作,徑直領眾人進屋,飯菜擺了一大桌,膠桶里裝滿了燒酒。

邊吃邊談一些農業方面的事情,也談一些家長里短。王副局長問劉應成:“你的孩子們都在干些什么?”

“別提了,這幾個雜種,沒有一個讀完初中的,都到外面打工去了。”轉而又問我:“劉江和你是初中同學吧?”我說是的,他初三年級讀了上學期,后來就不讀了。“是啊,這狗日的,你讓他讀書簡直就是要他的命,心思都花在別的方面去了。”劉應成說。

“打工,收入還不錯吧?”王副局長問。

“打工,打他媽的野老公。”劉應成邊喝酒,邊用右手拇指擦了擦嘴角說。

眾人又笑,但我父親還是一副冷漠的表情。他悄悄用手臂碰了碰我,把嘴湊到我耳邊對我說:“這老雜種壞得很,他兒子在外打工發達了,有錢,他馬上要說的話,你要認真聽聽,是針對你的。”

果不其然,劉應成把筷子放在碗上,看著我說:“他哪敢跟你比?你是端了國家飯碗的人,有知識有能力,出門檢查工作多風光!不像他,找了今年的錢,不知道明年的錢在哪里,說得難聽一點,就是吃了上頓無下頓。”他右手故意捏著筷子,往碗邊上敲出了節奏。

“老劉不能這樣說,現在打工有錢的多了,當大老板的何止一個。你看看人家嚴總,以前不就是個打工者嗎?”王副局長對劉應成說。

“他這輩子都別想敢跟嚴總相提并論了,但是說實話,苦是苦了點,也能養活自己。”又問我,“你現在多少工資?”

“三千來塊吧!”我說。

“夠了夠了,兩口子一年下來差不多十萬了。”劉應成眼角流露出一絲狡黠。

“這狗日的,去年一年下來,也就掙了七八十萬,據他說,一年他光請客吃飯也要吃掉二十來萬,我就不明白了,你吃什么山珍海味,吃死你也不能吃那么多啊!雖然都是自己的錢,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但也不能吃得上癮,把吃不完的錢拿回老家來,修個學校什么的,也不愧家鄉人民養育你一場。”他說話的時候,盯著自己的碗,但他知道,我的表情一定很難看;他甚至知道,我父親心里此時一定有鬼在打架。

果不其然,我父親站了起來,指著他說:“你就別挖苦人了,誰不知道你家劉江傍了富婆,在北海有十層樓。龜兒子成天披一條毛巾,抽著什么雪茄在海邊對老鄉們指手畫腳的!但是你也要小心,怕進了傳銷窩子,富貴榮華一朝散盡。”

幾個人趕緊示意我父親坐下。雷大校長說:“哥倆遇到了,不干一架怎么行,但是點到為止就行了,人生短暫,不應該太較真。”

我父親接著說:“劉村長說的當然很對,你們幾個雖說領國家工資,也就是餓不死但也發不了財的那種,但是你們受黨的培養,為國家辦事,不違法亂紀,心安理得。王副局長,你說是不是?”

劉應成沒想到我父親會把事態進一步擴大,意識到剛才的話打擊面有些大,臉色無比難看,好幾次站起身來要走的樣子,但還是坐下了。

母親為客人們加菜,看我父親越說越來勁,便在一旁說:“你們別跟這個人計較,他就是成天在家里嚼牙巴骨慣了,不識時務,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特別是他劉大伯,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這鬼脾氣,芝麻蒜皮的事情也要分出了左右,老都老了,牙齒還不閉縫。”

我給劉應成倒酒,說,“我和劉江關系很好的,經常通電話,上個月還說到我們這里修學校的事情,他說他忙完這一陣子定要回來看看。你和我父親小時候也是同學,咱們每人少說兩句,時間久了,關系就修復了。”

“還是你狗日的說得對,有知識的人說話就是不一樣。”劉應成“咕咚”一聲喝了個碗底朝天。

6

六月酷暑,天善變。真正的汛期一來,天上下刀子也是有可能的。父親給我打電話,說:“事頭多得很,近來天天吃酒、幫忙,收不住了。”又說:“天氣喜怒無常,不成全莊稼人,這活路還要不要干了?你趕緊送點錢回來,你二姑爹家這月二十五要喬遷。”我趕緊答應,說本周周末要是沒有什么要緊事,我一定回來。可是真不巧,到了周五,王副局長一連安排了我三個工作:一是下周一全縣安全工作會議上黃局長的發言材料務必在周六下午六點鐘之前送給黃局長;二是趕緊找幾個小印刷廠老板參與全縣暑期期末考試試卷印刷競標,競標時間定在周日上午十點;三是把縣里下發的“防汛抗旱應急預案”全文轉發下去。我又給父親打電話,說:“要不我托農村客運司機把錢轉給你吧,我實在是情況太特殊,來不了。”

父親說:“來不了算了,只要你記得,我死的那一天,你來一下。”旋即掛了電話。心里一陣冰涼,想哭。人到四十歲,容易觸景生情,偶爾看個電視也會眼淚汪汪的。父親的確老了,在這個世界上的時間肯定是越來越少,像我這樣忙,就算父親還能活二十年,我能陪他的時間加起來也不足兩百天,會不會父親撒手的時候我也不在他身邊呢?想到這里,我真的掉了眼淚。近年來,我所干的工作要求我二十四小時開機,不能關閉鈴聲或調震動,以便隨時待命;我在這個家里的角色要求我必須把手機充電器作為出門的必備工具,換電池也不能超過三分鐘,我要保證我的父母隨時都能打通我的電話。這些年來,我一直開著手機的時候,一到晚上十點,手機鈴聲響起,伸手去抓的時候,內心無限惶恐,害怕單位上因為我的什么事情沒做好而造成重大影響,領導找我算賬;害怕老家發生了什么事情特別是父母有什么三長兩短。到最后,我都要患上手機恐懼癥了,以至于手握電話時,直哆嗦。妻子笑我,說:“你只要是在晚上接電話,都一副很害怕的樣子,是不是外面有什么情況?”

當然,這些年來我開著手機的時候,工作上倒也沒有出現過大的差池,老家也沒有發生過讓我擔心的事。可是有一次,因為晚上停電,手機最后徹底脫電,關機。心想,關機就關機吧,就不相信這么多年來都沒事,偏偏今晚就有事了,于是安然睡下,拉下眼皮。睡到半夜,被電話鈴聲吵醒,趕緊抓起手機,“喂”了幾聲,卻并未有應答。原來手機從未響過,鈴聲來自夢中。摁了一下電燈開關,來電了,趕緊把手機充上。五分鐘過后打開手機,短信響個不停,全是來電提醒,打過我電話的就兩個人,一個是王副局長,一個是我父親。

趕緊回過去,均不接。那晚我再也沒有合上眼皮,第二天清晨六點,我又打父親的電話,聽到他在電話那頭疲憊的聲音:“喂,發生什么事了?”

父親在我小時候會對我說“喂”,我成年后他就非常吝嗇父子之間的曖昧,而是惡狠狠地叫我的學名,從未讓我感覺到他給予我的溫暖。他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接通后第一句話常常是“是我”,或者直接進入談話主題。今天打電話,他居然喊了我一聲“喂”,又讓我心頭一熱,差點沒哭出來。

我說,“我就想問你,昨晚打電話說什么事。”不過我知道二老應該不會有什么事,倒是他見我這么早給他打電話,擔心我這邊有什么事,才“喂”了一聲。我終于放下心來。

父親在電話里說:“昨晚高樹選來我們家,要我請你幫幫忙——他那棵杉樹的事。”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棵杉樹的事情已經解決過幾十次了,每次不都給了他錢了嗎?”我說。

“正因為每次都解決了錢,近兩年來進展好像不是很順利,好幾次空手而歸,才想起找你。”父親接著說:“我打電話給你,就是要告誡你別理他,最好別讓他碰見,看見他你就趕緊跑。”

我說:“要是沒有其他事情的話,我就掛電話了。”

緊接著,我趕緊給王副局長打電話,不接;我又給辦公室其他人員打,還是沒接。直到七點半,王副局長回電:“這么早打我電話干什么?”

我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懸在胸口的一塊石頭終于落了下來。就說:“領導,是你深更半夜打我電話呀!”

“哦,是這樣的。”王副局長打了個呵欠,接著說:“昨晚陪市局一領導吃夜宵,聽人說你會民間小段子,領導想聽幾個,結果你掉鏈子了。”

“原來這樣啊!要是領導今天不走的話,我講給他聽。你知道,我不僅能講,還會唱呢!”我嬉皮笑臉地說。

那頭一聲“滾”,掛了電話。我慶幸天下無大事。

這次父親打電話,主要是希望我回去看看。我已經兩個多月沒回家了,二老是想念的。他們巴不得我能帶上妻子和兒子一起回去,讓一個完整的家像日全食一樣偶爾出現一回。當然,順便也送點錢回去。這年頭,農村辦事頭的人太多了,臉都吃綠了,口袋也吃癟了。鄉下每天都有火炮和煙花爆竹的聲音,鄉街子上每天都有人采購辦事頭的酒肉。在鳳城,婚喪嫁娶舉行的儀式稱為“辦事頭”。辦事頭是要收禮的,隨禮又叫“趕人親”。人親多了,自然無法抵擋,就各自想著法子把送出去的錢收回來。于是,“踩財門”“剃毛頭”“進新房”“做大壽”等之前不常見的事頭也大肆興起。找不到由頭的,自己到縣城的醫院做個體檢,拿了醫院化驗單子上“膽壁粗糙”的報告回家,對鄉親們說,“膽囊出問題了,在縣醫院住了幾天,這不,擇了今天這個黃道吉日,出個院,擺幾桌。”更有甚者,因為每天趕人親進不了城,弄不到報告單,就給死去多年的父母做壽,也要收禮。我們的鄉下,彼時煙花彌漫,觥籌交錯,喜氣洋洋。

因為手頭的三件大事,導致我周末回不了家,導致父親很不高興,我的情緒一落千丈。到了周六晚上,辦完兩件事,還差一件。抽了個空,又給父親打了一個電話。

“你帶來的錢已經收到了,你忙你的吧!”父親說。

我想找幾句話談談,以緩和氣氛,就問:“昨晚羅卓沒下雨吧?”

“沒下,你那里呢?”

“縣城倒是下了幾滴,不過沒多大問題。”我說。

“當然沒問題嘍,這城市里又不種莊稼,就算下冰雹,只要人躲在家里,也啥事沒有。”父親接著說:“如果我推斷不錯的話,估計這兩天會有一場暴雨,你沒看見,這天空哪里還是天空?分明是一口翻炒著太陽和烏云的大鐵鍋。”

我說:“既然你會推斷,晚上睡覺時要記得把門窗關上,不要走太長的路,盡量離家近一點,還有……”

我還沒說完,父親搶了過去,說:“還有,就是你們修的那所學校,我擔心還沒驗收就報廢了。”

“嚓”,父親掛掉電話。我陷入沉默,不敢想象父親所說的這場雨。父親歷來都非常自信于自己對某件事情最后結局的判斷,按他說的是:“我歷來十拿九穩,你們不相信的話,等著就是了。”

然而,更多的事情的結局都好像只為否定他的推斷而往另一個方向走的,致使村里那些按字輩排行屬于小輩的,都愛和他開玩笑,有說:“老鬼,我希望你預測我今年的烤煙賣不了幾個錢。”有說:“我們聽你說話,都要反著聽。”父親罵他們,他們嘿嘿嘿地笑,于是各自鉆進屋子,有的往茶盒子里掏茶葉,有的往壁櫥里找酒,各人喝茶的喝茶,吃酒的吃酒。我猜想這樣的時候,我父親是最高興的。

兩天后,果然下了一場暴雨。山上的玉米苗正是掛上苞米的時候,突然被狂風折斷,遠遠地看見栽滿玉米的山地像一個披頭散發流淚的寡婦;污濁的洪水從坡上淌下來,有些人家的畜圈被洪水泡垮了,牛馬只好栓在核桃樹上。我接到父親的電話,他說:“算下來,我們家倒沒什么損失,就是當風處的玉米斷了一些,可能也還能扶起來,但其他人家就不一樣了,人家種烤煙的,煙苗都讓洪水剮走了。”

最后他還是談到了新修的大坳小學。他在電話里做賊似的輕聲對我說:“聽說,你們新修的那所學校,墻面上裂了一條碗口寬的縫,從底下一直延伸到房頂。這個事情你知道就算了,千萬別給別人說。”然后,他掛了電話。

7

我知道我必須回家一趟了。于是向領導請了假,不說大坳小學裂縫的事,我得先回去“偵查”一下,然后再向領導匯報。我對王副局長說,“老父親身體欠佳,我回去把他接到城里來,去縣醫院檢查檢查。”

王副局長說:“你去吧,不過要打緊安頓,早點回來,眼下全縣大面積受災,特別是魚洞鄉,災情極為嚴重,省市領導已經奔赴抗災救災第一線了。”

我沒有先去大坳,而是直奔家里。父親坐在檐坎上吸旱煙,見我回來,說:“你經過大坳,去看一眼學校沒有?”我說沒有,我得先看看你們有沒有事。

“我們家沒什么事,只是你二叔、三叔今年的烤煙怕要泡湯了。”父親說。

整個廟坎的人都在田地里忙碌著,但大部分人都只在烤煙地里折騰。他們說:“玉米實在要絕收,就別管它了,反正值不了幾個錢,來年少養一頭豬就行;可是烤煙就不同了,那么貴的單價,能找回一片是一片。”他們說的“一片”,指的是成熟后的煙葉。我父親今年在我的干涉下,終于沒種烤煙,烤煙地要么租給別人,要么種了洋芋,所以他一點也不驚慌。

鎮村干部也來了,但他們好像在哪一個地塊都沒有真正停下來呆過一分鐘,災情打擊面大,他們得去不同的村民組了解受災情況。聽說縣里的領導也來過了,看見漫山倒伏的禾苗,和羅卓鎮的領導指指點點地說了些什么,也到其他地方去了。聽說,還會有一些什么人會來。

廟坎、木桶溝、新房子、大房子幾個村民小組,是整個鳳城有名的烤煙樣板示范區。前些年,種植烤煙可以讓特困戶在一年之內直接脫貧,所以整個羅卓一度時期煙花爛漫,好不壯觀。二十年前,廟坎、木桶溝、新房子、大房子幾個村子的農民把稻田抽干,改成煙地;把后山樺槁林里的灌木全部放倒,開墾生地,種植烤煙。幾個村子的土地是那么金貴,就連通往每家每戶院壩里的連戶路都被村民挖瘦了。烤煙作為支柱產業的年代,幾個村子是很富庶的,但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他們將在今后的日子里遭遇更多的風暴和雷霆,他們已經沒有任何信心保住自己的莊稼,沒有任何信心祈求五谷豐登了。

很小的時候,記憶中的洼龍村(不只是我們的廟坎和木桶溝、新房子和大房子)有很多樹,到處都綠茵茵一片。樺槁林曾是我少年時代夢想的流放地,那么美,那么干凈。樺槁林長著很多叫做“樺槁”的樹,樹干修長,伸展得很直溜;樹質細膩,可塑性強,可做農村喜床的雕花格子;樹葉茂密,下雨的時候可在樹下躲雨。樺槁樹在山坡上列隊,一排排在清晨的微風中招手,樹葉被風吹得嘩嘩嘩直響。鳥不在樺槁樹上做窩,樺槁樹的枝干很粗大,很光滑,且到冬天樹葉會落個精光,鳥們不喜歡光禿禿的枝干,只把樺槁樹作為飛翔的練兵場。我那時很小,清晨把牛馬趕到樺槁林的草地上,就躺在樹下看兩只鳥在樹枝上會晤,看一群鳥在樹枝上開會,看很多不同派系的鳥因為什么原因而吵起來。這些鳥,它們是小頭冠、蘭耳翠、白頭翁、大黃鸝,他們到樺槁林來的時候,周圍的蜜蜂、蟋蟀也睡醒了,恰巧我也來到這里。

樺槁林被作為烤煙地的那些年,一層層被翻出來的金黃色的泥土是那么惹眼,連片的烤煙在夏日的驕陽下閃耀著成熟的光澤,看上去像一沓沓鈔票。直到有一天,村民王登富在樺槁林自家煙地里摘煙葉的時候,突然看見他的前面有一塊土地飛了起來,還沒等自己真正緩過神來,他就被一層厚厚的泥沙徹底覆蓋。王登富的老婆當天再也找不到自家的煙地,也找不到丈夫,就坐在樺槁林失聲痛哭。村民們把王登富挖出來,他的手里還捧著一把金黃色的煙葉,但他無比惶恐的眼神告訴了所有人,從現在起,樺槁林將是一個不祥之地。

我三叔從來不怕鬼神,也不相信樺槁林有多邪惡。在很多人都幾乎要丟棄了樺槁林的土地的時候,他將所有的土地剝開,重新給它們取一個名字,從此,樺槁林的土地被分成很多塊,它們叫茅草彎、埂埂上、鬼過巖、洋芋坪、窩窩兒、石倉……從此,人們又開始拾掇起樺槁林的土地,照常種煙、種玉米,有的在上面種一些廉價的中藥材。

暴雨過后,三叔的烤煙地里只剩下一些煙苗被卷走時留下的坑,三叔站在煙地里若有所思,我和他打招呼他也沒吱聲。

父親背著手站在我后面,一邊嘆氣一邊抱怨。我沒認真聽他說什么,但我知道,不會超過三分鐘,他肯定會說到“劉應成”。

“劉應成這個老雜種,單憑修這所學校,他就從中撈了不少。”父親氣憤地說。

“不會吧,他已經不是村長了——況且,這修學校的經費,怎么會落到他的手里?”我說。

“我說你是個日龍包你不相信吧?我說你是個眨巴眼你不相信吧?我說你是個爛日游你不相信吧?”父親一連串的挖苦打擊,讓我進一步知道他對這件事情有多上心。在很長一段時期內,困擾我父親的事情,都來自一個叫劉應成的當過三十多年村長的人,他多么希望掌握到這個人什么要緊的證據,然后把這個人拉到廟坎烤煙育苗基地平坦的場院里,當著眾相親活活把他掐死。

我說:“你省點心可以不?都幾十年了,你倆到底較量些什么,有意思嗎?”

父親說:“這個你不懂,等到學校運轉的那一天,他的兒子、女兒就會在學校旁邊開商店,賣過期的方便面;他就會把自家的老房子騰出來,租給那些外地來的女教師住……你不明白的事情多了,你說我為什么要和他較量,那我告訴你,我就是要讓你明白什么是善惡有別。”

我忽然想起我應該去看看大坳小學。父親說帶我去,三叔也說,“走,咱們都去看看,反正這烤煙也無望了,站這里三天三夜,老天也還不了你什么東西。”

三人慢慢行至大坳,見公路旁圍著一大群人,他們不知道在爭論著什么。有人聲音很大,好大一會兒都是他在說話,我聽他說:“你們別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學校當初為什么不修到廟坎去,你們真的認為是廟坎的群眾不答應嗎?怕是別個大爺不答應吧!”

有人隨聲附和,“是呀是呀,我們何時不答應過了?開始的時候,人家李校長還帶了專家來考察,說學校修在廟坎再恰當不過,可過了幾天就變卦了,仍然把學校修在這搖搖晃晃的夾皮溝里,怕是想讓兩面的山包餃子哦!”

我父親咳了一聲,有人聽出聲音來,就帶頭不說話了。人們見到我走在父親后頭,忙迎上來打招呼。有人說:“蘇干部又來檢查學校了?”有人說:“蘇干部當初也不爭取爭取,你看這學校修在這里,多危險?”有人接過話,說:“蘇干部的孩子又不在這里讀書,學校修在哪里不都一樣,關他什么糗事?”我父親聽了這句話,很不高興,便說:“你幾個沒良心的,老子一直都在爭取,難道你們還不清楚?你們是在指桑罵槐,你以為老子不曉得,還張口一個蘇干部閉口一個蘇干部的,他要是一個說話算得了數的干部,哪能輪到我在這里瞎操心!”

眾人不再說話,有人沖我做鬼臉,說,“你知道老爺子有多橫了吧,連劉應成這老鞭子都防著他,不知道躲哪里去了。”

圍在公路上大聲討論問題的人,都是些剛從田地里回來的人。有人說,“日了鬼怪了,昨晚我們都親自看見的,那么大的一條縫,像一條蛇,從地圈梁直接爬到房頂上去,為什么現在什么也看不見了?”有人說,“你有本事的話,現在親自過去看看,往近了看,你就什么都看得見了。”

“不是不準過去嗎?你看那個守工地的黑煞神,誰也不能靠近他,還說什么安全警戒線,我看就是不安全。”有人很氣憤。

父親一直盯住卡其色外墻的大坳小學,不說話,半晌輕聲對我說:“你現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吧?不過,知道就知道了,別摻和進去,復雜得很。”

8

一連下了三天的雨,道路到處都出現了松動,到處都在垮斷,到處都塞滿了各種車輛。我一時回不去,就窩在老家接打不同的電話,各種電話都快把電池打爆了。當然,最先給我打電話是我妻子,她問,“情況怎么樣了?”我說,“很好。”她問,“什么時候回來?”我說,“路垮斷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她又說,“反正我們也不知道你的情況,凡事要以安全為主,多一點警惕性總要好些。”我說,“你不用擔心,我正好借此機會在老家修整兩天,反正也累得不成人樣了。”

實際上我哪得到休整?妻子剛掛電話,王副局長就打過來:“蘇先生呀蘇先生,你再不回來,天就要塌了,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我一時弄不明白為什么一個在教育局辦公室工作了很多年,可連一個辦公室副主任都沒撈到的普通公務員,居然關系到整個教育局的大生死,我有這么重要嗎?于是我說,“王局別嚇我,全局一百多號人,有我不多,無我不少,我才來了兩天,天就要塌,我不相信。”

“你不相信是吧,你等著吧,一會兒你就會相信了。”他掛了電話。

果不其然,三分鐘后,黃局長打來電話,劈頭蓋臉一句:“你想稱帝?”

我本來很緊張,可聽他這么一說,突然就緩釋了,忍不住笑了起來,說:“局長從哪里看出我有這么大的氣象?不會一直防著我會騎到所有人的頭上去拉屎吧?再說,我要起義的話,也用不著等到現在吧!”

沒想到以這樣的方式和領導說話還真湊效。黃局長立即緩和了語調,說,“怪不得人人都叫你蘇先生,原來是這般巧言令色的,我要說的意思是,現在正是校舍安全隱患問題最突出的季節,局里那么多人基本都抽出去了,你倒好,躲在家里不問天下,不管我們的死活。”

我說:“局長息怒,一則天降淫雨,道路不通難以成行;二則老家大坳也有一所小學,你是知道的,雖然現在沒人反映有沒有安全隱患,但還是該看一看。”

他頓了頓,好像已經把電話掛了,我又“喂”了一聲,那頭說,“聽著呢!”我又說:“本來,應該聽從局里的統一調度的,但我現在被困在這里了,就讓我負責查看這里的隱患吧,一旦有什么事,我會第一時間向您匯報。”

黃局長“嗯”了一聲,把電話掛了。十分鐘后,他又打過來,說:“我安排一個車來接你吧,聽說道路疏通得差不多了,你還是去其他地方,至于大坳,讓王副局長帶幾個人來看看,他熟悉那里的情況。”

他的意思是,我不熟悉大坳的情況。我聽不懂他到底說什么,所以我就在嘴上重復著這句話。父親說,“你當然不熟悉這里的情況,所以我不要你摻和進去,要滾趕緊滾。”

母親背了他一眼,厲聲吼到:“你是見鬼了,你為什么不滾呢?”老頭子不再說話,拿一個放大鏡看一疊六合彩“馬經”。

雨又大了起來,且一陣比一陣下得長,我越發擔心道路塌方,讓我回不去。單位駕駛員小馬打電話給我,說:“蘇哥,我被堵在半路了,來不來去不去的,估計今天來不了了,我現在是想辦法往回趕。”我說,“你給局長打個電話吧,告訴他情況。”

半小時后,黃局長又給我打電話,問:“大坳小學真的沒什么事?”

我說:“真沒什么事。”

他又問:“墻體沒出現裂縫吧?”

“聽誰說的?反正我沒看到。”我說。

“你親自去看了?”

“那是當然,我走近看的,難道你不相信我?”

“當然相信你了,蘇先生在教育局這么多年,算是元老了,誰敢不相信你?”黃局長甚至打了一個哈哈。

我說:“局長別給我戴高帽子了,不過我有一句話想說。”

“那你就說吧,跟我還客氣。”

我說:“大坳小學暫時的確是沒事的,至少我沒看見墻體上有什么裂縫,但是,大坳小學左右的山坡上,都是搖晃的泥土,是幾十年前地質災害垮塌下來滯留在山腰的,隨時都有可能因一個急剎車剎不住而垮下來。”

黃局長好像又陷入了沉思,半晌才說:“那你就盯住吧,注意周圍村民的言行,有什么端倪立即直接向我匯報。”

我又去了一趟大坳。父親沒有和我一起去,他認為,劉應成準是知道大坳小學墻體上的裂縫,躲起來了,他見不到這個他認為十惡不赦的老村長,去了也就毫無意義。我再到大坳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劉應成,其次是雷大校長、范小校長、修學校的嚴總以及幾個坐在石頭上吸煙的鎮村干部。大校長雷世光過來遞煙,說:“看來局里相當重視大坳,早早就讓你來了。”我說不是,我是因為回家看望父母,被大雨捆住了,臨時領命的。

嚴總給我點煙,恭維地說:“廟坎蘇家是出能人的,清末就有舉人了,后來有和曾蘭芳一起進宮庭為慈禧太后畫畫的女畫師蘇謙小,接下來就是你,全局有名的蘇大先生。”我說沒必要這么夸張,我哪敢和他們相比。

嚴總接著說:“有村民反映說墻體上有裂縫,你倒是看看哦。”

“看什么看,我這肉眼凡胎,什么都看不見。”大家笑了起來。

寒暄了幾句,互相推脫了吃請照應,走上公路,遇到看熱鬧還沒看完的三叔。我們正準備往家走,卻看見對面一個熟悉的人影正朝我們走來,我下意識地對三叔說了一句:“三叔,你看那是不是高樹選。”

“卵樹選,高樹選死幾個月了,都怕爛掉了。”三叔說。

迎面走來的,是高樹選的兒子高連科。同樣的身板,同樣的氣色,同樣的行走方式,除了沒穿長衫,他居然拄起了他父親高樹選留下來的拐杖,這分明是另外一個高樹選嘛,活脫脫的。高連科是認識我的,見了面,拐杖往地上一插,和我打招呼:“你回來了。”

“回來了,你去哪里?”我問。

“去哪里?沒去處嘍!房子被大水沖垮了,家人們東家躲兩個,西家藏兩個,臉都要臊到屁眼里去了。”

我方才意識到這幾天的大雨帶給人們的打擊,心里有幾分惶恐。我三叔和高連科開起了玩笑:“高連科,怕個球,大不了像你爹一樣,背個布袋到鎮政府上訪去,實在不行的話去縣里啊。”

“你不提醒我,我也是這么想的。”高連科看了我一眼,好像覺得自己說錯了話,見我微笑不語,又接著說:“本來,人民群眾有困難,政府應該解決的,眼下我房子也沒有了,衣食也沒有了,我不找他們找哪個?”我說就是這個道理,但你不得急躁,受災的群眾不止你一個,你要有信心,多等等,政府不會扔下你不管的。

高連科聽我這么一說,更來勁了,接著說:“我家的情況你是知道的,那年的那棵杉樹……”

三叔說:“高連科啊高連科,你這個不要逼臉的,還好意思提那棵杉樹,你干脆把腦袋放在褲襠里去算了。你爹的一棵杉樹,你要吃一輩子嗎?你忘了你爹死的時候,別人寫的祭文了嗎?要是我,都見不得人了……”

待我三叔罵完,高連科才抬起頭來,說:“三老表哪里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啊,我家的那棵杉樹,不同于別人的杉樹。”

“你家的杉樹是黃金做的,愣是金寶卵?你家的杉樹值了那么多個三百塊,別人的就只值得了幾十塊錢?”三叔沒好聲氣。

“三老表不知道,那棵杉樹當初是準備砍了修堂屋神龕的,砍的那天,請了大端公范賢科焚香秉燭,做了法事,已與釋迦牟尼通破了,沒想這杉樹砍了放在門外,被劉應成和他的妹夫李萬成來了個里應外合,把杉樹偷了。本來,偷了就偷了,如果杉樹拿去做了桌椅板凳、糧倉衣櫥,倒沒有什么,可種種跡象表明,這杉樹其實是拿去給別人家打了一口小孩子的棺材。”

“你怎么知道別人把你家的杉樹偷去打了棺材?你親眼看見了?再說,打了棺材又能怎么樣?”三叔邊說邊笑。

高連科說:“三老表是故意裝外行還是拿我開心?我倆也曾經同為大端公范賢科的父親范厚升的弟子,也是共同超度過亡靈的,難道你真的不懂?”

三叔說:“干生產我都干得搞不贏,我現在哪有心思研究這個?但我不相信這些,我記得你以前也不相信。”

高連科突然繞開三叔,轉而問我:“我爹去世時,你家來的那個祭文,是你父親親自寫也親自念的,你可聽見了?”

我說:“聽是聽了,但我沒怎么注意,記不得了。”

“你爹好文采啊,我一家人倒是被他寫得一文不值,不過沒關系,你爹說得對,我應該繼承父親的衣缽,繼續革命下去。”

這時劉應成出現在我們面前。看樣子,他應該是來找我,想和我說點什么。見高連科和我三叔在說話,就站在一旁聽,聽到“祭文”事件,他決定站出來。

劉應成說:“高連科你給老子聽好,本來你家杉樹一事,我是認真解決過的,而且解決了多次,你是知道的。眼下你爹已經死了,你就別再拿杉樹說事了,就像人家說的,只要是人,多少還得要一點臉面。但是,那些別有用心的人,比如寫個祭文什么的,來挖苦你,打擊你,來挑撥你和鄉親們之間的關系,你就不能容忍,應該撕爛他的嘴巴,打斷他的腳桿。”

我三叔問劉應成:“你說的是哪個?是我哥嗎?你要打斷他的腳桿、撕爛他的嘴巴,不是今天才有的想法吧?你信不信老子今天就撕爛你的嘴巴,打斷你狗日的腳桿!”我連忙拽住三叔,往一邊讓。劉應成說,“知道你有這個本事,但我不怕你,我們看看,到時候誰吃虧吧!”

三叔“呸”了一口,被我拉著回家去了。劉應成和高連科站在路邊,繼續嘰里咕嚕地說著什么。

第二天一早,我剛起床,拉開門,就看見高連科拄著他父親留下來的拐杖,站在我家檐砍上。我上去打招呼,他說:“我找你爹!”

父親披衣開門出來,見是高連科,說:“你倒是想通了來找我了?好吧,我就給你疏導疏導,讓你投胎轉世做個好人。”

高連科進屋坐在長凳上,說:“大老表,我們兩家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憑什么在我爹死的時候寫出那種祭文,還當著三親四戚念,我當時沒找你麻煩,是想盡早讓老人入土為安。”

我父親問:“那你現在想怎樣?”

高連科說:“想請你解釋解釋,翻譯翻譯。”

我父親說:“不解釋也不翻譯,我就想問你一個問題。”

“什么問題?”

“你家杉樹是誰偷的?”

“李萬成。”

“有證據嗎?”

“沒有。”

“憑什么說是人家偷的?”

“因為他是慣偷。”

“呸!”我父親差點沒一口啐在高連科的臉上,“眨巴眼,日龍包,爛日游。”他一連使用了在我身上使用過的三個詞語,接著說:“你既沒有證據,劉應成也沒有審問出個究竟,你就斷定是人家偷的,真是好笑。”

“那我問你,大老表,你覺得這杉樹是誰偷的?”高連科問。

“你想想,誰對你家的事情那么上心?”我父親問他。

“自然是劉應成了,他隔三差五來我家,告訴我爹鎮里面什么時候要開大會,什么時候上級領導會來,他要我爹瞅準時間去鎮里面,說只要是在開會或者上面來領導的時候,我爹就能弄到暫時的一部分賠償。”

“呦呦呦,還暫時的,還一部分,不要臉。”我爹說。

高連科說:“哪里不要臉了?我家的那棵杉樹是用來修堂屋神龕的,被人家拿去打了小兒棺材,致使我家從此一度背時,你說這損失有多慘重?”

“我不和你爭論這個,但你必須回去認真想一想,你家背時了,最根本的問題是,你爹成了劉應成的一個籌碼。”

高連科不懂,他要我父親明示。我父親說:“我就實話告訴你吧,劉應成為了保住自己的烏紗帽,就把你爹塑造成一個上訪戶,鎮領導需要他的時候,他一句話就讓你爹停下來;鎮領導無視他存在的時候,他會瞅準開會或領導下來檢查工作的時候把你爹攆過去,讓鎮領導措手不及,萬不得已給錢了事。”父親這么一說,我倒是想起了很多事情來。

9

那年我還在羅卓鎮政府辦公室,見過高樹選幾次。他穿著深藍色的長衫,戴一個氈帽,拄一根上半部分是煙桿的拐杖,背一個上口已經散掉篾條的背簍。高樹選看上去個頭矮小,說話聲音也小得可憐,像一只蚊子,可他的雙目極為有神,和你對視的時候,會讓你看見一種特殊的光芒,告訴你他屬于一個與眾不同的物種;他讓你看到的,既無奈也無賴,既狡黠也木訥,既執著也虛脫。他走上辦公大樓的石階,就碰到我,對我說:“鎮長呢?”

我問:“你找鎮長干啥?”

“干啥?你難道不認識我,我就是大名鼎鼎的高樹選。”他看也不看我。

我說:“當然認識嘍,你還是我大舅公呢!”

他突然就轉變了態度,變得無比卑微,眼神甚至有些癡傻,慢悠悠地,就像哼著小調似的對我說:“我說的是我家的那棵杉樹。”他故意把“樹”字拖得很長,像端公做法事。

我說鎮長下鄉去了,沒時間接待他,讓他到石階下坐一會,等他回來再說。可他只是搖頭,半晌才對我說:“看在你叫我一聲大舅公的份上,我就不說你好歹了,你的鎮長在開會,而且還是一個大會,一個開不好就當不了鎮長的大會,你還敢騙我。”

“那你也要等他把會開完再說啊!”我說。

“等他開完會?”他的眼睛透出一絲蔑視,好像我把他當泥巴玩,而他早已把我燒成瓷碗了。

他接著說:“等他開完會就沒有什么意義了,我必須現在就去,既然他在作報告,我也順便作個報告去。”他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抬腿就往會議室走去,他是那樣的輕車熟路。

我從后面拽住了他,對他說:“你別急啊,等我先通報一聲。”

他停下腳步,說:“好啊,這么大的一個會,你倒是多通報一點。”后來我才知道,他把“通報”視作“解決賠償”。

果不其然,鎮長悄聲對我說:“先從辦公經費里解決他三百元,叫他先回去。”

我照辦了,高樹選拿了三百元錢,慢慢裝進褲兜,嘴里咕隆著什么走了。

第二次見高樹選,是市縣都來了領導,檢查茅草房改造工程。領導們正在大會議室聽匯報,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做著會議記錄,高樹選拿他的煙桿拐杖從背后捅了我脖子一下。

我趕緊出來,沒經鎮長同意就給了他三百塊。

有一次,高樹選來了,鎮長正在睡午覺。高樹選這次應該是信息不準確,沒趕上領導檢查工作或開會。他在石階上遇到鎮政府會計曾向恩,就問:“鎮長呢?”

“在睡覺。”曾會計說。

“這就日怪了,不開會,反倒睡什么覺。”他獨自咕隆著,有些失望。曾會計問他:“開什么會?你是什么時候聽說要開會的?”

“十天前啊!”高樹選說:“十天前我聽說要開大會,所以我就算好時間來了。”

“你來晚了,昨天剛開完會。”曾會計說。

高樹選又扭頭看我,意思是想讓我證實到底是不是這么一回事。我點了點頭,表示是這么回事。

他轉身就走,走了幾步又停下來。曾會計見他停下,就問:“你去敲敲門嘛,說不定他已經起床了。”

高樹選往李鎮長宿舍方向看了看,沒有抬腿。這時,民政所長李永健從二樓下來,見了他,笑了很長的一個哈哈,說:“高老者,我想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想不想聽?”

高樹選一聽說好消息,當然說愿意。李永健說:“你不是說洼龍村村長劉應成伙同他的妹夫李萬成偷了你的一棵杉樹嗎?現在我要告訴你的是,兩人今天早上發生爭執,結果李萬成把劉應成殺了,尸體就在你家背后的坪子上,要不要去看看?”

高樹選頓時換了另一副表情,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失魂落魄的樣子,看不出一絲解恨和高興,這哪是敵人之間的深仇大恨?簡直是惺惺相惜!聽說劉應成死了,高樹選如喪考妣,背著半截背簍小跑著回家去了。

劉應成當然沒有死,高樹選看到他的時候會是怎樣一個表情我說不清楚,反正自那次起,高樹選來過鎮上幾次,但都是空手而回,后來就把戰場轉移到縣城去了。

我在縣政府大院見過幾次高樹選。他總是老遠就向我招手,怕我從斜刺里跑掉。我只能和他打招呼,而他,每一次都會對我說:“我要找縣長,我那棵杉樹的事情。”

我總是對他說:“你一棵杉樹被盜,政府都賠給你一片森林了,你還想干什么?”

他總是說:“主要是你不知道我那棵杉樹是用來干什么的。”

我說:“我怎么會不知道?你那棵杉樹嘛,是一棵搖錢樹。”我掙脫他的手,一溜煙跑了。他在后面追,嘴里咕隆著:“你還得叫我一聲大舅公哦。”

高樹選的死,是在他停止上訪的第二年。也就是說,作為“神行太保”的高老者,自從腳底被抽走風云,再也無心留念這個世界,也沒對他兒子高連科交代什么,就嗚呼哀哉了。他的這個寶貝兒子,簡直就是一個不懂得治家的貨,每天除了睡覺就是坐在檐坎上發呆。早年,高連科和我三叔一起師從于大端公范賢科的父親范厚升的門下,埋葬過幾個人,無奈后來做法事都講究個簡單操辦,主要以收禮金為目的,于是范氏壇中門可羅雀,眾徒種地的種地,打工的打工,高連科堅持不到最后,只得回家,每天聽自己婆娘罵自己日龍包。聽慣了“日龍包”的高連科,鎮村干部叫他的名字,他一點反應都沒有。比如說農技站長劉景松對他說:“高連科,你那烤煙怎么不蓋地膜?”他總是看一眼說話的人,轉身進屋后把門關了。他住的房子是茅草房,爛得太不像話,婆娘放出話去,說高連科你再不把房子收拾一下,老娘要去河溝頭找許五保睡覺去了。高連科不理,心想管你找哪個睡去,只要人家要你。

有一次我和兩村干部到他家里,對他說:“高大叔,你是認得我的,我現在有一件好事,需要你配合一下。”高連科聽說是好事,自然打起精神來,問是什么好事。我說:“現在來了一個好的項目,是關于茅草房改建的,意思是說,你把你現在住的這個房子拆了,我負責把你的房子修起來,修成非常扎實的水泥平房,你看怎么樣?”

“喲,有這好事?你狗日的怕是拿我尋開心哦。”他看著我說。

“怎么不信呢?只要你把房子拆了,我負責在兩個月之內把房子給你建起來。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我說。

“什么條件,你不說是好事一樁嗎?怎么還有條件?”他有些不耐煩。

我說:“建房的石頭、鋼筋和水泥我負責出錢,你需要去籌一些煤灰,用來砌墻。”

他思考了一陣,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對我說:“這個事情我暫時還答應不了你,讓我想想吧。”

高連科后來也沒有“答應”過我為他修建房屋的事情,因為不多久我就調到縣教育局工作了。

10

我是乘農村客運回到城里的。先回家換衣服,然后就去機關上。急急匆匆到了辦公室,本能地尋找文件夾、碳素筆、訂書機之類辦公用品,且迅速打開了電腦。耽擱幾天了,一定有很多事情等著我去辦吧,我想。可是,辦公室主任安衛民見我進去,并未表現出見到救星似的興奮,也沒有對我安排什么工作,連副主任吳云也沒吱聲。我覺得奇怪,就問旁邊的老王這些天是不是有很多活兒堆積起來了,老王說:“沒有啊,這些天人們都抗災救災去了,你不在也不可能把活兒留給你呀,要是都等你回來再干活的話,還不出大事?”我想想也是,覺得,其實這個世界有沒有我并不重要,是我把自己想象得太高大了,高大得平時都不愿撒個謊,讓自己的工作變得輕松些;高大得不愿意對領導阿諛奉承,以致于提拔重用之類的事情永遠落不到自己頭上。這些年來,就感覺到自己很忙,比安主任忙,比王副局長忙,甚至比黃局長還要忙,可是人家都或多或少忙出了名堂,有政績,有盼頭,我是越忙越緊張、越忙越害怕,忙到最后連自己也看不起自己了。

正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手機短信“嘀嘀”響了一下。打開,是羅卓鎮大校長雷世光發過來的信息,問:“你看朋友圈里的帖子沒有?鳳城微生活有一個帖子講有人造謠新修大坳小學墻體裂縫,被抓起來了。”

我立即打他的電話,問是怎么回事,他說:“我也沒在啊,我帶老母親在成都看病,剛到。你看看微信吧!”

我進入“鳳城微生活”微信公眾號,果然有這么一個帖子,還有一張圖片——一個警察銬了一名群眾,不過這名警察和群眾的臉都被打了馬賽克,連他們的衣服也看不清楚,但我看見了站在人群中的三叔。

我馬上打電話回老家去,是母親接的電話。我問:“我爸呢?”母親回答:“在研究馬經,人家哪有閑工夫?”

我還是不太相信,我怕那個警察銬住的村民是我父親。我對母親說:“讓他和我說幾句吧!”

果然父親丟下馬經,出來和我說話。父親說:“高連科被警察抓走了,罪名是造謠新修大坳小學墻體裂縫,人家專家下來檢查,又沒看到裂縫,就說他妖言惑眾,銬起來了。”

我問:“那天你不也說墻體裂縫嗎?你是聽誰說的?”

“聽誰說?還有誰不知道呢?那么大的一條縫,連瞎子都看到了。”父親說。

“可我為什么沒看到?”

“你他媽就是一個傻子,你能看到的話,高連科還會被抓!”

我大概知道了究竟,但我不敢往下想。施工的嚴總為什么不讓人們靠近新修的大坳小學,大致是這么回事,看來它們是連夜讓工人把裂縫補了,且不留痕跡。

但我還是無比擔心,為什么那么多人都在談新修大坳小學墻體裂縫的事情,他們偏偏要抓高連科?高連科被抓,是否與那天早晨在我家和我父親的談話有關?那天我父親告訴他,偷了他家那棵杉樹的人,實際上就是劉應成。那天高連科被我父親說得如夢初醒,終于知道三十年來讓他們家背時到現在的罪魁禍首是劉應成。高連科甚至對我父親說:“劉應成這個人面獸心的雜種,有一次去我家,見我們不在,想打我妹妹的主意,幸虧我妹妹咬了他的手,掙脫了他的魔爪。”

眼下高連科被抓,讓我很是擔心我的父親。我想,高連科這樣的人,可能一進去就會把我父親咬出來,因為那天早晨的談話,最后的落腳點是我父親讓高連科去實施了一個計劃。

高連科去到新修的大坳小學,拿一個半導體喇叭大聲唱讀:“大坳小學修得差,地基周圍松土巴;有朝一日垮下來,老師學生一扒拉。”又唱:“大坳小學開了縫,嚴總連夜來補洞;多虧走狗劉應成,出謀劃策功勞重。”

高連科被警察帶走后,不一會兒整個鳳城都知道有人造謠大坳小學墻體裂縫,影響很大。縣領導極為震怒,要求盡快找出妖言惑眾的始作俑者,要嚴肅追究責任。果然,我剛和父親通完電話,黃局長的電話就到了。

“那個叫高連科的人交代了,是你父親叫他去大坳小學的,還編了順口溜讓他背誦。這下好了,你在下面呆了幾天,眼睜睜看見自己的父親成為最大的嫌疑人,你責任不小啊。”我連聲說是,并表示馬上給父親打電話,要他勇于承認錯誤,爭取寬大處理。黃局長說:“恐怕現在已經來不及了,組織上馬上就會找你,因為你負有不可推卸的連帶責任。”

“我也有責任?”我不解。

“怎么沒有?”黃局長說:“首先,你父親策劃謠言的時候,你不但沒有阻止,還參與了對造謠者情緒的煽動;其次,你是教育局安排下去檢查校舍安全隱患的,弄出了對全縣校舍安全影響極為惡劣的事情來,給全縣各項工作成績抹了黑;再次,身為教育局干部,自身覺悟不高,黨性錘煉不夠,沒能釋放出正能量,嚴重影響了全縣廣大教育工作者的形象。”

我無言以對,看來難逃一劫。掛了黃局長電話,飛快跑回家,對妻子說,“我可能遇到麻煩了,短時期內,你要照顧好兒子和你自己。”說完草草收拾了一下,沒等妻子問出個究竟,回到辦公室,等待組織傳喚。

妻子給我打電話,我只是告訴她不要著急,說很快就會有結果的,不是什么大事。我說,“你不要再給我打電話了,這樣會影響我的心情,會把事情辦咂的。”于是她就掛了電話。

我在辦公室一直坐到下班時間,也沒有人給我打電話,沒有人通知我去什么地方接受調查,正掏出手機,想給黃局長打電話,屏幕上彈出了一條信息:“大坳小學周圍兩山剛剛發生山體垮塌,學校被泥石流淹沒,墻體出現大面積裂縫,已成危房。”消息是羅卓鎮大校長雷世光發給我的,這個帶老娘去成都看病的家伙,怎么會帶來這么一個奇怪的消息?我撥通了他的電話,“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怕你不知道,才從微信朋友圈轉給你的,你自己去看看吧!”

我問他:“你有何感想,怕不怕?”

“怕個球,當初說要把學校建在這里,我竭力反對,誰都知道我的態度。”雷大校長說。

我打趣地說:“這樣就好,我也免遭調查,我可愛的老父親此時一定喜笑顏開。”

“是啊,那個修學校的嚴總和劉應成閨女早就搞上了,他現在和劉應成是事實上的岳婿關系,兩人合伙以最大限度節約成本為由說動了鎮領導,又請了劉應成在市住建局開車的妹夫向文科給他們打了個電話,這事就成了,我是從始至終持反對意見的,有很多人可以為我作證。”

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心里明澈了許多。先給妻子打了個電話說沒事兒了,一會兒就回來,讓她給我弄點好吃的!妻子在那頭說:“我也整不清楚,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一陣竊喜。不知道,我有什么理由讓自己掉進了一個如此玲瓏的小陷阱,且甜蜜地享受著這短暫的小悲歡。真的不知道,為什么我一直掛念著的鄉下,已經變得如此不堪一擊。那些年的父親、三叔和村長,好像也沒有什么變化,可那些年的村莊、草坪和森林,還有流水、飛鳥,以及每一種在夢的邊沿碰到的美麗的邂逅,都仿佛去了頭頂的天空,且離我越來越遠。

有人和我打招呼,我笑了笑,但沒出聲。我想,生活還得重新規劃一下。

【責任編輯 楊恩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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