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茂慧
通 道
□ 陳茂慧
歷史不可更改。消逝的不可復活。以追憶為美。以矚望為美。
——題記
似乎一生都在尋找。
從孩童時代開始,她就在尋找美好、新奇和刺激。只是那時她不懂。沒有更多的玩伴,她常自問自答。玩泥巴,玩水,樂此不疲。
女孩子玩泥巴,有點野。盡管只是簡單的捧起一塊泥巴,再狠狠地砸向地面,看著癱成一團的泥巴,她會開心地大笑。那快樂,也是簡單到讓陽光嫉妒和吃驚。開始,時光是以寸在挪動。屋前的樹也一寸一寸地生長。不過,很快,樹就高過了屋頂。而她,也高過了家里的那條黃狗。
背著書包走向課堂的路,那時是那樣寬敞,那麥地和水田,那緊隨其后的黃狗搖著尾巴,那蝴蝶和蜻蜓,那成群的麻雀。哦,仿佛,她的路徑就是它們的路徑。它們的雀躍與飛翔就是她與快樂的通途。
多年后,順著一條條鋼軌,她從一條江邊抵達了一條河邊,她明白了一個叫著“命運”的詞匯。怎樣的掙扎和逃逸都無濟于事,她跨過一塊又一塊枕木,走向遠方——在她想象之外的神秘之地,北方的泉城。
許多后來的事都是猝不及防的。
她被安置在一架機器前,只需輸入固定的密碼,便可打開它固定的程序。她熟練地操縱,像每天的日子,有著固定的流程與模式。曾以為,自己找到了一條通道,通向自己的未來。是否此刻,她正處在那時夢想的未來境地?而明天呢?
明天。有時她會有瞬間的愣怔。
今天與明天的通道又是什么?
直到那一天。
直到那一天,她站在古窯村的村口。她的心被深深地震動了。
斑駁的灰色石塊鋪就的石板路在正午的陽光下閃著眩目的反光,她穿著繡花鞋的腳深一步淺一步地走過一棵百年古樹,旁邊破敗的古窯上伸出兩支煙囪。煙囪周圍雜草叢生,一叢狗尾巴草在微風中靜靜地搖晃。
她仰望著。手撫著匣缽墻的墻體,分明感到血液流動的加快。她分明看到了另一個自己正在從狹長的胡同中走過來,那繡花的白裙上一只蝴蝶的孤單,落寞的一起一伏。她手挽流嵐,仿佛從歷史深處走來。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這個她,與另一個自己纖手相握,緊緊擁抱。
這才是她的地方。與她的氣質如此相契。仿佛前世已注定有這樣的一場相遇。
手指的每一次觸及都讓她顫栗,每一次仰首與注目都讓她情不自禁,每一縷風聲都掩不住她內心的嘆息。怎樣的跋涉?怎樣的翻山越嶺?怎樣的尋覓,才能完成如今的對接——她與另一個自己的牽手。
這是怎樣的一條通道。
從南方到北方,從內陸的山村到海濱城市。
在濟南與淄博之間,在淄博與博山之間,到底有著一種什么樣的神秘力量,讓她在這個夏天,終于尋到了一條通道。
之初,她是懵懂的。舍高鐵而登長途汽車,輾轉抵達,依然未知自己將面臨怎樣的一場內心的雷霆。直到第二日,直到站在古窯村的村口,直到踩在古窯村的石板路上。
她不停地問導游這個那個問題,不停地舉起手機拍照,不斷地微笑。她感到陽光真熱烈,頭頂的熱氣在汩汩地往上冒。她感到世界如此寂靜和美好,連臉上的汗珠都是那樣親近與可愛,連正午陽光下矮矮的身影也是曼妙的。
她站在一截斷墻前。
墻上全是一個又一個圓圓的匣缽底,它們并排,以橫的或豎的看似雜亂的秩序排列著,卻充滿了一種似凌亂卻整齊的美。兩行四柱、三行六柱、四行八柱、五行十柱、六行十二柱、七行十四柱。數字即規格,即財富。灰色的、黑色的、褐色的墻體,在匣缽底與匣缽底之間,黃色的泥土堡有自己黃色的尊嚴,它在彌合著,填充著縫隙與漏洞。
一條小河水流潺潺,委婉的繞村而過。河流上面的村邊。窗子,一扇古舊的窗子鑲嵌在墻體中,木條陳舊,仿佛不勝墻體的重壓。窗子里的匣缽與窗外的小路,誰是誰的仰望?她想將手伸進窗內。她已經將手伸入,她在觸摸,那澀滯的,粗糙的觸感深入她的內心,她仿佛觸摸到了歷史的溫度。
一座窯,一座饅頭窯,也叫圓窯。一座高高的煙囪矗立的窯,一座墻體有多道裂縫的窯。它的破敗與殘缺,有誰懂得珍惜?
她目光越過煙囪,越過遠方的新樓,她看到天空的灰白。沒有云彩可供她感慨。
她想寫詩。
她寫下:
新的樓房遮擋了陽光
古舊的木門在秋風里吱呀作響
醒來的苦菊在陰涼中葳蕤
雨水、光陰、光線,在破敗的庭院里深入淺出。斑駁的窯體紛亂的人影,交織著夢與現實觀光與懷念。誰是真正的主人主人。
——光陰從宋朝、明清走到現在,一磚一瓦都在講述史實。窯爐中鍛燒的,是千年來的傳奇。陶瓷,以怎樣的姿態俘獲著人類。

秦巴子 書法
一個殘片,一塊破匣缽,似乎都能找到自己的主人。而她不是。
她找的是通道。通向過去,也通向未來。通向歷史也通向夢想。這是怎樣一條萬能的通道?當她站在古窯村的村口,站在古窯的爐火前,站在曾經的“火神”前。
一聲“點火”,是怎樣將虔誠和敬畏送達夜空中?那爐火,那竄出煙囪的火龍與隨之而起的濃煙,怎樣將一個村莊籠罩在四溢的美夢中。那映紅了半邊天空的夜晚曾是多么的壯美!
她仿佛看見了夜空中閃爍著的群星怎樣將村莊里的人們渡過了彼岸。而她,守在來世等待,等待這樣一場遇見。
奇妙的遇見。
斷墻下雜草依偎,藤蔓纏繞與攀爬。零星的石塊寫著韻律與節奏。這是初夏的節奏,每一個音符都是鏗鏘的。
時間如此固執,一往無前。它有它的節奏,誰都不能讓它稍作停留。而她,多么渴望擁有自己的節奏,誰都無法對她改弦易張。
如果一場爐火制造了許多美,比如陶碗、陶罐、陶盆、陶盤……
那么多的美,她將愛哪一個更好?因為愛的太多,她無所適從。
在一個陶瓷店,她徘徊,彷徨,仿佛一生的決定就在于此。她捧起了一個筆筒,仿佛看到那里面盛滿了筆墨,盛滿了文字。她腦中的詩句,隨便一晃頭即能出口成章。此刻,她可以成為它的主人了。一個筆筒的主人。只要她愿意。
她在向它靠近。他們在彼此靠近。她捧著它,就是在與它對話,低聲交談。她在尋找與它靈魂交融的通道。
筆筒。它的命運被誰主宰?從泥土到陶模,從陶坯到鍛燒、成瓷,從修補到最后擺在案頭,經過了多少只手的撫摸?多少目光的注視?雨水、陽光、月色、冰雪、霧霾、空氣、溫度,哦,哪一次經歷都足以被一篇文字反復、細細收藏或呈現。而擺在案頭的筆筒,延續著泥土的生命。
筆筒,自她決定收藏它始,它的一生仿佛才真正開始。
開始。一個活力滿滿的詞。
古窯村。古窯。煙囪。夕陽下的身影,滄桑而又神秘、安寧。
一條河流是清澈的,曲折而深情;一條石板路是幽靜的,有天光和云嵐,有樹蔭與墻影,所以并不寂寥;一群人是樸素而虔誠的,他們有著淡泊的內心與豐茂的智慧,低頭與仰首都是無盡的愛戀。
在古窯村,他們都有愛。他們并不說出。他們只是守候、守望、傳承……
他們將自己的一生交出,給古窯村。給冷寂的時光。
匣缽的每一條紋路里,蘊藏著多少條通道?那些裂縫和斷口,寫滿了多少故事?消逝的圓窯帶走了多少歷史的溫度?存留的破圓窯,難道僅僅是站在“山頭”,任人參觀與評說?
她來了。她走在“山頭”街道。
她看到了古窯村的美,也感受到了它的憂傷。那是漸逝的憂傷,那么輕,那么淡,仿佛她一來,她揮一揮衣袖,就揮去了它的憂傷。
是的,憂傷已去。
陶瓷,那古拙與喑啞,潛藏著天地之精華,那內斂與包容,那豐厚與密實,唯有低下身姿,與之靠近、親近才能體察。它胸中自有丘壑,它心中自有溫情,它沉默。是在等,等待一場遇見。
如果一定要說出。那就用釉吧。
用釉說出,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紅色的釉說出熱情、喜悅和吉祥;青色的釉說出沉靜、雍容和莊重;白色的釉說出純潔、簡單與輕松;黑色的釉說出深沉、神秘與復雜;灰色的釉說出樸素、高雅和沉穩;藍色的釉說出寧靜、清新與自由;黃色的釉說出富貴、智慧與權利;茶葉末釉說出古樸清麗;雨點釉說出端莊寧雅……
一旦說出,竟是如此滔滔不絕。
在博山,在“山頭”,在古窯村,在一座座或保存完好或殘缺的圓窯前,在一堵堵風格獨具的匣缽墻前,她迷醉而忘返。
她在傾聽,在尋找,在沉醉……
——高溫、焙燒。釉能說出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還有疼痛未說出,還有光陰未說出,還有愛情未說出,還有幸福未說出,還有俗世的悲歡未說出。
未說出的部分,留給她和他們。讓他們慢慢在塵世經歷、體驗和感受。
誰在安排?
誰來認領,一場場生命中不可避免卻又不可預見的相遇?
在一條條通道上,她走過,也許并未在意。而尋找的,可能剛好錯過。
琉璃。光澤、色彩、形狀、細膩、平滑度、溫度、透澈度、厚薄,哪一個側面都有著自己的語言和情感,哪一寸光都擁有不可言喻的喻意。一次觸碰,一個眼神,一分留戀,一聲問候,一個背影——
啊,琉璃。在西冶。她行進在西冶。
流光溢彩,瑰麗輝煌,美侖美奐,再怎么夸張的詞匯都不為過。那些馬牙石、紫石、凌子石,是怎樣經過千年的奔波,匯聚于此。一只琉璃與另一只琉璃,怎樣完成了奔赴、尋找與相認、相擁、相惜?
火里來,水里去。紫氣東來。世間有多少事物要經歷千錘百煉?
一件,就是獨一無二,就是絕世無雙。
雞油黃、雞肝石、松石綠。哪一款都足以動人心魄。哪一件都凝聚著巧思,深藏著美麗而憂傷的傳說。
不同的顏色,賦予不同的涵義。綠、紫、透明、藍、琥珀、紫與藍、紫與白、紫與綠、琥珀與綠、琥珀與藍、琥珀與白。斑斕的色彩,斑斕的人世!
每一件琉璃走在不同的路上,它們在尋找歸宿。
歸宿。就是遠方。是神在的地方。是神賜予福祉的地方。多一些?
古窯村和西冶,都在她的面前,都進入她的生命體系中了。
所謂一樹一菩提。世間令之所愛極多,她又何必耿耿于懷取舍。
像她和他的相遇。她和你的相遇。有的相遇成就奇緣,有的相遇轉身各自天涯。
通道不同,結局各異。
一條條通道早已筑就,她早就走在那通道之上了。
通道,讓她穿越歷史。尋覓生命的起源,感受生命的律動,傾聽歷史的回聲,在漫長的時光隧道里閃轉騰挪,獲得靈魂無上的自由。
通道,讓她回到現在。“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她恍然明白,通道即是“渡”,從彼岸到此岸,她是回歸。她不再漂泊,開始關注周遭的一切,觀照自己的內心,締造自己的世界。讓靈魂找到安居之所。
通道,讓她在夢想中飛翔。那些瓷器、琉璃,哪一件似乎都與她心心相印。它們將代替她穿越未來的時空,在她的通道上行完最后的禮儀,找到最后的歸宿。
心與心的相融,手與手的相握。
她在西冶街流連。原來,世間有太多意料不到的歡樂和猝不及防的美。
琉璃與陶瓷,哪一個更珍貴?
它們或晶瑩溫潤,或古拙雅致,或絢麗時尚;它們或造型新穎,或釉面細膩,或光滑精巧。你說,要愛哪一個更
□陳茂慧,中國作協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青創委委員,中國詩歌學會、散文學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24屆高研班學員。出版作品集《匍匐在城市胸口》《荼蘼到彼岸》《向月葵》等。現居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