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曹增節
等死、找死不如作死
文/曹增節

曹增節
中國美術學院教授、藝術傳播學博士生導師
今天的中國書畫家還是愛學習的,問題在于向什么學習,講專業學習,無非是這樣幾種路徑,一是向古人學習,二是向自然學習,三是向內心學習,四是向世界學習,五是向當代藝術學習。
現在的情況是,傳統已經死去,連留在博物館里的都未必是真的尸體,看看一些行家在不斷變花樣編的各種全集,就知道所謂傳統就是現代史;自然已經逝去,面目全非,滄海桑田,田園無跡可尋,牧歌已成遺產;內心早已失去,純潔之心、敬畏之心、寧靜之心無處可寄;世界已經撕裂,古典意識、審美價值、經典形式四分五裂。中國書畫已經學無可學,走投無路。
像一個人在莽莽荒路上行走,原來身后有清晰來路,兩旁有流水綠蔭,眼前還有路標前引,慢慢叉路多起來了,但各類可選擇的道路上也是路人眾多。現在,則是一片沙漠無跡可循,壞消息是,前方沒有路,好消息是,大家都無路可走。這就是當下的中國書畫界。

(奧地利)歐文·沃姆:可變換的胖車

(美)托尼·奧斯勒:眼睛(影像裝置)
走回去?來路已經斷了。懸在空中,又在不斷下落,下一秒會遇到什么,誰也不知道。看看現在書畫家們的展覽就知道,他們的焦慮與無奈,已經機關算盡。
中國傳統書畫已經死了,這是不用回避的事實,傳統道路已經走投無路,黔驢技窮。今人在藝術上超過古人的,幾乎沒有,不用說超過,甚至當下幾乎沒有人敢說自己可以與古典大師并列,否則一定是藝界笑談。講起中國書畫,還是宋元氣象、二王筆意那一套,也就是說,當下書畫家的作品中有點宋元的味道,就已經是十分了不得了。至少一千年以來,中國書畫整體處于節節敗退、持續衰落之中,文人畫也是如此,至今看不到復蘇的跡像。中國經濟總量在短短三十幾年中已經成為世界第二,當下中國書畫數量規模估計已經是世界第一,但是經濟發達與人文精神、藝術水平并不總是同步的,革命導師恩格斯1890年10月在《致康·施米特的信》中,分析當時歐洲各國經濟與人文思想的發展狀態不對等時說:“每一時代的哲學作為分工的一個特定的領域,都具有由它的先驅者傳給它便由此出發的特定的思想資料作為前提。因此,經濟上落后的國家在哲學上仍然能夠演奏第一提琴:18世紀的法國對英國來說是如此,后來的德國對英、法兩國來說也是如此”。可以對比的是當下的情況,經濟上已經處于世界第二的中國,在人文精神與藝術創作上并沒有同時擔任世界的第二小提琴手,更不用說是首席小提琴了。

(意大利)皮耶羅·曼佐尼 :《藝術家之屎》的罐頭
但也許,世界正在等待中國,希望聽到中國的演奏。因為在同一封信中,恩格斯接著說:“但是,不論在法國或是在德國,哲學和那個時代的文學的普遍繁榮一樣,都是經濟高漲的結果。……經濟在這里并不重新創造出任何東西,但是它決定著現有思想資料的改造和進一步發展的方式,而且這一作用多半也是間接發生的”。期待中國書畫家們能證明革命導師的論斷,哪怕是間接地證明。
外師造化,亦已不能。當下中國人的山水觀剛剛走過兩個階段,一是只要金山銀山不要綠水青山,二是既要金山銀山也要綠水青山,由此可見,有多少綠水青山變成了金山銀山。當下開始進入第三階段,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開始倡導要看得見山,望得見水,記得住鄉愁,這是中國當下山水觀的重要進步。但是,畢竟中國城鎮經濟發展的壓力太大,當下還沒有條件提“綠水青山勝過金山銀山”,更不用說“不要金山銀山只要綠水青山”。
“日出而林霏開,云歸而巖穴暝,晦明變化者,山間之朝暮也。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風霜高潔,水落而石出者,山間之四時也。朝而往,暮而歸,四時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也”。這些造化意境對于中國書畫家來講,是必要氛圍與天然前提,皮之不存,毛何附焉?
中得心源,更不可期。與西方畫家不同,中國古典書畫家講心,講氣,講品。信仰源自內心,發之于外,信仰眼中、心中、筆中之關聯,信仰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之妙悟。但是,不是年代變了,而是心境變了,人心不古,中國書畫家在經濟大潮前早已經亂了方寸,慌了手腳。
中國傳統書畫家,多是高官達貴,至少是個鄉紳,很少有平民,大多神閑氣定。現在的中國書畫家主要是職業書畫家,把藝術作為立身或者養家的職業,與把藝術當作雅好是完全不一樣的。北宋歐陽修寫《醉翁亭記》,離今年正好700年。他那種“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的境界,那種超然絕塵,又入世融會的大家風范,今天已經蕩然無存,無處可寄。當然也有一些書畫家裝神弄鬼,那又是另一回事。
中國書畫有病,得治,中醫中藥慢郎中還不行,救不了急,還是吃西藥試試。
向世界學習,向西方古典藝術學習,似乎已有定論,西方古典無法學,中國書畫界無論是中西融合或者是兩端深入的學習策略,都說明中國書畫與西方古典藝術不同,沒有學習成功的案例。
現在看來,唯有向當代藝術學習,才有可能轉變中國書畫現在那種陳腐、頹廢態。當代藝術,無論是從時間還是從特性的意義上,都展示出它與古典傳統在文化、藝術上的特獨性。
當代藝術,在西方如此強大、悠久的傳統藝術前提下,短短三五十年,就突飛猛進、高奏凱歌。現在歐洲各大美術館、博物館也都日子難過,連以前不少研究古典藝術的專家學者也紛紛改行,研究當代藝術。美國的情況就更不用說了,藝術雜志、藝術新聞基本就是當代藝術的天下。
如古典藝術一樣,當代藝術自然有許多可以討論的地方,也有許多問題,它的偏執、娛樂化、去神圣化等都引起爭議。
但不可否認的是它的革命性、創新性特點。當代藝術在創作方式、題材、技法、材料、展示、創作主體、運作方式上與古典藝術相比,有完全不同的、具有顛覆性的變化。

(美)安迪·沃霍爾:金寶湯罐頭堆成的裝置藝術品

(荷蘭)弗洛倫泰因· 霍夫曼:大黃鴨
最重要的、最關鍵的還是思維創新,也就是,藝術是否一定如此?當代藝術對傳統藝術觀的反思、反叛,值得中國書畫家關注與學習,當代藝術那種勇于打破古典藝術觀,挑戰傳統審美觀的精神,是中國書畫家一直缺乏的,中國書畫界最多只講到中西融合,止步于汲收西方古典藝術的某些表現手法、某些材料的運用與借鑒,至多屬于微改良。
當代藝術那種目空一切、大刀闊斧、暴風驟雨式的,甚至無知無畏式的革命思維,無中生有的跨界行為,打破了僵化達數千年的藝術觀,將藝術痛快淋漓地推進到一個前所未有的狀態。
要學當代藝術敢做敢為的精神與獨辟路徑的探索作風,當代藝術在傳統藝術一統天下兩千年,已經在人們頭腦根深蒂固背景下,只用了差不多30年,就讓傳統退避三舍,大呼危機,它是如何做到的?
對于藝術來講,定勢與穩定就是死亡,多樣與新奇才是活力。均衡態不僅意味著死亡,本身就是死亡狀態。傳統是不能,也不會出新的,傳統出新就意味著它已經是“非傳統”。藝術經過幾千年的穩定,在當代進入了非穩定階段,當代藝術呈現出的多樣性使藝術形式極大豐富,可能性極大增加,提供了空前的想象與發展方向。要學當代藝術不斷自我調整,自我革新的精神,不斷嘗試,不斷出新,不斷放棄自已,又不斷更新演化。
當代藝術值得學習的另一個地方,是它與社會的密切關聯性。中國書畫家總是把自己當成藝術家,把藝術當成與社會無關的、高于社會、高于大眾的東西。而當代藝術不是,或者從來不是單純的藝術現象,而是社會現象,當代藝術家從不把自己當成高人一等的藝術家,提出了人人都是藝術家、一切都是藝術品的驚世駭俗的口號并付諸行動。
當代藝術的成功,藝術以外的因素起了不小的作用,或者說,藝術以外的因素起了決定的、關鍵的作用,說明藝術與社會的不可分離特點。反觀中國書畫家,大多是自顧自樂,脫離了藝術本來不應離開、也離不開的社會。
即使說當代藝術是一個陰謀,是藝術與官方勾連,與資本勾結的結果,其實中國書畫家也是如此,現在中國書畫家基本是三類,一類是官方畫院,一類是美術院校,一類是民間畫家,占主流的是前兩類,也是政府主導,國家投資,官方身份,與古代沒有區別,或者說在與官方聯系上有過之而無不及。但心平氣和地想一想,為什么你們的作品沒有社會影響,也沒有藝術價值,展覽開幕式就等于閉幕式?
在向當代藝術學習社會化過程中,還有一條重要的路徑是,向當代藝術學習傳播方式,學習當代藝術把藝術作為大眾娛樂工具。藝術古老的、經典的功能之一,就是娛樂。但這一特點在中世紀以來逐步被神圣化,日益脫離日常生活,成為博物館、美術館的專屬領地。當代藝術把藝術的日常性、娛樂性重新提出來,并借助當代傳媒予以廣泛傳播,使藝術恢復了它的日常性、大眾性。
實際上,當代成功的中國書畫家,不少是向當代藝術學習后成功的,或者是有所啟發,或者是有所借鑒,或者是有所融通,或者是有所批判。
當代藝術形式多樣,流派各異,還處于未定型之中,所以明天會如何,它自己也不知道。但不穩定是它最大的優點之一,所以它還有明天,它還會變化,還有可能性。
要習慣在一個變化中的世界里生活,中國書畫家不向當代藝術學習,失敗而被遺棄就是一個自然的、也是合乎邏輯的結局。
不學是等死,舊學是找死,還不如新學作死,也許,置之死地而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