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健雄
以創新的勁頭守持傳統
文/趙健雄

趙健雄
文化學者、詩人、作家、時評家
20世紀是個破壞的世紀,兩次大戰,人類以前所未有的規模相互屠殺,血流遍地;另外若干大范圍的社會試驗也帶來異常慘重的損失。20世紀也是個創造的世紀,從思想到技術,涌現了一大批聞所未聞的東西,人們也逐漸找到了較好的社會發展模式,乃至今天平民在許多方面的享受都遠超從前的貴族。
先不評判其好壞,能夠肯定的是,尤其在中國,幾乎沒人可以仍像幾百年前乃至一兩千年前那樣過得悠然安恬,云淡風輕。而那正是傳統中國畫產生與形成的環境與氛圍。
即便當時社會中,中國畫的生產者也是一批不愁吃穿,有閑操琴下棋書寫的人,多數情況下作畫乃他們的余事。這么一種狀態決定了以水墨為主要表達方式的中國畫出世、隱逸、高蹈的傾向。千百年來,也不是沒有變化,但變化一直不大。至清末,揚州八怪的出現是一種較為明顯的變化(有了某種個人對社會的抗爭意識,亦顯出一些末世相),上世紀初開始與西方影響交融交錯也是在努力尋找變化(巨大思想碰撞與革命時代自覺與不自覺的求生之道),到了五六十年代則是另一方向上的變化,即歌頌當下、融入實際的社會生活。這些都讓人耳目一新, 也為傳統的形式與內容找到了替代物與不同的價值。最近嘉德秋拍,李可染先生《萬山紅遍》以1.84億元的天價成交,就是市場對中國畫求變的首肯,當然商業價值不一定等于藝術價值,但多少還是反映了藝術品的價值。
考察發生在美術領域中的這一切,不能忘記社會變化的大背景及其生活在這樣一個變化巨大的社會中,藝術家本身發生的變化。
比較之下,中國畫家的變化還是小一些,其中不少仍像古人那樣作畫,或以古人的筆墨意趣為自己追求的最高目標,并無逾越之念。

(美)杰夫·孔斯:大力水手

(奧地利)歐文·沃姆:一分鐘雕塑

(荷蘭)弗洛倫泰因·霍夫曼:長耳兔
這不錯,傳統本身就是價值,被破壞與背離得越嚴重,反而越顯示出其價值,因為任何情況下我們都無法完全離開傳統來求變與創新。這和試圖拔著自己的頭發離開地面一樣,是不可能達成的目標。那么,至少畫家中的一部分,以捍衛傳統為己任,我認為稱得上英勇乃至悲壯的舉動。

(美)克里斯托弗·沃爾:藍傻瓜

(英)克里斯·奧菲利:圣母瑪利亞(用大象屎作的畫賣出230萬美元的價格)

(美)杰夫·孔斯:充氣心
但即使有強烈的主觀意愿,要做到卻不容易,因為當下的社會環境、生活方式、文化氣氛尤其人的心態與從前很不一樣了。譬如我們能夠像古代畫家那般隱逸山中,長年不聞世事嗎?而他們筆下的山水畫透出來的氣息正是這樣經年累月養成的。
所以如果今天來摹寫古人,多數恐怕也只能仿其形跡,而無法得其神韻了。
有沒有辦法,讓我們仍然具有古人的心境、胸臆與筆墨?可能還是存在的,那就是盡量讓自己生活在與之相近的環境中,并年深月久地接受古代文化最好是原典的陶冶養育。
上世紀30年代,陸儼少就是這樣做的。他因為厭惡需看人眼色的賣畫生涯,說服母親拿出私房錢來,到上柏山中買山地20畝、荒山20畝,辦起一個小小的農場。種了10畝燕竹,10畝梨樹。又種些茶葉等作物,還造了3間瓦房,地點在東離杭州40公里,西去莫干山麓僅10余公里的福慶塢,為自己創造了一個近于古人的生活環境。
耽于農場的日子,他做些輕便能勝任的工作,更多時間還是一心鉆研詩、書、畫,集杜詩“修竹不受暑,紅梨迥得霜”為聯;又集陸放翁句“野老逢年知飽暖,山家逐日了窮忙”為聯,懸之壁間以明志。福慶塢內原有幾家土著,炊煙相望,雞犬之聲相聞。
只是不久日軍侵犯,打破了他的美夢,但這么一種向往與浸溺,對他此后創作無疑有長遠影響。因為山水畫的風神,濕潤華滋也好,意境幽遠也好,沉郁蒼莽也好,氣清質實也好,其脫俗自娛的取向,的確都含了某種退避俗世的態度。
此后,直到晚年,他都再也沒有遇到最初的那種可能,但在最困難的時候,幾近絕境中,陸先生仍堅持練筆與讀書,始終沒有離開過傳統文化。這是他即使到老,藝術仍能精進的前提。
前些年不可能的事,如今在新的社會條件下,已并非完全不可能。至于做不做得到,就要看當事人有沒有強大的定力與勇氣了。
對于古人,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與生俱來的田園風光,自小入塾即讀《三字經》與《百家姓》,諸如此類,一切都不言而喻。
但對當今的中國畫家,這都需要植入,回到傳統本身是一種需要付出巨大努力的創造,若非如此,筆下就很難傳達出真正融匯其中的古意。
當前對許多人來說,能不能不加微信不上網,都是個問題。那是與古人完全不同的生存方式,傳統中國畫的超然悠然如何可能在手機與各種資訊接連不斷的打擾中達成?
而與這個時代最切近的,無疑是當代藝術了。它以傳統為陳腐甚至為仇敵,并非沒有道理。既然從前的生活方式、社會形態、哲學觀念都無以為繼,藝術如何可能仍從舊慣?
鼎力革新也就成了它的旗幟與最重要的態度。與變革與動亂相應,顯現出叫人眼花繚亂的百態。因為與傳統抗衡需要找出新的基礎與理由,因此各種各樣似是而非的說法應運而生,幾乎人人都有一套,也有建筑在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基礎上,頗有些道理的,更多是不著邊際之言,甚至胡說八道。
對當代藝術家而言,最重要的不是技術,而是說法。
但也因此,極大地拓寬了藝術的內涵與外延,杜尚把一個小便池直接放到展廳里居然成了名作,而行為藝術與街頭表演又有什么區別?
千方百計尋找變化與突破口的沖動甚至近于變態,與這個社會的浮躁急切倒是一致的,稱得上“與時俱進”,因此做當代藝術差不多無須修煉,某種程度上還要先行一步,把時代可能與潛在的狀態提前以更加強烈與刺激的方式表達出來,那種近于狂躁與瘋狂的狀態與心態,當事人也是要為之付出高昂代價的。
因此許多時候,對當代藝術家煞有介事的思考與思想,不妨當作臆語看。
比較之下,堅持傳統的中國畫家,在當下仍能修身養性,守持如一,幾乎稱得上幸福(當然要達到真正的超脫,還須為藝術與心靈作出物質及其他方面的舍棄與犧牲)。但與古人相比,卻仍然是一種挑戰。因為你需要回到源頭,并非可以隨遇而安的。

(美)安迪·沃霍爾:裝置藝術作品

(美)安迪·沃霍爾: 布里洛的盒子
所以說到中國畫家與當代藝術家的關系,我以為可以也應當向后者學習關注繪畫的哲學背景、對現實的即時感應、內心總是充滿不安試圖殺出一條新路的沖動。
事實上,詩書畫合一本來就是中國畫的傳統,而天人合一更是中國人傳統的哲學與世界觀,只是我們這一代自幼被革命與變動打亂與阻斷了接受相關教育,回過頭去再要接續乃成為困難的事情。光讀點畫論顯然不行,深昧四書五經已是過高的要求,更別說出口成詩(五言與七絕現在還有多少人隨口能哼出?),即便辨認繁體字,也成了問題。
我倒建議用當代藝術家的功夫,安靜而深入地讀點古籍,讓傳統的中國文化與智慧,至少縈繞在自己心中與周圍,那是注定會在筆下找到出口的。
人類會不會再進入一個安靜宜居的時代?我據北歐現狀對此持謹慎的樂觀,到那時候,根植于傳統的中國畫很可能將重獲世人青睞,伴隨后代度過像古人那樣恬淡的歲月。
而若是我們仍一如既往迷亂瘋狂下去,按大物理學家霍金的說法,人類得以延續的時間可能只有兩百年。那么在整體自我毀滅之前,沉溺于傳統的安然淡泊,即使并非最好也是不錯的選擇。■

(美)比爾·維奧拉:《殉難者》之《空氣》《火》《水》《土》(影像裝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