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開愛情的夢幻面紗

一

好長時間以前，承蒙趙清俊贈送我他的小說集《透明的夜晚》，當時草草瞄了一眼。之后雜事實在亂，攪擾得沒有心境去寫一點感受，給他寫一點評論文字的事就開始想想，然后一直拖了下來。近來又翻出《透明的夜晚》胡亂瀏覽了一下。在與他聯系時，知道他仍在刻苦筆耕。我是個“貪得無厭”的人，習慣性地想看最新的，便找他要了新近創作的四個短篇。

正巧情緒還不錯，接到電子本就立刻飛快地掃下去。不看則已，一看就很興奮。居然四個短篇我都很喜歡看，與先前看《透明的夜晚》集子時的感覺很不相同。我想，他又進步了。他更加簡潔的敘事風格切合了我的趣味，而小說情節上，也讓我這個閱讀“口味”上挑肥揀瘦的人找到了興奮點，至少，我的閱讀感受的這個變化意味了他創作風格和范圍的拓展。

二

四篇之中，《被狗咬散的愛情》最為觸動我的神經。

這是一篇談論愛情的短篇小說。愛情是人類永恒探討和歌頌的主題。名著里，世界的例如《安娜·卡列尼娜》《簡愛》，中國的例如《紅樓夢》，通俗與經典兼顧的若《飄》等等，實在是不勝枚舉的。拿短篇來說，不用動多少腦筋去想，隨便動動指頭，我就能掰出自己喜歡的好幾篇：《一個小時的故事》《智利大地震》《意大利的天空》和張愛玲的《傾城之戀》。《麥琪的禮物》更是很多人所熟知的。

短篇小說雖然篇幅不大，但是寫好也是不易的。更何況，要在如此多的名著重壓之下，找到一點自己“呼吸”的空間，要在有限的文字之中，讓人記憶深刻，非得動許多腦筋，用點技巧才行。

在諸多技巧之中，被短篇小說大師們用了又用，屢試不爽的著名的就是“歐·亨利式結尾”。

歐·亨利是短篇小說大師，一生共創作了300個短篇和一部長篇小說，《麥琪的禮物》就是他的代表作之一。為許多人屢屢稱道的《最后的藤葉》也是他的小說名作。“歐·亨利式結尾”指的就是小說在情節結尾時突然讓人物心理情境發生出人意料的變化，或者使主人公命運陡轉，以致得到意想不到的結果，這個技巧因歐？亨利把它用得爐火純青而得名。

看完作家的《被狗咬散的愛情》，我腦海里立馬蹦出來的就是“歐·亨利式結尾”這個字。

小說的故事情節是：男女主人公張金剛和陳雅琪戀愛三年后，好不容易作出結婚的打算，經歷一番房屋裝修等等勞心費神的事情之后，二人正準備享受愛情的成果。誰知人算不如天算，在此關鍵時刻，在兩人浪漫的夜晚散步回家途中，一只狗猛然黑夜里撲來，張金剛下意識的慌亂躲避之中，把陳雅琪推到了前面。陳雅琪被狗咬了，她傷心地堅決要求與張金剛分手。

人說“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同枕眠”，兩個人從認識到走到打算結婚這一步，實在并不是很輕易的事。就因為晚上遇到一只狗，女方被狗咬到。前后不過數分鐘時間，喜劇變成了悲劇。兩個人的命運陡然發生劇變，其結果的突轉，花前月下的美麗浪漫瞬間變為鮮血刺眼的分手悲劇，效果確與歐·亨利代表性小說的情形相類似。

因為標題取作《被狗咬散的愛情》，被這個懸念吊著胃口，我一面讀一面就在揣測：這個愛情到底是遭遇的一只什么狗？一只狗是怎么把愛情這個與兩個人有關一般與狗無關的情感給搞破的？等讀到最后，才發現什么狗并不重要，小說并沒有詳細刻畫這只狗。反正是一只能咬人的狗就行，關鍵是咬到的是女方，而且她的確被咬出血了。男主人公曾自豪自己是散打冠軍，當女方害怕黑夜外出時，他還拍著胸脯稱遇上壞人可以讓他們手斷腳殘，稱自己能保護女朋友，誰知壞人沒遇到，他們遇到了狗。女方白白被咬了一口。她哭道：“冠軍！散打冠軍！我腿真的不疼，疼的可是心啊！狗來咬，你把我推過去頂著。今后，如果遇到大事兒，我去依靠誰？”作品這么樣的分手結尾，確實是我所沒有預測到的。也正是因為這一點，我對這篇小說留下了比較深的印象。

三

趙清俊告訴我，他這篇小說里的故事，是有真實事件作原型的。對這種因來源于真實事件生產出的故事情節，在讓人感覺到合乎邏輯性和可信性這一點上，我是毫不懷疑的，因為我也聽說過類似的因看似微小的事件而分手的婚姻愛情故事。那個類似的現實版的故事是：有兩個人戀愛了好幾年，最后決定結婚，他們一同去風景點游玩。那個地方有個寺廟，兩個號稱不信迷信的人因為出于好奇，去寺廟算了一下命。誰知道算出來的是，他們最終要離婚。雖然不相信，但兩個人心里很不痛快。他們往回走，越走心里面越堵，結果等回去后，兩個人想通了：此后漫長的生活與其被可能的離婚前景所隨時干擾，還不如現在就決定不要結婚。

話說回來，生活與小說畢竟不是一回事。小說來源于生活，生活給了小說受眾基礎。但是好的小說不是生活的簡單摹寫，而是生活的提煉和升華，或者說，好的小說，要能精準地抓捕到生活里的精彩細節并且把它如放大鏡下的呈像一般呈現到讀者眼前，讓大家留意到平凡事情中的不平凡和深意。

余華在總結創作經驗時曾經說過這樣的話：“我在《山魯佐德的故事》里說的一樣，這種不起眼的地方，其實決定了今后的高潮是否扎實有力……對于一部文學作品來說，高潮部分很可能就是阿拉伯堆滿珠寶的皇宮，而那個小小的，不經意的東西，就是麗西尼的一根頭發。但是，對那些真正識貨的人來說，那些珠寶肯定抵不上麗西尼的一根頭發。”

麗西尼頭上那一根發其實就是一個精彩和關鍵的細節。我以為，《被狗咬散的愛情》里，這根頭發就是上面所引的陳雅琪被咬后哭訴的那句話。仔細回味一下那句話，就會明白其中含意的豐富：這個男人在遇事時是不可靠的；這個男人在關鍵時把女人推上去頂著，是自私的；這個男人只會在平時花言巧語，真正危機時刻，他卻是個懦夫。盡管他遇狗時的逃避也在人之常情內，但是他不顧女朋友甚至把女朋友推向前面自己倒藏在后面的下意識的躲避，卻是讓一般女性們都會大為失望的。在這一點上，作為女性的我，閱讀后就深有共鳴。

四

小說里，被狗咬的陳雅琪用手捂住腳，甚至等不及包扎止血這種緊急事件的必要處理，更別說打防狂犬病的疫苗這樣的進一步治療，立刻就提出分手。很顯然的，女主人公表現出來的情形應該是沒有太多理性的分析，而是憑借女性慣常使用的直覺來判斷了對方，而作出了決定。

直覺是一種模糊的經驗判斷。有文章分析說，女人與男人相比，更加傾向依據超常的直覺能力來行事，男人在遇到事情時，往往要進行邏輯性的推理后再下結論。而女人則非常相信自己腦海中瞬間閃現的印象。所以，有人在網上告誡男人：“不要去糊弄一個愛你的女人，女人的直覺是很靈的。”

這篇小說精彩的地方，也在于它讓男女主人公分手一事在片刻間發生。它沒有讓結果拖拖拉拉、磨磨蹭蹭到回家去以后，或者甚至更晚些時刻。從而，比較鮮明地揭示和突現了直覺判斷在女性決斷事情甚至是重大事情時的重要作用這一特征。

五

純潔的無私的愛情，是蕓蕓眾生無比渴求卻往往難以獲得的夢想。以愛情為主題的影片，就常常通過想象塑造美麗的愛情故事來達成許多人未能完成的這種夢想，英雄不顧一切在危急時刻救美女的情結反復地在有巨大影響力的電影里出現。

1997年至2010年間票房最高的電影，并獲得第70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影片、最佳導演獎等11項獎的浪漫的愛情災難電影《泰坦尼克號》就是最為經典的一個案例。

電影講的是富家少女羅絲因未婚夫卡爾是個十足的勢利小人而從心底里不愿嫁給他。當她在船舷邊產生投海自盡念頭時，在一場賭博中贏到船票的少年畫家杰克救下了羅絲，兩人一見鐘情。此時，“泰坦尼克號”卻撞上了冰山。危急之中，杰克把生存的機會讓給了羅絲，并鼓勵她生存下去，自己則在冰海中被活活凍死。

在許多國家名列榜首的暢銷書、被稱后“哈利波特時代”的魔幻巨著《暮光之城》則描寫了少女貝拉站在自己的車和因冰面而打滑迅速移來的貨車中間即將遇險時，男主人公愛德華？卡倫迅速移來，一只手驟然撐住貨車的車身，另一只把貝拉拖開。此刻，貝拉聽到愛德華低沉的、狂亂的聲音：“你沒事吧？”然后發覺他緊緊地抓著她，把她護在身下。

被第一夫人彭麗媛所關注過的韓國偶像劇《來自星星的你》，描寫了男主人公都敏俊在家看電視發現已成名的千頌伊就是十二年前自己救下的那個女孩，他立刻出門，在船身傾斜，千頌伊就要掉入海中時，再次救起千頌伊。

諸如此類的故事，幾乎根深蒂固地烙印在了許多女性的腦海里，形成了一種心理定勢。在人們心中尤其以家庭生活為重心的女性心中確立了對男性評判的理想化標準。《被狗咬散的愛情》里的女主人公也沒有例外，她的心里同樣存在著這樣一個判斷依據。

可是，人也總是凡人居多，現實生活往往呈現更多庸常之態，愛情的夢幻因而總是在冷酷的現實面前不堪一擊。《被狗咬散的愛情》所寫的就是美妙幻想的破滅。

“滾！滾遠點！”女主人公陳雅琪憤怒的吼叫讓張金剛徹底絕望。這樣的結局甚至比常常對愛情幻想不屑地嘲弄的張愛玲所寫的著名短篇《傾城之戀》更加冷酷。在《傾城之戀》里，流蘇已經痛苦地準備接受不能長久吸引沒有長性的范柳原的前景，卻因戰事突起，與范柳原一起經歷槍林彈雨，劫后余生收獲了婚姻。這兩個被張愛玲稱為自私的男女，雖然沒有企求天長地久，但是“僅僅是一剎那的徹底的諒解，然而這一剎那夠他們在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尤其在流蘇這邊，這樣的結果已經超越原先的希望而顯示出不少溫馨。

《被狗咬散的愛情》卻是決絕地撕碎了人們的愛情幻想，展現出它自有的一種冷眼面對世情的批判現實主義特色。

【責任編輯 吳明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