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尕海湖邊

甘肅◎唐亞瓊［藏族］

民族詩情/粟躍資圖

在尕海湖邊

甘肅◎唐亞瓊［藏族］

在尕海湖邊

陽光濃烈，湖水寂靜。

賣酸奶的扎西草比去年豐滿了許多，比以前害羞了許多。她總是別過頭去，假裝去看草叢中跳來跳去的旱獺。

風把她的紅頭巾高高吹起，把我不認識她時的時光吹起，把去年的倒影吹起，把我的孤獨也吹起。

人們說，我走失多年的母親就在湖里，她有一雙巨大的翅膀和長長的尾巴，她會飛也會游。但她不開口說話，只在夜里悄悄地哭。

當我轉身，湖面平靜，湖里的黑頸鶴早已無蹤影。

黃昏在當周溝

黃昏的當周溝靜悄悄的。

去年我遇見的那群綿羊已不知去向，它們的足印深深，像一段遺言留在大地上。蘇魯花已經敗了，枯萎的葉子像一個人的淚滴傷心地掛在枝干上。

多么寂靜啊！這么多年一直都是這樣。

山梁上的那個人，也許會聽我說說去年沒說完的那半截話，也許會默默無語和我一路同行，對這空無一人的山谷，我們充滿深深的同情。

山上的神，在不遠處，像我父親那樣看著我，緊皺著眉頭。

小雪過后是大雪

西風吹折柏楊，鳥獸隱于山林。

我的嘆息微不足道，也無法隱瞞存于心間的憂慮。

父親，在這空無一人的深冬之夜，沒有人依靠，沒有人溫暖。

我生平第一次為你寫下一首小詩，任性、埋怨或者眷念、牽掛……

我還有多長時間可以做你的女兒？做夢的時間越來越少，感冒的次數越來越多。

父親，我想起小時候每次趕集，流水一樣的人群把我們分開。我驚慌失措地站在街角哭泣。現在，我還沒有將你愛盡，請把你的手給我，不要和我說再見。

小雪過后是大雪，父親，如果這次你真要離開，請不要再為我擔憂。

我會目送你，像花瓣一樣落入大地。

李子樹

我的胎盤埋在村小操場邊的李子樹下，光滑溫潤的胎盤使山上的草木更加旺盛，村里更多的胎兒在一夜之間長大，胳膊像李子樹一樣粗一樣壯。

白白的李子花開了一年又一年，果子結了一樹又一樹。

只有云次力一個人喜歡在晚飯后去樹下坐。有人說他在等一個知道過去和將來的女人，也有人說他在等一只蜜蜂帶來的消息，還有人說，云次力就是一棵李子樹，渾身上下開滿了白白的花。

尼欠河又漲了上來，云次力還靜靜地坐在樹下，白白的李子花落在他身上，他看上去是多么憂傷，像極了一個尋找失散多年的胎盤的人。

灰鶴

他們說湖邊的灰鶴就是我前世的母親。在冬天冰冷的水草間她教會我飛翔和寫作。

我們討論馬的蹄子快還是我們的翅膀快。我們一起在湖邊等待漸漸暗下來的夜晚，夜晚無邊，我們默默無聲悄然向前滑行。

有一天，當她還在對我說話時，我沒有去聽，我沒有擦去她的眼淚也沒有跟著她回家。

秋天那么快就來了，尕海湖深邃如井，我怎么叫她都沒有人答應。

姐姐

太陽快要落山了，姐姐坐在白龍江邊默默地梳著母親留給她的頭發。

清涼的白龍江水順著她的頭發流到下游，下游的人們就醉了，下游的青稞就黃了，下游的魚兒們都懷孕了。

烏黑、柔軟的頭發在晚風中低低地飛，河面冰涼無聲。對岸的男人已經蓋好了房子，置辦好了家業。

夏天這么快就要結束了。黃昏的陽光照在她的頭發上，我的姐姐，多么美。

狐貍遠遠看著她，楊樹為她閃爍金光，雄鷹圍著她盤旋，河流走得輕輕慢慢，我死去多年的母親也為她流下了眼淚。

太陽已經落下去了，我的姐姐還坐在江邊默默地梳著母親留給她的頭發。

河水依舊冰涼，依舊無聲。

野草莓

野草莓紅成一片，在山路兩旁。

他沒跟我說一句話，也沒有打聽我是哪個寨子的姑娘。他的掌心握著我采摘的草莓——又酸又甜的野草莓。

他是扎尕那男人，臉龐黝黑，頭發卷曲。

我在坡上站著，像一顆野草莓害羞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雨夜

微弱的燈光下，父親熟睡。瘦小的、蜷縮著身子像我最小的那個孩子，肩膀露在被子外，拒絕靠近。

微弱的燈光下，我確實看清了時光留下的痕跡：他的面頰已不如從前飽滿，嘴唇沒有從前嚴密，眉毛不再濃黑粗硬……

微弱的燈光下，褶皺的衣衫搭在床沿，像趕了長路的人，疲憊地坐下，再也沒有力氣起來……他的眼鏡和茶杯整齊擺放在床頭柜，他每天用高度數的鏡片吃力地看越來越難以接近的世界，用濃釅的茶水渡過缺氧而干澀的夜晚……

雨還沒有停，雨水順著玻璃流下來，像一張淚流滿面的臉，在黑夜深處獨自傷懷。

媽媽，下雪了

街上行人漸少，又是個冷清的夜晚，要是你在該多好，媽媽！

小巷盡頭，低矮的平房，昏黃的燈影，翻滾的壺水，火爐上熱著的飯菜，你不厭其煩，直到夜色漸深。

我假裝熟睡，靜靜等你伏下身子輕輕吻我凍冰的臉龐。

這樣的時刻我等了很久，媽媽！

比起嚴寒，我更害怕夜晚來臨。

比起下雪，我更害怕思念與日俱增。

原諒我

媽媽，原諒我活了三十多年，仍不懂生活的某些道理。

加了減了我總是算不清，總是空手而歸。

媽媽，原諒我不能照顧好自己，思慮不全，讓你又添白發，讓你常在后半夜醒來。

媽媽，原諒我不能離你那么近。比如跟你同蓋一床棉被，說說心里話。

媽媽，我怕夜半那不爭氣的淚水不小心滾落砸傷你。原諒我膽小不能說出真話，走在路上，我藏著秘密擁有憂傷。在人群中，我是多么孤單，容易困頓、疲倦。

媽媽，原諒我喜歡一個人呆在陽臺，忘記是件不容易的事情。那些疼痛常常在沒有人的時候來找我。

媽媽，原諒那個不該原諒的人。他有嬰兒的眼睛、青草的毛發。他曾是我的春天。

媽媽，原諒他就等于原諒了我，原諒我走錯了一段路。現在，我也不能保證，今后，我還會不會好了傷疤忘了疼。

請你暫且祝福這手心里小小的溫柔。原諒我，媽媽。我只會寫這些沒有用的詩歌。

落雪的黃昏，這些紙上的話，讓我的心慢慢平靜。媽媽，如果沒有你，這個世界還會有誰原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