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赫

無論是中國還是西方,古代還是當代,以醫生為代表的醫務工作者,在主流社會輿論和文學作品中都是善良、寬厚、智慧、執著的化身。從希波克拉底、蓋倫到南丁格爾、白求恩,從扁鵲、華佗到華益慰、鐘南山,一代又一代的名醫大賢,不僅用妙手呵護著人類的健康,也以崇高的道德品質和精湛的職業技能,向社會傳遞著醫務工作者特有的職業正能量。而醫德文化,同樣成為人類文明史中不可或缺的符號。
但是我肯定,有相當一部分讀者讀到這里后,會對我這番鋪陳和感慨不屑一顧,甚至頗有微詞。
癥狀:圣賢行業的灰色陰影
反對者會以現在醫療行業(主要是國內醫療行業)的種種亂象對醫德醫風,乃至整個行業的道德品質、溝通秩序提出質疑。的確,掛號難、看病貴、收紅包、拉關系、醫療事故、學術造假……中國改革開放以來,醫療技術水平不斷進步,而醫療行業和醫務工作者本身的種種“頑疾”卻日益加重。而近年來互聯網所編織的輿論環境,又將醫療行業的“疾患”無限發酵、放大,使得行業和從業者日趨“妖魔化”,行業弊病的確已經到了非治不可的境地。筆者也不得不在溢美幾千年源遠流長的醫德文化時,慨嘆醫德醫風的淪落。
其實,在以互聯網為主要載體的草根輿論對醫療行業口誅筆伐的同時,深陷漩渦中心的醫生們(當然也包括護士等其他義務工作者),也有鮮為人知的苦衷。舉個簡單的例子,近年來調查機構和媒體組織的歷次職業幸福指數排名中,雖然結果五花八門,但各種排名都有一個共性,那就是:從來沒有在任何排名榜單的前10名中有過醫生、護士的身影。筆者在為醫院提供管理咨詢服務的過程中,通過與醫務人員的深入溝通,對他們的工作壓力和心理糾結所造成的幸福感缺失有了更多感觸。
問診:“壓力山大”的脆弱心靈
如果忽略地域、學歷、職級等客觀環境帶來的差異化壓力,醫生共同的心理壓力主要包括社會輿論壓力、患者及家屬期望壓力、經濟收入壓力、工作強度壓力、職業成長壓力、團隊協作壓力等。這些壓力環環相扣,相互助推,導致醫生的幸福指數持續低迷,進而影響其工作積極性,最終受損的還是廣大社會公眾的健康。
這些壓力是如何在從業者身上發揮作用的呢?
社會醫療資源的整體不足和分配不公,使得醫務工作者絕大部分時間處于高強度的工作狀態;薪酬體系的不合理,使得醫務人員的工作付出難以與回報相匹配,進而影響醫務人員的生活品質。
偏低的收入帶來的心理落差,使得相當一部分醫生急于利用所掌握的專業技術和公共資源,尋求收入增長的非正常渠道;行醫過程中的監管不力,更使得在收紅包、拉關系過程中嘗到“甜頭”的行醫者有恃無恐,腐敗現象不斷在社會公共醫療的“溫床”上滋生;與此同時,公立醫院多年形成的以藥養醫運營模式,更給醫生們提供了堂而皇之的創收理由,醫藥勾結、開高價藥、過度醫療進一步加速了醫生逐利心理的扭曲。一邊是鋌而走險給個人帶來的真實物欲體驗,一邊是救死扶傷、大醫精誠的主流價值觀熏陶,很多醫生糾結于這近乎撕裂式的人格拷問。
當行業“潛規則”被強加于醫療行為中處于被動地位的就醫者后,對行醫者的敬仰逐漸轉為畏懼,進而是懷疑,甚至恐懼、仇恨。而這樣的情緒搭上E時代的傳媒順風車,醫生的行為污點必將被無底線地擴大。在越來越多的就醫者甚至是并未遭遇過就醫“潛規則”的人心中,醫生悄悄完成了由“治病救人”到“圖財害命”的角色蛻變。在此起彼伏的譴責聲中,不管是行為不端的既得利益者還是潔身自好的醫德守望者,其心理壓力可想而知。
如果帶著不信任的情緒開始就醫進程,那么,醫務人員的任何一點治療和護理行為如果與就醫者(或其家屬)的心理預期不符,就可能造成就醫者(或其家屬)的敵對心態,尤其是醫生在全力救治后仍無法幫患者康復時,輕則抱怨,重則辱罵甚至毆打。近幾年職業“醫鬧”的出現,更讓醫務人員的每一個工作細節都如履薄冰。在這樣的氛圍下履責,醫務人員很可能形成不敢擔責、消極救治、遭受攻擊、更加不敢擔責的惡性循環。
此外,來自醫院內部的壓力也不容小覷。森嚴的層級、職稱壁壘,使醫務人員不得不竭力提高自身的專業影響力和話語權,于是在繁重的診療工作之外,他們還必須去攻克科研成果、專業論文等一項項難關;臨床科室與輔臨科室、上級與下級、醫生與醫生、醫生與護士、醫務人員與管理人員之間,也可能因為責、權、利等方面的糾葛導致協作不利和溝通不暢,增添工作氛圍中的緊張情緒。
尋藥:醫院文化的疏導
筆者絕不是為醫生(也包括其他醫務人員)推卸責任,但為了提高全社會的醫療健康水平,確實須給醫務人員提供相對寬松的工作環境。而鑒于對醫務人員心理壓力的分析,筆者認為,給醫務人員減壓,除了要從根本上推進醫療體制改革,完善醫療管理制度外,還應以醫院文化建設為輔助手段,引導“傳說中的”高尚醫德回歸醫院,在和諧的醫患關系中提升醫生幸福指數,提高社會醫療水平。
不忘從業初心。醫院文化理念體系是醫院文化建設的核心,但對文化理念不能填鴨式傳播,否則在物欲橫流的現實面前,醫院文化理念往往顯得蒼白無力。思想的改變往往是最難的,因此對文化理念傳播必須觸及醫務人員的心靈。建議結合文化理念的要求,讓醫務人員深入反思自己選擇這個職業的初衷(相信有相當一部分從業者在入行之初都是抱著懸壺濟世、救死扶傷的樸素價值觀的),對比自己現在的思想和作風是否與初心有差距,激發其內心深處的質樸醫德,進而有針對性地整改,自覺杜絕(至少是緩解)行業不正之風。
構建行為準則。醫院文化理念不僅僅停留在思想層面,還要以文化理念尤其是核心價值觀(很多醫院成為“院訓”)為指導,制定醫務人員的具體行為準則,讓醫務人員清楚地認識,什么樣的工作行為是正確的,什么樣的行為是錯誤的,以便于按照行為準則的要求去持續完善自身工作行為,將醫院文化理念所倡導的核心思想落到實處。
強力制度保障。即便有了明確的文化理念和行為準則,但要讓絕大多數醫務人員的行為都符合理念和行為準則的要求,也絕非易事。畢竟能在強烈誘惑面前矜持著醫德的人少之又少,文化理念和行為準則這樣的“君子協定”,如果沒有強力的制度約束,很可能會被物欲的激流沖的七零八落。所以,醫院必須制定與文化相匹配的規章制度,尤其是完善人力資源制度,一方面通過醫務人員幸福感的提高,強化其對文化理念的信任,另一方面用制度來保證文化的有效落地。
幫助醫務人員明確個人職業生涯規劃,讓醫務人員在自身的工作崗位上看到發展的希望;建立科學的薪酬體系,讓為醫院、為患者付出多的醫務人員得到更多的回報;通過制度強化對醫院領導干部職業道德、工作能力的要求,促使其在工作中更好地率先垂范,影響和帶動普通員工;推進醫務人員行為的標準化、數據化,將醫務人員踐行文化理念和行為準則的情況納入績效考核,進而與薪酬待遇、表彰獎勵、職位晉升等掛鉤,讓積極踐行醫院文化的優秀典型正大光明地獲利,讓與醫院文化要求相違背的行為付出沉重的代價(不只對其實施直接的經濟懲罰,而且要對其行為公開曝光,影響個人的職業生涯)。
有了制度的激勵與約束,醫務人員會逐漸習慣醫院文化對其行為的要求,化道德與輿論“壓力”為自覺踐行醫院文化的動力。
寬松工作氛圍。醫生特殊的職業屬性,決定了其較大的工作強度,作為醫院應當努力通過改善其工作和休息環境,營造相對輕松的工作氛圍。除了持續優化醫院的工作場所布局和硬件休閑設施外,還應盡可能多組織一些醫務人員喜聞樂見、寓教于樂的休閑文化、體育活動,讓醫務人員在集體活動中放松身心,增強歸屬感、認同感和團隊意識,以更積極的心態投入日常工作。此外,還可以根據不同層級、崗位醫務人員的心理困惑,向其提供有針對性的EAP(員工幫助計劃)咨詢服務,及時掌握醫務人員心理動態,疏導心理壓力。
搭建溝通橋梁。幸福感的提升離不開良好的工作氛圍,而融洽的氛圍是建立在良性溝通基礎之上的,因此應當將完善溝通機制作為醫院文化建設的重要內容。
首先是上下級之間的縱向溝通機制,領導干部要充分深入基層,了解一線醫務人員的工作感受和建議;普通醫務人員應增強責任感、歸屬感,積極為醫院的發展和醫療服務水平的提升建言獻策。
部門、崗位之間還應加強橫向溝通,明確部門、崗位職責和工作流程,尤其是明確彼此間的協作職責,減少跨部門、跨崗位協作過程中的推諉扯皮;定期組織部門間的非正式溝通,增強醫務人員的大局意識,增進相互間的理解與信任,明確各自的崗位、部門應當如何為同事提供工作支持。
良好的外部溝通不僅是緩解醫務人員工作壓力的重要渠道,也是塑造醫院良好形象的必由之路。醫院可以通過對外傳播醫院文化、組織醫患懇談會、建立醫患網絡溝通平臺、完善醫德醫風社會監督機制等方式,增進醫患之間的理解與信任,醫患共同打擊行業不正之風,以正面引導和全方位監控為保障,避免醫療隊伍中個別害群之馬所造成的負面影響無限制地擴大。
套用一句惡俗的常言:醫院文化不是萬能的,但沒有醫院文化是萬萬不能的。醫院文化建設,對于提升醫務人員的社會形象和幸福指數,具有顯著的積極作用,但很難指望其徹底改變局面,它只是醫治行業“頑疾”的種種良藥中的一劑“藥引”。醫生、護士們身上的問題,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是中國醫療體制改革進程中不可避免的階段性問題,要徹底治愈他們的心病,還要從更高的體制、機制層面進行更系統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