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迅
雪里芭蕉笑殺儂—王維《袁安臥雪圖》辨析
文/徐迅

徐迅
文化學者,美國紐約州立大學社會學博士,學術圖書策劃、出版家
傳王維(701~761)有《袁安臥雪圖》,首見于宋沈括(1031~1095)《夢溪筆談·書畫》:
“如彥遠《畫評》言:王維畫物,多不問四時,如畫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蓮花同畫一景。余家所藏摩詰(王維)畫《袁安臥雪圖》,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應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難可與俗人論也?!?/p>
彥遠或即董逌,字彥遠,靖康末(1127)官至司業,遷徽猷閣待制,著有《廣川書跋》和《廣川畫跋》,《畫評》已佚。此條首次提及王維畫桃、杏、芙蓉、蓮花等花卉,并提及沈括家藏王維《袁安臥雪圖》,畫雪中芭蕉。
宋代文獻中多次提到有多種多幅《袁安臥雪圖》。
宋敏求(1019~1079)《春明退朝錄》下卷:“丁晉公天禧中鎮金陵,臨秦淮建亭,名曰‘賞心’,中設屏及唐人所畫《袁安臥雪圖》,時稱名筆。后人以《蘆雁圖》易之?!薄疤祆睘楸彼握孀谮w恒年號,歷1017~1021年。丁晉公即丁謂(966~1037),天禧三年(1019)為參知政事,次年升為宰相,封晉國公。此條言及《袁安臥雪圖》為唐人所畫。作者未詳。宋敏求記載先于沈括,丁晉公之《袁安臥雪圖》當非沈括家藏。
郭若虛《圖畫見聞志》:“丁晉公典金陵,陛辭之日,真宗出八幅《袁安臥雪圖》一面,其所畫人物、車馬、林石、廬舍,靡不臻極,作從者苦寒之態,意思如生。旁題云‘臣黃居寀等定到神品上’,但不書畫人姓名,亦莫識其誰筆也。上宣諭晉公曰:‘卿到金陵日,可選一絕景處張此圖。’晉公至金陵,乃于城之西北隅構亭,曰‘賞心’,危聳清曠,勢出塵表。遂施圖于巨屏,到者莫不以為佳觀。”郭若虛曾祖郭守文歷仕宋太祖和宋太宗,守文次女即宋真宗章穆皇后,郭若虛則為宋仁宗之弟東平郡王趙允弼女婿,其行跡見于宋神宗熙寧年間(1068~1077)。郭若虛《圖畫見聞志·自序》:“余大父司徒公,雖貴仕而喜廉退恬養。自公之暇,唯以詩書琴畫為適。時與丁晉公、馬正惠蓄書畫均,故畫府稱富焉?!惫籼摫容^祖父與丁謂、馬知節(955~1019)收藏,當甚了解《袁安臥雪圖》始末,其所記黃居寀鑒定及真宗宣諭丁謂懸掛《袁安臥雪圖》,當言之有據。“真宗出八幅《袁安臥雪圖》一面”,或真宗賜丁謂《袁安臥雪圖》有八種,每種一圖。
王辟之(1031~?)《澠水燕談錄》卷八:“祥符中,丁晉公出典金陵,真宗以《袁安臥雪圖》賜之,真古妙手,或言周昉筆,亦莫可辨。至金陵擇城之西南隅曠絕之地建‘賞心亭’,中設巨屏,置圖其上,遂為金陵奇觀?!贝藯l言“或為周昉所畫”。周昉即朱景玄《唐朝名畫錄》評“神品中”一人之周昉?!跋榉小闭`,應為“天禧中”。
《宣和畫譜·花鳥二》(1119~1125)“黃筌”條:“黃筌,字要叔,成都人。以工畫早得名于時。十七歲事蜀后主王衍為待詔”云云,載御府所藏黃筌畫三百四十有九,多為花鳥畫,有道佛畫、神仙畫、動物畫,人物畫有“勘書圖二,勘書人物圖一,袁安臥雪圖三,莊惠觀魚圖二”。宣和御府所藏《袁安臥雪圖》,同題三幅,定為五代黃筌所畫。然可疑者,《圖畫見聞志》載“臣黃居寀等定到神品上”。黃居寀(933~993后),畫家黃筌季子。擅繪花竹禽鳥,與父同仕后蜀,為翰林待詔。嘗合作殿廷墻壁,宮闈屏幛,不可勝記。入宋任翰林待詔,尤得太宗看重,授光祿丞,委以搜訪名畫,鑒定品目?!对才P雪圖》為太宗御府故物,黃居寀為黃筌季子,精于繪畫鑒定,焉能不識乃父手筆?太宗、真宗時《袁安臥雪圖》作者尚不能確定,以后徽宗時《宣和畫譜》如何確定為黃筌?故不能無疑。

雪溪圖(局部) 36.6cm×30cm 唐·王維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江干雪霽圖卷(局部) 31.3cm×207.3cm 唐·王維 現藏日本
總之,《袁安臥雪圖》為太宗、真宗御府故物,有多種多幅,可以推知為摹本,或復制品,作者不詳。徽宗時《宣和畫譜》載《袁安臥雪圖》三幅,作者黃筌。外間流傳僅見沈括家藏,想當然亦是一摹本,所謂“摩詰”(王維)所畫乃臆想而已。
若追尋《袁安臥雪圖》作者,當追尋此圖本意。
袁安(?~92),東漢大臣,政號嚴明,斷獄公平,不畏權貴,守正不移,節行素高,《后漢書·袁安傳》載:“袁安字邵公,……為人嚴重有威,見敬于州里。初為縣功曹,奉檄詣從事,從事因安致書于令。安曰:‘公事自有郵驛,私請則非功曹所持。’辭不肯受,從事懼然而止。后舉孝廉,除陰平長、任城令,所在吏人畏而愛之。”袁安初為縣功曹,從事要他帶信給縣令。袁安認為此信如是公事,可用郵驛,如是私事,則不屬功曹分內,所以拒絕。
袁安被舉為孝廉,李賢注引晉周斐《汝南先賢傳》:“時大雪,積地丈余,洛陽令身出案行,見人家皆除雪出,有乞食者。至袁安門,無有行路。謂安已死,令人除雪入戶,見安僵臥。問何以不出。安曰:‘大雪人皆餓,不宜干人?!钜詾橘t,舉為孝廉。”寒冬大雪,積雪一丈多,封路堵門。洛陽令巡視災情,見家家戶戶都掃雪開路,出門謀食。到袁安家,大雪封門,無路可通,洛陽令以為袁安已經凍餒而死,便命人鑿冰除雪,破門而入,見袁安僵臥。洛陽令問袁安為何不出門。袁安答道:“大雪天人人又餓又凍,我不應該去打攪別人。”洛陽令嘉許他的品德,舉為孝廉。以后袁安出任河南尹,政尚慈愛,成為漢室社稷之臣。
此即“袁安臥雪”本事,袁安則為愛民守義克己奉公潔身自好之典范,詩詠甚多,略引數則。
梁元帝蕭繹(508~554)《丹陽尹傳序》:“《傳》曰:大夫受郡。《漢書》曰:尹者正也,及其用人,實難斯授。廣漢和顏接下,子高自輔經術;孫寶行嚴霜之誅,袁安留冬日之愛?!保ā度何摹肪硎撸皬V漢”指趙廣漢,漢宣帝時京兆尹;“子高”指張敞(?~前48),字子高,漢宣帝時京兆尹。孫寶,漢哀帝時京兆尹。袁安曾任河南尹,相當于當時東漢京都洛陽京兆尹。此四人均任過京兆尹,為社稷重臣。
陶淵明(約365~427)《詠貧士七首》其五:“袁安困積雪,邈然不可干。阮公見錢入,即日棄其官。芻藁有常溫,采莒足朝飡。豈不實辛苦?所懼非饑寒。貧富常交戰,道勝無戚顏。至德冠邦閭,清節映西關?!痹睬迳辛疂?,安貧守道,堅守節操,所以道義取勝,其曰至德。

千巖萬壑圖卷(局部1) 31.5cm×705.9cm 唐·王維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唐王維《冬晚對雪憶胡居士家》:“寒更傳曉箭,清鏡覽衰顏。隔牖風驚竹,開門雪滿山。灑空深巷靜,積素廣庭閑。借問袁安舍,翛然尚閉關?!贝笱┓忾T正宜閉關修行,差可比擬“袁安臥雪”也。
唐詩用“袁安臥雪”者甚多,如:皇甫曾《酬鄭侍御秋夜見寄》“袁公方臥雪,尺素及柴荊”;楊巨源《奉酬竇郎中早入省苦寒見寄》“謝監逢酒時,袁生閉門月”姚康《禮部試早春殘雪》“玉塵銷欲盡,窮巷起袁安”;無可《雪》“紅樓知有酒,誰肯學袁安”;許渾《病中二首》“三年嬰酒渴,高臥似袁安”;韋應物《對雪贈徐秀才》“無為掩扉臥,獨守袁生轍”,皮日休《奉和魯望早春雪中作吳體見寄》“全吳縹瓦十萬戶,惟君與我如袁安”;裴虔余《早春殘雪》“已聞三徑好,猶可訪袁安”;吳仁璧《春雪》“雪霽凝光入座寒,天明猶自臥袁安”,等等?!霸才P雪”意象為潔身自好,安于貧賤,特立獨行,修身以待時也。
逮至宋代,《袁安臥雪圖》則為皇帝賜贈臣屬以資勉勵之物,如真宗以《袁安臥雪圖》賜丁晉公是也。疑沈括家藏亦是此例。沈括父沈周,王安石為其撰寫墓志銘《太常少卿分司南京沈公墓志銘》(《王安石全集·墓志》),略曰:公諱周,字望之。少孤,與其兄相踵為進士,用舉者入大理為丞,監蘇州酒。知簡之平泉縣,縣人銘其政于石。遂自封州守佐蘇州,由蘇州為侍御史,佐開封。天子以江東之按察為已悉,聞公寬厚,即以為使,盡歲無所劾,而部亦以治稱。
“天子以江東之按察為已悉,聞公寬厚,即以為使”,沈周被委任為江東按察使,管理司法刑獄,正三品。“江東”為“江南東路”簡稱,包括江寧府、宣州、徽州、江州、池州、饒州、信州、太平州、南康軍、廣德軍。“江東”為當時中國最繁榮之地,沈周“即以為使”,可知特為倚重,或可得賜贈《袁安臥雪圖》,與《圖畫見聞志》“丁晉公典金陵陛辭之日,真宗出八幅《袁安臥雪圖》一面”情況相類,以后遂成沈括家藏。
然則,宋代文人置《春明退朝錄》《圖畫見聞志》《澠水燕談錄》《宣和畫譜》等記載于不顧,堅信沈括所記《袁安臥雪圖》為王維所畫,津津樂道于“雪中芭蕉”之意象,而《雪中芭蕉圖》則成為《袁安臥雪圖》之異名。如:
沈括《夢溪筆談·書畫》:“余家所藏摩詰畫《袁安臥雪圖》,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應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難可與俗人論也?!鄙蚶ㄌ匾獍l揮“雪中芭蕉”,意在證王維其畫迥得天意,其家藏則彌足珍貴。
釋惠洪《冷齋夜話》卷四:“詩者,妙觀逸想之所寓也。豈可限以繩墨哉。如王維作畫《雪中芭蕉》,法眼觀之,知其神情寄寓于物,俗論則譏以為不知寒暑?!贬尰莺樯洳辉敚雄E見于宋宣和年間。以法眼觀畫而超乎物表,乃知王維之神情,此斷非俗人可以想望之。
黃伯思(1079~1118)《東觀余論·跋滕子濟所藏唐人出游圖》:“昔人深于畫者,得意忘象,其形模位置有不可以常法觀者。顧、陸、王、吳之跡,時有若此。如雪與蕉同景,桃李與芙蓉并秀,或手大于面,或車闊于門,使俗工睨之,未免隨變安于拙目?!薄把┡c蕉同景,桃李與芙蓉并秀”乃得意忘象,若以常法觀之,即是俗工之眼也。
陳與義(1090~1138)《題趙少隱青白堂》:“雪里芭蕉摩詰畫,炎天梅蕊簡齋詩。它時相見非生客,看倚瑯玕一段奇?!标惻c義,字去非,號簡齋。陳與義以為簡齋詩乃“炎天梅蕊”之作,與王維“雪里芭蕉”相與為友,頗有惺惺相惜之概。佛經中有“火里蓮花”之說,《維摩詰所說經·佛道品第八》云:“示受于五欲,亦復現行禪;令魔心憒亂,不能得其便?;鹬猩徣A,是可謂希有;在欲而行禪,希有亦如是。”火中生蓮花,是為希有,此乃菩薩之妙用,雖受五欲,亦復行禪,于此等相逆之行中尚能出沒自在?!把├锇沤丁薄把滋烀啡铩迸c“火中蓮花”同義,陳與義自負也如是。

千巖萬壑圖卷(局部2) 31.5cm×705.9cm 唐·王維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楊萬里(1127~1206)《寄題張商弼葵堂,堂下元不種葵花,但取面勢向陽二首》其一:“行盡葵堂西復東,葵花元自不曾逢??蛠韱栍嵜靡?,雪里芭蕉笑殺儂。”有葵堂而無葵花,若要穿鑿“葵堂”奧義,則不知“雪里芭蕉”何以超乎物表得意忘象也。
張炎(1248~1320)《風入松·溪山堂竹》下片:“從教三徑入漁樵。對此覺塵消。娟枝冷葉無多子,伴明窗、書卷詩瓢。清過炎天梅蕊,淡欺雪里芭蕉?!碧諟Y明《歸去來兮辭》“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指隱士居所。張炎之隱居,有漁樵娟枝冷葉,有明窗書卷詩瓢,其自如自得自在之境界,“炎天梅蕊”“雪里芭蕉”或不及之。
雪里芭蕉自沈括記載,從無人窺見,然“此乃得心應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卻無可置疑,宋代文人心領神會,故此抉隱發微,生發出無盡意思,堪稱曲盡其妙。嗚呼!“雪里芭蕉”之意象真可畏也!實可畏也!■

千巖萬壑圖卷(局部3) 31.5cm×705.9cm 唐·王維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