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
“娃,你回老家,給我帶幾包韓老三家做的榨菜回來。”前不久的一天,娘得知我要回老家的消息,在電話里這樣吩咐我。韓老三是村子里那些年種榨菜的專業戶。
我娘在鄉下時,稱榨菜叫疙瘩菜。那些疙瘩菜,是我娘最好的下飯菜。只要有一碟鄉下的榨菜,娘吃飯就很香。娘說,人一輩子把飯吃飽是福。娘對疙瘩菜的喜歡,居然上升到人的壽命高度上來了,娘說:“你看村子里那些長壽的人,都喜歡吃疙瘩菜。”
那次我回老家,找到了韓老三。他一個人坐在山岡上發呆,73歲的韓老三,眉毛都發白了。他對我攤攤手說,他早不種榨菜了,田地都荒著呢。韓老三的兩個兒子,每個月給他卡上打3000元。韓老三半是自豪地說:“我和老伴兒的生活,夠了,夠了。”
我告訴娘,韓老三早不種榨菜了,有城市里當老板的兩個兒子供養著呢。娘嘆了一口氣:“哎,讓老三把種榨菜的田地給我,我回老家種榨菜去。”
娘是58歲那年來城里居住的,而今13年的時間過去了,她還常念叨著那些種榨菜的田。娘大半輩子就和莊稼地打交道,在城里遇到大風一吹,她就匆匆忙忙跑到陽臺去,手搭涼棚望著云層滾滾下老家的方向。娘擔心,大風一吹,鄉下田地里那些禾苗、菜苗又要撲倒一大片。
我娘在鄉下時,種榨菜是我們家的副業。娘靠幾畝田地種榨菜換來的收入,支撐著我和妹妹上學。娘親手腌制的榨菜,成為那些清貧年代滿院飄香的美味。娘做麻辣榨菜的辣椒,都是她在菜地里種的,紅彤彤一片,它們的歸宿,是和榨菜在老壇子里的纏綿。那時候我家堂屋中央,有好幾口專門腌制榨菜的土缸,憨憨厚厚的樣子,年代久遠了,感覺像某個年代的出土文物。
我娘來城里居住后,那些榨菜田,她委托村里宋會計種著,會計是我家遠房親戚,也是50多歲的人了。娘有交代,一定不要荒著,田地一旦荒了,就和人死了差不多。我娘還把戶口保留在村里,她隨時給會計打電話問:“我的戶口還在吧?”會計老老實實匯報:“還在呢,579個人……”這個數字一天一天在減少。那些村莊里荒蕪了的田地,不斷倒塌的老屋,還有幾頭目光孤獨的老牛,我娘記掛在心頭的村莊,快成空村了。
但我娘的榨菜田,還頑強地存在著,在大地的風里,綠油油一片,飄搖著菜香。
我娘來城里時,頭發還沒白,來城里6年后,頭發幾乎全白了。我娘說,是城里的空氣、水,都沒鄉下好。最初那幾年,宋會計把腌制的榨菜送到我家來,娘嘴里咂巴著,叫一聲:“還是當年那味兒啊!”這些榨菜的每一瓣,都有汗水的浸泡,風雨雷電的浸潤,吃一口,有一種彌漫肺腑的香。
我娘一趟一趟回鄉下老家去,她一個人坐在山梁上,望著她的那幾塊榨菜田,常獨自發笑,喃喃自語;或者下榨菜田四周去走一走。小時候,我也是這樣穿過菜苗青青的田園,望著菜苗掩映中披蓑戴笠的農人佝僂著腰,在伺候著菜苗。這些和我娘一樣雙腿粘滿泥土的農人,一到中年,腰就早早地彎曲了,那是因為常年彎腰下來,不停地向土地鞠躬致敬。
前年的一天,佝僂著腰的宋會計來我家了,大倒苦水:“沒人種地了,榨菜田、稻田撂荒著,板結了,種糧種菜不如出門打工劃算。”他算著賬,種子、肥料的成本說,一個泥瓦匠在外面一天掙兩三百元,誰還有心思種田地。
宋會計的年歲也大了,無奈中放下了我娘的榨菜田。回到村里后,我娘拿著鐮刀,抖擻著下田,她赤腳去割榨菜田里的雜草。突然,我娘哎喲一聲叫了起來,是扔在榨菜田里的碎玻璃渣,把我娘的腳刺出了血。我娘的血,把榨菜田里的老土也染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