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萬壽祺為清初遺民文人,在詩文、書畫、篆刻方面均有較高的成就。重點論述了萬氏書學淵源與風格形成的主客觀原因,進而總結其書法地位及影響,旨在透析萬氏的學書心路,探索清初遺民書家群不同的書法風貌。
關鍵詞:清初遺民;萬壽祺;書學淵源;藝術精神
萬壽祺為清初遺民文人,在詩文、書畫、篆刻方面均有較高的成就。甲申巨變后,他組織并參與抗清活動,失敗后鋃鐺入獄,獲釋后歸隱楚州浦西隰西草堂,后因時局所迫遁跡佛門。晚明獨特的社會大環境和其以明季遺民的身份在清廷生活的經歷,從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他的書法風貌。作為江淮地區的文化名流,研究萬壽祺的書學淵源、書學理論、藝術精神對探索清初遺民書法的面貌具有特殊意義,對當代習書者亦有一定的借鑒意義。
一、書學淵源與風格概述
萬壽祺,字年少,又字內景、介若,出家后改名慧壽,自號明志道人。明萬歷十一年(1603年)生于徐州,清順治九年(1652年)卒于淮安,次年其子萬睿、堂侄萬穆移靈柩葬于徐州城南鳳凰山。萬壽祺的祖父萬顯、父親萬崇德皆為明朝官吏,至其出生時,已經“家有良田、美宅、山莊百頃”,其家雖算不上“鐘鳴鼎食之家”,但亦可謂“詩書簪纓之族”。優越的家庭環境為萬壽祺提供了良好的少年教育,為其在文學與藝術上的成就打下了堅實的物質基礎。
(一)萬壽祺的藝術人生大致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1603~1627),幼承庭訓,轉益多師。
根據萬壽祺晚年所做《自志》記載:“祖父沐國恩,壽祺受父書,教以忠孝,登賢書。時大父、大母、父皆前卒,獨母在。上公車輒罷,家居負庭訓,每上食母前輒自慚。”萬壽祺此處提到的“受父書,教以忠孝”,指的是其父萬崇德十分重視他道德品質的培養。此外,萬壽祺還提到“家居負庭訓”,每次依其家規到母親處吃飯時便感到慚愧,究其原因大概是他“業不進”。可見萬壽祺的父母并沒有對他疏于管教,幼承庭訓的萬壽祺從一開始便將儒家仁、義、禮、智、信、恕、忠、孝、悌等思想種在了自己心中,并對其以后的人生軌跡、書學成就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富足的家境使青少年時代的萬壽祺有了可以轉益多師的物質基礎。正如后來他自己所言:“壽祺少時從塾師學,師曰曹,曰朱,曰劉,曰陳,曰胡,曰許……壽祺十有九歲,始入庠為庠士。父始命游王紫芝先生之門。”萬壽祺十五歲時便能誦詩書二十余萬言,這得力于他良好的私塾教育,亦得力于其天資聰穎。
第二個階段(1628~1644),游走四方,名揚江左。
崇禎元年(1628年),26歲的萬壽祺北上京師參加會試。其后十余年間,萬氏因戰亂移家多次。在此期間,萬壽祺積極參加江南文人的集會與社團活動。崇禎二年(1629年),復社成立,萬壽祺被推舉為彭城地區的領袖。自此以后,萬壽祺逐漸成為晚明文壇中較重要的組成部分。崇禎三年(1630年),萬壽祺中楊廷樞榜第五十九名,后與陳子龍、黃宗羲、顧夢游、吳偉業、蔣鳴玉等諸子交游,名揚江左。崇禎十七年(1644年)三月,李自成攻破京城,崇禎皇帝自縊于煤山。明亡。萬壽祺聞此,悲痛不已,后極力奔走聯絡舊友,集結義兵武裝抗清。不久義兵潰敗,萬氏鋃鐺入獄,兩月后因友人搭救才得以脫難。
第三個階段(1644年~1652年)遺民余生,故國情懷。
抗清失敗后,萬壽祺“攜妻子渡江北,隱于山陽之浦西,筑廬治圃,號曰隰西草堂”。自此,萬氏隱居于隰西草堂,以“荷臿”“灌園”“為人傭書”自給,以引觴賦詩、撫琴書畫自娛。清順治三年(1646年),萬壽祺為躲避清朝推行的薙發政策,遂禮三寶,祝發為僧。自此改名慧壽,自號明志道人。明亡后,萬壽祺至死不做貳臣,始終忠于大明王朝。又由于他國變前在晚明文壇頗有影響力,很多抱著忠明思想和希望的遺民常造訪隰西草堂,如:顧炎武、閻爾梅、程邃、宋曹、歸莊、李長祥等,萬壽祺與他們在隰西草堂中“吊半壁滄江,續六朝之昔夢”。可以說他們是心靈上的相互慰藉,進而抒發對故國的思念之情。除述說故國之情外,萬氏與造訪他草堂的好友亦詩文唱和、交流學書思想。現藏于淮安市博物館的萬壽祺于去世前一年書寫的立軸作品《書為乾翁詞丈壽》,內容為李長祥的一首七言絕句。隱居此間的這多歲月,萬氏儒帽僧服,亦奔走江淮之地,來往吳楚之間與明季故人交游。
(二)書學淵源與風格概述
萬壽祺的祖父、父親皆科舉出身,想必其祖、父對其的人生規劃亦是科舉之路。寫字在文人的科考道路中極其重要,萬壽祺在其祖輩父輩以及私塾老師的啟蒙下開始了書法基本功的練習。萬壽祺十九歲始從陳壁學書。陳壁乃其岳父陳陞之弟,在當時甚有書名。隨后又曾向陳繼儒學書。黃賓虹在《垢道人佚事》中云:“(程邃)與萬年少壽祺師事陳眉公繼儒。”崇禎五年(1632年),萬壽祺到蘇州與陳子龍等人交游,陳子龍留有《偕萬年少李舒章宿陳眉公先生山房二首》詩,詩題中提到的陳眉公即陳繼儒。此詩題可作為萬壽祺從陳繼儒學書的一個佐證。
取法方面,萬壽祺所見所學法帖眾多取法高古。清順治四年(1647年),萬氏在《跋家藏楷法》中提到:“家貧不能多蓄法書,杖頭掛百錢,走市中,見鬻書者擇其勒搨完好、不失古人之意,時時收買。殘碑斷楮,日月所積,得若干紙,選其良以甲乙之。”雖然我們不知萬年少日月所積所得的若干紙,為何“楷法”。但我們可以知道他有收集法帖的習慣,并且所得法帖有一定的數目,版本亦良莠不齊,這樣他才能選其良以甲乙之。清順治五年(1648年),萬年少游廣陵時以五千錢的巨資購得五字損本《蘭亭序》。即使在家貧的情況下,萬壽祺見到善本法帖仍會購買,他對書法藝術的執著精神可窺一斑。除五字損本《蘭亭序》外,萬氏還見過潁上《蘭亭序》、米氏《蘭亭序》。此外,萬壽祺曾臨習過的可考證的法帖還有:王羲之《黃庭經》、鐘繇《宣示表》、智永真草《千字文》以及萬氏在《跋臨衛夫人法書》中提到的“衛夫人法書”,等等。萬年少所見不可謂不廣,取法不可謂不古。
萬壽祺一生書法風格有三次轉變,這與其特殊的人生經歷是分不開的。萬氏晚年在為他的書法老師陳壁撰寫的墓志中云:“壽親承先生書法,以憂子為門下士,今二十有八年,凡三變以成今書。”由于萬壽祺明遺民的特殊身份又始終與清廷的不合作態度的原因,其詩文散佚民間經后人整理保存較多,但書畫作品存世較少。這使得對其書法“三變”的研究帶來了不小的障礙。
萬壽祺在《自贊》中云:“好讀書,善楷隸。”萬氏現存的楷書較有代表性的為明崇禎十二年(1639年)所書的《跋左光斗手札》;清順治二年(1645年)所書的《遁渚唱和集》,以及書于清順治五年(1648年)以后的《金剛經》。萬壽祺的楷書用筆上追鍾王下參顏真卿、歐陽詢、褚遂良,結體稍扁有向右上傾斜之勢且松闊靈動,通篇神清氣爽,氣息高古。孫運錦《明孝廉萬先生傳》曾這樣評價過萬壽祺的書法:“書由王內使入,后參顏平原法,而胎息終在晉人。”萬氏諸體中,小楷最佳,孫運錦評價其書“胎息晉人”,還是十分中肯的。
萬壽祺的隸書流傳下來極少,僅散見于其作畫時的題款,至今未發現他有整幅隸書作品存世。如作于崇禎元年(1628年)的《群仙祝壽圖》及其后“群仙祝壽”四字的隸書題款。另外,隱居后所畫的《山水扇面》亦有“高風可挹”的隸書題款。這兩幅畫作的隸書題款雖相隔數年,然風格相近,用筆均韌健工細,結字亦都秀潤飄逸,一派《曹全碑》風貌。《曹全碑》出土于明萬歷四年(1576年),出土后備受書壇關注,習之者眾多。萬壽祺便是較早學習《曹全碑》的書家。萬壽祺是否學習過其他隸書,是否形成了自己的隸書風貌,因其隸書存世較少現無可考,但是萬氏既然說自己“善楷隸”,其必然在隸書上下了不少功夫。
萬壽祺的行書存世亦不多,所見多為萬氏中年或晚年作品。橫幅《行書游仙詩》根據作品上所鈐“壽祺私印”推測,應為萬氏隱居前作。此幅作品將楷行草融為一體,上下字之間多連帶增加了作品的動勢,同時疏空行距更顯空靈。用筆爽利連貫,氣息延綿。用墨上,以淡墨為主,加以濃墨之變化。《行書七律詩》為萬壽祺歸隱后所書,此作以行書為主,雜以楷、草,用筆中側鋒并舉,方圓結合。結字稍長,用墨亦有變化,總的來說屬平整一路。《書為乾翁詞丈壽》,書于清順治八年(1651年),也就是萬壽祺去世前的一年。此幅作品亦屬秀雅一路,更增禪趣與書中,書風也變得溫雅。這與其甲申之變后,家道中落以致食不果腹,鬻書賣畫為生,最后祝發為僧,參禪禮佛的人生經歷是分不開的。相較與前兩幅作品,這幅作品尺幅較大,字亦較大,用筆多中鋒,結字緊密且向右上微微傾斜,上下字之間較少連帶,但通篇氣息貫暢。
萬壽祺的書法取法高古,亦受晚明浪漫書風的影響,總體來看其應屬于董其昌、陳繼儒為代表的追求淡雅、秀逸、俊爽一路的松江派體系的書家。
二、萬壽祺書法藝術成就取得的主客觀原因
(一)社會思潮
一方面,萬壽祺所處的時代正值明末清初思想解放之際,當時的學者質疑宋、元以來的程朱理學,試圖建立新的宇宙觀,“他們認為天地并非不可測知的神妙之跡,而是一種物質,是可以推測而知道的”。在晚明帶著這種天地可知思想進行思想啟蒙的學者及流派有以王艮為代表的泰州學派,有以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為代表的公安派,有以鐘惺、譚元春為代表的竟陵派等。晚明時期的浪漫書風便是在這種思想啟蒙下形成的。萬壽祺的書風雖不似王鐸、傅山、張瑞圖、黃道周、倪元璐等充滿狂飆突進的時代精神,但我們從萬氏《書為乾翁詞丈壽》等書法作品中不難看出其受晚明浪漫書風影響的痕跡。只不過萬壽祺摒棄了浪漫書風中的崇氣勢尚奇崛,而選擇了溫雅俊爽。
另一方面,明代文人書畫家把雅玩作為孕育文藝氣息的一種手段。陳繼儒曾列舉出諸多雅玩事宜:“凡焚香、試茶、洗硯、鼓琴、校書、候月、聽雨、澆花、高臥、堪方、經行、負暄、釣魚、對畫、漱泉、支杖、禮佛、嘗酒、晏坐、翻經、看山、臨帖、刻竹、喂鶴、右皆一人獨享之樂。”想必是陳繼儒諸多追求文雅的行徑影響了萬壽祺,以致王晫《今世說》這樣評價:“徐州萬年少自詩文書畫外,琴、棋、劍器、百工技藝,細而女紅刺繡,粗而革工縫紉,無不通曉。”萬氏這種尚文雅的性情是其書法風格形成的基礎,也是其書法的主要格調。
最后,甲申之變后,萬年少拒絕薙發,被迫落發為僧,這促使他最終達到“脫去世諦,人我兩忘”的思想境界。清順治八年(1651年),萬壽祺“發愿書寫《金剛經》一百部。但因年壽不永,去世前只寫成了二十部左右”。萬氏晚年的書法作品中流露出卓爾不群的遺民心態,以及簡遠超逸的率真性情。
(二)書學理論和藝術精神
萬壽祺在《跋家藏楷法》中云:“退院閑窗,課誦之暇,神理所過,眼若望洋,則欣然命筆。即不能都似,而意致過之,是亦閉戶師友也。”萬氏臨習古帖在追求“似”的同時,又不追求“都似”,而是致力于“意過之”。他在營造古人“意”時又融入自己對書法的理解,這樣才有可能“意過之”。同樣,萬氏在《跋書王氏小詞冊》中亦曾云:“筆墨靜好,以意仿智永真草《千文》,雜以元常《宣示》,書王氏小詞六首,不能都似。”萬壽祺在書王氏小詞六首時,把智永《千字文》之意與鐘繇《宣示表》之意融為一體,致使所書“不能都似”。由是可知,萬壽祺十分善于學習古人。經過日積月累的學習,他便把眾家之長融入了自家筆底,最終形成了自己的書法風貌。
關于萬氏的書學主張,筆者歸納了如下三點:其一,取法乎上;其二,博覽群帖;其三,入古能化,以意運法。在藝術精神方面萬壽祺一直是摒俗尚雅追求瀟散自由的書法風貌。隱居隰西草堂后,萬氏融禪意于書中又進一步拔高了他書法藝術的意境。
三、書法地位及影響
萬壽祺的書法以小楷見長,兼善隸書和行草書。諸體雖善,但流傳下來的手札、書作不多,尺幅比較小,亦少有大字書作,“完全屬于書齋式作品一類”。萬氏作為明代遺民書家,其書法成就逐漸被后人遺忘,其對后世的影響亦甚微,究其原因大抵如下:其一,萬壽祺的明遺民身份,且又與清廷始終不合作的態度,致使其著作遭禁,后世知之較少;其二,萬壽祺壽短,只活了50歲,其隱歸后致力于書畫創作的時間只有6年,創作的書畫作品較少;其三,萬壽祺始終保持著士大夫高傲的態度,其曾云:“若復操亦市井,則心手相違,雅道淪墜,一切祝賀、奠誄、章啓、募疏、市牌、春帖概不應教”。他的這種“雅道亂墜”的態度,也使得其書法創作較少;其四,著作不豐,又多散佚,除詩文集和《墨表》傳世外,余者如《算天文法》《占周易法》均佚不傳,其詩文亦有散佚;其五,萬壽祺的門人及后人未有較為出眾者,無法抬高他的名氣,但是萬壽祺作為明季遺民書齋式的文人書家,其書作流露出的晚明士大夫自由、瀟灑的審美觀,也是明末文人書家的突出特點。
萬壽祺的書法雖不及同時代的王鐸、傅山等名家,但亦有眾多可取之處。正是由于萬壽祺這一類文人書家的積極探索,才使明末清初的書壇呈現出多姿多彩的風貌。當代學者已經開始關注萬氏的書法成就,其書學理論對后世學書者可以起到指引作用,而他的學書經歷以及人格精神亦能給后人以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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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馬亞,現任江蘇師范大學教授,專業:美術。研究方向:書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