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高虎
一口氣讀完尹馬中篇小說《頭頂的鄉下》,感覺故鄉就像一些碎片,滿腦子飛舞。尹馬試圖通過這個小說,尋求故鄉逐漸破碎、遠去的一些蹤跡。
一、生活現場的真實再現,凸現城鄉“十里不同天”,奠定了故鄉漸行漸遠的悲涼基調
《頭頂的鄉下》以縣直機關的一個小職員忙里偷閑回家給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送葬的故事為切入點,通過特定時間界限里的庸常遭遇,呈現“我們的故鄉”在現實困境中的暴力缺失。從城鄉發展演變的角度來看,這個小說可以說是目前中國廣大農村景象的一個縮影。然而,小說所選取的題材,只不過是作者在幾次回家的旅程中,隨意撿起來的一些碎片,這些碎片不僅帶著血,還充斥著窒息的喊叫。
無疑,這篇小說血肉豐滿,無論是故事情節設置、人物形象刻畫還是環境描寫,都散發著濃厚的生活氣息。為了較好地表現城鄉的差距,小說采用了對比的手法,將城市和鄉下放在同一個臺面上來解剖。小說開篇寫城市生活的緊張忙碌,“我”作為一個局機關的小小職員,也像陀螺一樣轉個不停,越來越理解那些常常嘆息時間過得太快的人,理解他們終日拖著疲憊的身軀行走在路上,做每一件事情都雷厲風行的樣子,甚至用餐的時候也在不停地接聽電話、安排工作。城市生活用一個字來形容,就是“忙”,忙得身材變形,忙得兩眼通紅。甚至周五趕上末班車,都在不停地接電話,要么是孩子的老師要約見家長,要么是領導催促要調研報告、安排布置征文頒獎活動會場,以至于“我”無法顧及父母和其他人,更無法顧及家鄉和其他地方。
將城市的忙和鄉下的閑進行對比,不難發現這么一個奇怪的現象,在去不去給鄉親送葬的問題上,是沒有講價還價的余地的,都必須去。從這個對比中,我仿佛隱隱約約感到,城鄉之間橫貫著一道看不見的裂縫,而且距離在越來越遠。無論怎么忙,“我”還是要忙里偷閑回家為親戚送葬。為什么?直接原因是母親來電話,說“我”大舅公死了,而且是母親認的一個不沾邊的親戚。按常理講,不是直接親屬,自己又這么忙,就沒有必要去了。可這是不是母親醉翁之意不在酒,想兒子回家看看自己呢?從下文看來,顯然不是。“父親”卻一點也不忙,閑得坐在舊沙發上打盹,他關心的是火炮、祭帳、祭文,還有陪去的鑼鼓先生和嗩吶師傅。“父親”對我的不諳世事的責備,是“說話不過過腦子”。由此可見,城市的忙和鄉下的閑,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居住鄉下的絕大多數父母,都擔心百年之后沒有一個熱鬧的場景,所以凡是誰家死人,特別是沾親帶故的,都要打電話來,要遠在城市上班或者打工的子女回去送葬。
不知何時,父母成了故鄉的代名詞。所謂回鄉,其實就是回家看望父母,父母成了聯系城市和鄉下的唯一紐帶。20世紀80年代以來,農村城鎮化已經成為了一個勢不可擋的潮流,這個潮流在短短幾十年的時間里,從沿海沿江迅速向內地推進。廣大農村人口涌向城鎮,一方面導致城鎮規模迅速膨脹,另一方面導致農村空間迅速萎縮。從此,大量荒蕪的土地和空巢老人、留守兒童成為農村一道極不協調的風景線。許多老人去世,找不到幫忙打理和送葬的人;有許多老人臥病在床無人照看;還有許多老人,由于子女常年在外,死在家里生蛆腐爛了也沒有人知道……至此,作為子女的“我”,終于明白“父親”為什么要“熱鬧”了。
二、多角度掃描聚焦人物形象,不動聲色點擊社會病灶
作者對主要人物高樹選的描寫,算是濃墨重彩。小說中,高樹選是羅卓鎮廟坎村的一個普通農民,因為被盜了一棵杉木,查無結果,上訪了20多年,被鳳城人稱為“神行太保”。這個看似平常的事件,本身就值得玩味。一是為什么一顆杉木也查不清楚,導致村民上訪?二是一個普通農民,為了芝麻大的一點事,干嘛要上訪二十多年?因為這個,我們必須回到小說的人物形象中來。
作者是這樣描寫老高的:“拄著拐杖的高樹選疾行在路上,一只手里提著一個塑料袋,里面裝著黑乎乎的燒洋芋”。不難發現,老高不是一個可以嘲笑的對象,而是一個值得同情的人物:“拄著拐杖”,說明已經老了,老無所依,唯有依靠拐杖;“疾行”,說明時間緊迫,事情重要,錯過時機,生活將無著落;“一只手里提著一個塑料袋,里面裝著黑乎乎的燒洋芋”,說明了貧窮困苦。然而,在“我”和其他人看來,老高無疑是一個可笑的形象。“汽車從高老者身邊駛過,高老者抬頭看了一眼,嘴里咕隆著什么,開車的司機羅凱看見了,笑了笑;去城里開古體詩詞研討會的退休老干部王榮進看見了,笑了笑;沒有暫住證卻暫住在龍井路的黃家姑娘小芬看見了,也笑了笑。對高老者沒日沒夜的上訪,我們都只是笑笑。”這一笑也無關緊要,可是,到城里看見高樹選坐在車站旁邊的石墩上啃一個燒洋芋,開車的司機羅凱、退休老干部王榮進、暫住在龍井路的姑娘黃小芬,和我,又笑了笑。這一笑就笑得復雜了,干嘛要去笑一個啃燒洋芋的農村老人呢?這是一種什么樣的社會價值觀?我們不得不這樣問:中國農民形象歷來以勤勞勇敢善良著稱,有多少英雄豪杰,曾經以農民的兒子而自豪,在這里怎么一下子成為嘲笑的對象了呢?
字里行間可以看出,無論是“我”、父親,還是社會各界人士,都對這個上訪了二十多年的“神行太保”高樹選帶有一種調侃鄙視的意味。其主要焦點,集中在“我”和“父親”的看法上。首先是“我”。在“我”的心目中,那個剛死了的“大舅公”,只不過是母親認的一個不沾邊的親戚。對于這個“大舅公”,不僅我認識,整個羅卓鎮的人都認識,甚至鳳城縣縣委機關大院的人,也有不少認識他的。所以,既然是老家的長輩離世,再忙也得回家一趟。這說明,“我”回鄉送葬,不是因為我“太認識了”,而是礙于母親的情面。其次是“父親”。“父親”在如何去送葬的問題上,與“我”持相反態度:“我”認為去不去不重要,送點禮就行了;“父親”認為,去是一定要去的,而且要去得熱熱鬧鬧,風風光光。這充分表現了城鄉在對待人情冷暖上的兩種價值觀,農村側重于熱鬧,城市側重于收禮。“我”和“父親”相一致的是對死者的態度,都似乎有那么一點點“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心態,但更多的是把死者看成一個好吃懶做,行騙政府的人。“父親”在這個方面做得比“我”更上一層樓,這在做祭文一事中表現得淋漓盡致,“我”怕死者家屬生氣,父親則要讓他們當眾出丑。
有一句話是這樣說的:“對待窮人的態度,考量一個社會的良知”。小說通過老高奔走上訪的形象,以及世人的看法對比,采用欲揚先抑的手法,強烈點擊出社會的病灶。
三、無形之手抹黑農村,輕描淡寫卻深刻揭示問題本質
一顆杉木被盜,導致高樹選上訪20多年,在人們嘲笑和冷漠的背后,隱藏著丑惡的真相。將死者高樹選送上山后,“我”認為一切都結束了,“父親”卻認為死者和他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數落“我”枉讀詩書。這究竟有什么牽連呢?“父親”道出了事情的真相,主要意思有兩點:
一是“父親”認為,高老者上訪是一件傷風敗俗的、影響政府形象和威望的事。“父親”以為自己是一個極有威望的民間藝人,是正義力量的化身,是農村形象的代言人和維護者,因此,有義務和老高的這種行為作斗爭,以維護政府形象。農村人本身認識的偏見和局限,是造成高樹選悲劇的重要原因。有了問題上訪是好事,說明群眾相信政府。
二是高樹選是一個農民,大字不識一個,為什么能堅持不懈地上訪20多年?而且,為什么偏在每一次政府開大會、領導檢查工作的時候準時出現在鎮政府,暢通無阻混進縣政府大院?造成這一出悲劇的根本原因,是上訪背后的那只看不見的推手。這個推手是誰?不看到結果,你絕對想不到。村民被盜,找村長追查偷盜,村長本應該盡職盡責,幫助追查。像杉木被盜這么一件小事,查不出來,導致上訪,說明村長無能?不是,村長手眼通天,能力大得不得了,30多年戰無不勝。讓人意想不到的是,盜木者就是村長劉應成。“父親”對這些內幕是知道的,所以,“父親”既對上訪者高樹選憎,又對幕后推手劉應成恨。與雙方都有矛盾,恨不得把雙方都揪來各打五十大板。各種人物之間矛盾重重,沒有一個共同的信念、目標和追求,是農村和城市難以無縫對接的內在因素。
劉應成是羅卓鎮的一號風云人物,起起落落干了30年村長。30年前當小鄉鄉長,聲色犬馬,走到哪里吃到哪里,抓計劃生育像瘟神一樣,誰碰到誰倒霉,結果被村民告,拿了下來。后來又被推上去,東山再起,排除異己。再后來因成為全鎮最大的超生戶,又被拿了下來。如此老油條,高樹選當然成為他手中最中意的籌碼了。“父親”向高樹選的兒子高連科透露消息說,“劉應成為了保住自己的烏紗帽,就把你爹塑造成一個上訪戶,鎮領導需要他的時候,他一句話就讓你爹停下來;鎮領導無視他存在的時候,他會瞅準開會或領導下來檢查工作的時候把你爹攆過去,讓鎮領導措手不及,萬不得已給錢了事。”作者通過這個看似輕描淡寫的情節,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問題的本質,憎恨交織,將小說情節進一步推向高潮。
四、跌入陷阱看人間,頭頂的鄉下漸行漸遠
《頭頂的鄉下》最出彩的部分,還是結尾。“我”檢查校舍安全后回到機關,知道一個造謠學校墻體裂縫的人,被警察抓起來了,當即嚇了一跳,以為是“父親”,后來從“父親”口中知道是高連科,才松了一口氣。可是更大的麻煩還在后面,高連科被警察帶走后,整個鳳城都知道有人造謠,影響很大。縣領導要求盡快找出妖言惑眾的始作俑者,要嚴肅追究責任,“我”的心又被懸起來。那個始作俑者是誰呢?是“我”父親,而且,“我”當時在場,知情不報,負有不可推卸的連帶責任。這下,“我”終于被推下了陷阱,醒來后發現,故鄉已遙不可及。
眼前所有紛繁復雜的水花,起伏跌宕的波浪,都是奔著這個結尾來的。主要集中在“父親”和村長劉應成的較量上,每一個回合的沖突,都向這個陷阱靠近了一步,都與故鄉疏遠了一步。第一個回合是大坳小學的選址,本來黃局長通過考察,答應“我”選擇在廟坎,那里地勢開闊,輻射范圍大,孩子們走路去學校方便。想不到劉應成暗中通過市里的所謂“關系”,將校址選在左右兩山都搖晃著松動泥土的一條溝里,“父親”慘敗;第二回合是倒敘,回憶“我”考起鳳城師范學校時,劉應成要“我”請他喝酒。可是,“父親”從此有了小小的膽量挑戰這個不可一世的村長,走在路上,“父親”不主動和他打招呼,甚至看都不耐煩看他一眼,雙方打了一個平手;第三回合是“我”師范畢業,回到羅卓教書。劉應成和“我”斗酒,被強行灌醉,頓時攤到在地,小勝一籌;第四回合是“我”后來脫離了教行,去羅卓鎮政府當了一名普通的公務員,后來又去縣上工作,“父親”風光得不得了,村長劉應成已經會主動與他打招呼了,而他,他只用鼻子哼哼一聲,終于取得了勝利;第五回合是比待遇,“我”一年兩口子不到十萬,勉強糊口,劉應成兒子一年七八十萬,“我們”當然要敗下陣來;第六回合是我回鄉檢查學校安全隱患,發現新修的學校開了一條大裂縫,卻憋在心里,不敢說,這回“我們”簡直是一敗涂地;第七回合“我”完全跌進了別人設計的陷阱,幸好上天有眼,謠言終成現實,可以說,此次是大獲全勝。
如果說故鄉是一顆大樹,那么,“我”就是故鄉枝葉的延伸。“我”和故鄉是血肉相連的,即使遠離,也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從內心深處講,“我”其實也想回家,想去彌補一下和故鄉之間的縫隙,想不到裂痕卻逐漸拉大了。“我”真的不知道,為什么一直掛念著的鄉下,已經變得如此不堪一擊。以前那些村莊、草坪和森林,還有流水、飛鳥,以及每一種在夢的邊沿碰到的美麗的邂逅,都仿佛去了頭頂的天空,且離“我”越來越遠。
(作者系中學教師,作家。)
【責任編輯 楊恩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