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墨師：咸豐縣土家吊腳樓建筑儀式中的文化分析

摘 要：吊腳樓作為咸豐縣縣土家族政治經濟、文化藝術、家庭社會及宗教信仰觀念等各方面歷史積淀的集中表現，是研究咸豐縣縣土家族發展史和民風民俗最直接的證據。修建土家族吊腳樓過程中呈現的各種儀式活動，更是體現著咸豐縣縣土家族巫祭文化的特色，掌墨師作為建筑巫祭儀式的核心人物，不僅傳承吊腳樓建筑技術，也傳承古老的巫祭文化。

關鍵詞：掌墨師；巫祭儀式；巫師；咸豐縣土家吊腳樓

在恩施土苗自治州咸豐縣縣眾多的土家文化藝術珍品中，成就突出、保存完好、獨具特色的是土家吊腳樓。咸豐縣吊腳樓在長期發展的歷史長河中，已經形成獨特的風格和技建造技藝，黃金洞、小村、丁寨、大路壩、活龍坪等鄉（區）還形成了完整的吊腳樓營造技藝傳承譜系。不同流派、不同的傳承代表掌墨師，掌握各不相同的祖傳修建技藝，比如以唐崖河為界，就形成了典型的“黃清小風格”和“尖大活風格”，雖然它們風格不同，卻都是土家兒女智慧的見證，也是掌墨師技藝核心的體現。咸豐縣吊腳樓修建技術的繁瑣性、復雜性、精細性和一定的保留性與神秘性，都凸顯了掌墨師在營造吊腳樓這一活動中的關鍵地位和身份象征。從古代上承天意、下達民生、解憂除患、通曉巫、醫、舞、樂、史等等方面的巫師形象，轉換到如今土家吊腳樓文化里的掌墨師形象，修筑技藝與巫祭儀式相輔相成，共同構筑了咸豐縣吊腳樓這樣一個充滿信仰與崇拜的神性空間。

一、掌墨師的巫師身份

“巫”本義為以舞降神的人?！墩f文解字》中說：“巫，祝也，女能事無形，以舞降神者也?！笨梢姡拔住蓖ǔＭㄟ^“舞”將眾人的祈求傳遞給神，上連天，下接地，介于神人之間。在古代社會中，人們認為“巫”往往通曉神的旨意，所以可以掌握祭祀、醫治、部族的歷史文化傳承等權力。“巫”既是歷史文化的重要傳承者，也是民族部落文化的表現者。巫師不僅僅是巫術祭祀的行為者，他同時還承擔了諸如史、醫、舞之技能。掌墨師可以說是咸豐縣縣土家族吊腳樓巫祭儀式中的“巫師”，他們承擔著技術和祭祀的雙重任務，他既是吊腳樓修筑技藝的關鍵承擔者，也是建筑巫祭儀式的具體組織者。

不可否認，掌墨師是修筑技術的核心力量。掌墨師這一名稱并非憑空而造，但從字面上，我們不難解讀為：掌握“墨”的技師。而“墨”指墨學，籠統而言即為修造之學、工匠之學。由此我們首先就會想到木工出生的墨子，從車人做起的墨子，憑著腦靈手巧而逐漸精通各種木工工藝，最終成為各種木工均都認可的掌墨師鼻祖。因此，掌墨師便是木工工藝中掌管著墨斗線的人，同時也是木工之學當中最早的設計師。而作為咸豐縣土家吊腳樓的掌墨師，便是修筑技藝中的關鍵力量，他在修建的各個環節和重要技巧中充當著技術核心。在咸豐縣縣黃金洞鄉麻柳溪村、小村鄉、丁寨鄉、大路壩區、活龍坪鄉都有著完整的吊腳樓營造技藝傳承譜系。

同時也要注意，掌墨師也是吊腳樓建筑過程中的巫祭儀式的行為主體。巫祭儀式貫穿于吊腳樓修筑過程的始終，從“伐青山”（即為上山伐木）開始到吊腳樓的落成，除了按流程正常施工外，便是把祭神拜祖、唱念福事等儀式貫穿其中，吊腳樓建筑的全流程，都離不開掌墨師的指導和主持。

二、掌墨師對吊腳樓神圣空間的營構流程

在長期的發展演變歲月中，吊腳樓的作用已經不僅僅局限于抵御蟲獸侵害和防寒保暖了，它已然成為土家人的精神棲息之所，是靈魂歸處和精神信仰的承襲之地，而主持修筑吊腳樓的掌墨師，便自然而然地成為了這樣一個精神空間的構筑者。

掌墨師控制著修建吊腳樓的所有技巧和流程：從粗到細，從簡到繁，斧鑿刨鋸之間，每一根柱，每一塊枋，非過手千百招不能成，繁瑣復雜的工序絲毫不能馬虎。在選址備料之后，便開始破土動工。在咸豐縣地區，修筑吊腳樓的主要具體工序有開嵩畫墨、荒料加工、角斗、排扇、立屋、砍梁木、加工梁木、開梁口、包梁、上梁及拋梁；“撩檐斷水”；最后裝飾裝修，完成附屬工程等十一個步驟，每個步驟的工序都復雜繁多，對統籌整個吊腳樓修筑的掌墨師提出了極高的技術要求。

比如“開嵩畫墨”，是加工木料前必須做的一道重要工序，也是掌握修建吊腳樓技術的關鍵。能否獨立“開嵩畫墨”，是衡量一位木匠師傅木工技藝水平高低的一把尺子。掌墨師帶徒弟就是以此標準來檢驗徒弟技藝的高低，技術不達標是不能出師獨立去完成一棟吊腳樓的修建的。其中“畫墨”這一工序，一般由掌墨師或者掌墨師的大徒弟完成，可見這項工藝的要求之高。而“開嵩畫墨”這一工序里面，有一個奇特的現象：掌墨師“開嵩畫墨”所標記穿枋時偏偏要把“子穿”的“穿”標記為“川”，而且這個“川”字純粹寫成三撇，又將“樓枕枋”標記為“六正枋”，這個“錯誤”一直被傳承沿用，不知是無意為之，還是隱藏不可透露的特別技藝，我們不得而知，且掌墨師也從不對外說明。

再如“角斗”（咸豐縣這一帶發音為guó dǒu），掌墨師根據主家意愿確定房屋朝向與方位，再確定中心位置，利用吊墨線和水平管的方法進行精準測量，為后階段立屋提供準確定位。其中涉及拉線、打樁、磉礅調高等關鍵性技藝，因而對掌墨師及其修建團隊提出了很高的協作要求。

又如“排扇”是立屋前的基本框架構建，由掌墨師確定好房屋精準位置及其中心之后，圍著這一中心進行房屋框架的錘定。掌墨師要帶領班子人員先清理枋片、柱子、檁子等所有材料，然后開始排扇：從兩山開始向中堂靠攏，按照“中柱”“一穿”“大騎”“二金柱”“小騎”“檐柱”的順序排好，用響錘敲擊、用木楔塞緊。這既是對掌墨師總控能力的挑戰，也是對修筑班子整體技能的考驗。

此外，“立屋”“開梁口”“包梁”等環節，均是掌墨師高超技術的體現，也凸顯了掌墨師作為技術核心力量在每個環節中的統領地位。

三、掌墨師主持吊腳樓建筑的巫祭儀式

在營造咸豐縣吊腳樓的過程中，從“伐青山”到吊腳樓的最終落成，巫祭儀式貫穿始終，掌墨師是這些巫祭儀式的主持者和實施者，充當著連接神人的“巫師”一職。

“敬山神”是上山伐木前舉行的第一個祭拜儀式活動，土家人又叫做“壓碼子”或者“打青山碼子”。掌墨師準備好三炷香、一占版紙錢，點燃蠟燭香紙以求山神保佑，另取二至三張版紙錢，在其上畫“紫薇徽”及二十八宿，并寫“井”字連帶順筆三圈，折好后就把它壓在將要去伐木的山林邊的巖孔下。然后，掌墨師燒紙燒香，燒香前默念師祖師爺師父，點燃香紙時口中念道：“奉請山神土地、把界土地、三五洞主、微山公主、廣后天王、巖上唱歌王子、巖下唱歌郎君、吹風打哨、喚狗二郎、翻行倒走張五郎，弟子上山裁料，搬料不要料動，搬枝不要枝脫。飛沙走石要不驚不動，蛇藏十里茅崗，虎藏萬里深山，只許耳聽，不許眼見，前師祖武大將軍，銅頭鐵鏈化我為身，風吹茅草匹匹不動，不準哪匹挨我身。弟子功夫圓滿，各歸原位。奉太上老君，急急如令。”一套“敬山神”的儀式完畢，掌墨師及其班子成員才能進入山林中砍伐所需要的木料。

“起水”，是掌墨師對砍伐的木料進行精細加工的第一天首先要舉行的祭拜儀式。掌墨師以及主人家需要參與到其中，燒紙燒香，以敬奉師祖，并安撫主家周圍的鄰里孕婦，同時也祈求人畜興旺，保佑平安。精細加工木料的第二天或第三天，掌墨師還要進行“駕滾馬”，即騰出一塊寬敞平坦的空地，以方便木工師傅在此作業。此時，掌墨師需要在空地上燒香燒紙，準備酒與刀頭①拜祖，口中默念：“啟眼觀青天，師傅在身邊；師傅在我身前，在我身后，隔山喊隔山應，隔河叫隔河靈，不叩自準，不叩自靈，弟子開挖動土，興工駕馬，埋石釘樁，人胎起在王母娘娘肚中，豬胎起在青草大坪，貓兒狗吠起在池塘內外，不驚不動，弟子喊起就起，若還不起，弟子駕起九牛造起。陰九牛，陽九牛，弟子駕起十八頭鐵牯牛，弟子功夫圓滿，各歸原位，奉太上老君，急急如令。”然后，掌墨師在“滾馬場”外燒紙以安撫孤魂野鬼。

“敬魯班”，是在修建吊腳樓過程中對木匠始祖魯班的祭拜儀式。在咸豐縣活龍坪鄉、大路壩區一帶又稱為“拴馬”?！芭派取蓖瓿珊?，掌墨師在立屋當天的凌晨4點至5點時開始“敬魯班”。將事先準備好的36樹或者54樹長線，分別分配在解馬、木馬、滾馬和東、南、西、北、中各個方位上燃燒，主人家準備紅布4至5尺、公雞1只、刀頭1塊、酒碗3個及酒、齋粑、豆腐、凈茶，分別擺放在五個方位；在另一方位放上三炷香和一占版紙錢以及掌墨師的“五尺”②，在新修的堂屋正中擺放桌子，并放上刀頭、酒碗、齋粑、豆腐，并在桌下放著五谷雜糧。掌墨師將“五尺”插在桌子前正中央的地上，用紅布蓋上“五尺”頭，將墨斗、矬子等工具放于桌子之上。之后，掌墨師會突然取出自己腰間藏著的七匹絲毛草搭在桌子上。其他師傅則隨后將斗杠、巾帶、大錘等放于桌上，待所有物件備齊再一并通過“公雞”掛號（即為驗明正身）。掌墨師便進行祭拜儀式，燒紙錢“請師傅”，接著安撫五方四鄰，隨后口中默念：“啟眼觀青天，師傅在身邊；師傅在我身前，在我身后，隔山喊隔山應，隔河叫隔河靈，不叩自準，不叩自靈?！蹦钔?，便安“殺方”（福事的一種），口中念道：“天殺、地殺、月殺、日殺、時殺，拖三榨木馬殺，一百二十星宿殺，弟子賜你長凳正坐，不驚不動，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令?！苯又颇珟煯嫛白限被铡?，寫“井”字，即畫二十八宿字灰，“請梅山”。掌墨師一邊默念禱告福事，一邊捉住公雞第二雞冠并用嘴將其咬破，把雞冠血從右往左滴到三個酒碗③中，血滴正常便呈現圈點，不正常便是虛絲狀或者散點狀。如若不正常，掌墨師便要繼續做安撫處理。

在修建吊腳樓的過程中，幾乎每個環節都有著以唱念、祭拜為代表的福事儀式。除了上述唱念祖先、神靈之外，還有以雞為唱念對象的?！鞍l錘”，是“發扇”立屋前，由掌墨師舉行的“站雞發錘喊福事”儀式。按照習俗，同樣準備上述供品祭祀之物，掌墨師喊道：“天上金雞叫，地下子雞啼，早不早，遲不遲，正是弟子發扇時。此雞此雞不是非凡雞，生得頭高尾又低，要紅的帶紅氣，要血的帶血氣。說此雞講此雞，說起此雞有根底，昆侖山上生的蛋，鳳凰窩里雞長成，一只雞飛上天，取名叫鳳凰；二只雞飛到山上去，取名叫金雞；三只雞飛到竹林，取名叫竹雞；只有四只雞飛得好，飛到弟子手中，凡人拿來無用處，弟子拿來俺殺雞。俺天殺歸天堂，俺地殺土內藏，俺南殺歸學堂，俺女殺歸繡堂。拖山榨，木馬殺，一百二十兇星惡殺，弟子用雄雞來擋殺，弟子紅花落地百無禁忌?！蹦町?，取雞冠血滴在中柱上并畫“紫薇徽”，再“發錘”。師傅左腳踩中柱，口中又唱念福事：“此錘此錘不是非凡錘，青天降下一蠻錘，上不打天，下不打地，又不打人丁六畜，專打五方五類邪師；光頭和尚懷胎婦人，永不準進入馬場之內。如入馬場之內，我一錘打你在背陰山前背陰山后，一錘打你到萬丈深坑永不讓你超生。發錘一響，黃金萬兩！”此外，還有唱念營造工具的?！翱沉耗尽?，咸豐縣縣域內，土家人修吊腳樓砍梁木不是砍自家的，而是用“偷”的辦法，以這種“偷”的形式獲取，因而“砍梁木”就成了“偷梁木”。實際上，名為“偷”，寓意為借財氣，撿喜氣，預示平安吉祥。此外，在砍、運、解梁木過程中，不準任何人“掐過”（方言，即為跨過）梁木，被“掐過”的梁木帶著晦氣，不能用來建屋。有趣的是，在砍伐梁木時，師傅還會邊砍邊念唱福事：“手拿斧頭走忙忙，主東請我砍棟梁，一砍天長地久，二砍地久天長，三砍榮華富貴，四砍金玉滿堂?！倍宜车牧耗鹃L、寬、厚度，所有的尺寸如一丈八、一丈八八、一丈九八，都不能離開八。

在咸豐縣一帶，吊腳樓傳統深厚，在修造建房之時，都有一套系統的以唱念福事、燒香祭拜為主的巫祭儀式，且主導著整個營造過程。每一個儀式都飽含深刻寓意，看似繁瑣復雜的儀式流程，承載著咸豐縣土家人虔誠的信仰，不僅體現了土家文化中的農耕傳統，更凸顯了在農耕時代，土家先民對山神、土神、工匠祖先等等神佛、祖宗的尊敬與崇拜。而掌墨師則充當著上傳下達的作用，其通曉神靈之意，傳達屋主祈愿，通過一系列巫術活動，希求庇佑一方土家人民安康。

四、結語

咸豐縣吊腳樓修筑過程中，巫祭儀式的形式各異且規矩較多，要求頗高，傳達的祈愿也各不相同，幾乎各個環節都貫穿著巫風色彩的拜祭儀式，傳達著咸豐人樸素的安居樂業之心愿，體現了土家人“萬物有靈”“天人合一”的信仰，以及圖騰崇拜、鬼神崇拜等文化內涵和宗教傳統。作為人神共居的空間，咸豐縣吊腳樓營造過程中，巫祭儀式貫穿始終，掌墨師作為吊腳樓修建的核心力量，通過精湛的傳統技藝修筑吊腳樓的居住空間，又通過主持巫祭儀式營造吊腳樓的神性空間，確立了掌墨師的巫師身份與地位。同時，掌墨師在吊腳樓建筑技藝的代代相傳中，更是咸豐縣吊腳樓技藝與建筑文化的保護與傳承人。然而，隨著時代的變遷，幾乎是全木結構的傳統吊腳樓，不再是山居人主要的居住習俗，愿意學習吊腳樓營造技藝的傳承人也越來越少，堪稱民間建筑藝術大師的“掌墨師”們，也將越來越少，這不能不引起我們的重視。

注釋：

①刀頭，土家祭拜中不可缺少的供品，即為二刀肉，即去掉豬尾巴后靠近后腿的那塊肉，進供前稍煮即可，不用煮熟，用瓷碗盛放，另需擺放一副筷子在上面。

②五尺，不是字面意義上的度量工具，而是掌墨師身份的象征。學習營造吊腳樓技藝的弟子出師時，師傅會授予其一根代表可以獨立帶領人馬修建吊腳樓的方棍。長180厘米，寬厚均為2厘米，用生長于聽不到雞鳴狗叫處的桃樹做成，用咸豐縣當地土產霸漆油漆數次染色后呈現棕紅色。在五尺的四分之一處釘上銅環，用于平時掛放，上部刻有類似于“※”的收殺符號，中部刻有二十八宿、“紫薇徽”的特殊符號，下部刻有“魯班先師”的字樣。師傅授予弟子五尺時需舉行“茅山傳法”儀式，以“肉口傳道”方式進行。

③酒碗從右往左分別代表主人、師傅、百客，可見其主次尊卑，且或許意味著在咸豐吊腳樓巫祭儀式中，遵循以右為上之原則。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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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劉健靈，湖北民族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2014級文藝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學人類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