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顏推薦: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看到結尾眼眶濕潤了,莉莉周的筆觸細膩又深刻,將沈念卿跨越半個世紀的等待寫得那樣感人,她與費爾德的相識、相戀、相約不斷在腦海閃回,令寧人回味,更令人嘆息。
1
很多讀者懵懂地問我首本小說集中,收錄的最后一則故事是否真實,我但笑不語。
那是1998年一次偶然的機會,我結識了故事中那位獨居深巷小院的老人。
幽靜的院落只植幾棵枝嫻靜的瘦梅,老人常穿雀藍色的百花旗袍,銀發一絲不茍的亂地在腦后挽成一個小髻,。見我來,她便微微一笑,從搖椅里起身為我沏一壺茉莉香片茶。
雖已遲暮,老人卻保持著優雅從容的生活態度,。最令人驚嘆的,是她屋里那滿架子的英文原版書和過期報刊,離群索居的日子,有這么多的舊日讀物陪伴,倒也有雅趣得很。
一回為了寫雜志專欄,我拜讀賽珍珠的《大地》,那沓厚重的信就那么猝不及防的地掉了出來。在我彎腰之前,老人慌忙將信一封封地拾起,手輕拂去信封外的灰,摞好,珍重得的樣子仿佛像是某部文藝片的長鏡頭。
許是那天日光靜好,老人眼里的情又太悲切,我鬼使神差般用相機拍下了那動人的一幕。
后來我才知道,我拍下的不單是一張相片,而是一個老人苦守半個世紀之久的寂寞和杳杳遙遙無期的愛。
對了,老人的真名姓沈,名喚念卿。
1935年五5月,徽州沈家舉家乘船自嘉興漂洋過海來到美國田納西州。
沈先生年輕時是第一批庚款留美學生,學成回國后曾擔任西南聯大的教務長,。隨著國內時局日漸動蕩,加之身體久病沉疴,沈先生毅然決定辭去職務,帶著妻子和一雙兒女赴美尋一方凈土。
沈念卿從小跟在哥哥沈恩楷屁股后面長大,流鼻涕的年紀就已經學會了偷鄰居家剛下的雞蛋,幫著給漂亮姑娘遞情書。沈恩楷挨板子,也是她哭著擋在哥哥面前,可憐的小模樣叫沈父一口氣嘆了又嘆。
因此安頓下后不到兩年,沈恩楷便被強制送去了西點軍校念書,有時候大半年也不見能回來一趟。那會兒沈母掛念兒子,得空便雇車帶沈念卿一起去探望,恰逢沈恩楷外出拉練不在,她們便坐在宿舍里等。
窗外源遠流長的哈德遜河波光粼粼,日落的時候,安靜的校園終于起了喧囂,沈念卿驚喜地跑到窗邊,探頭探腦地張望。
那年是1937年,沈念卿初遇費爾德,在那個燈火影綽的黃昏,他推開玩鬧的眾人,跌跌撞撞地往這邊走過來,。不及沈念卿躲閃,他便“哇”的一聲吐在了她跟前。
酸臭的酒氣直鉆鼻孔,費爾德吃力地拿手背抹了把嘴,抬頭漫不經心地瞥了眼滿臉嫌惡的沈念卿,半晌后竟笑了。
輪廓分明的異國男子,有著細致單薄的唇齒和碧綠色的瞳孔,好像中世紀壁畫里的古典貴族,冷漠的面容很顯自持,那笑卻透著難以琢磨的興味。
后來費爾德在朋友的攙扶下離開,對方向她聳了聳肩算作道歉,。如果沈念卿沒看錯,她仿佛瞧見那個醉鬼又回頭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像是某種預示似的一樣。
沈念卿向來不是個愛惹是生非的姑娘,那段小插曲很快就在與哥哥重聚的喜悅中被拋到九霄云外。她的小日子過得優哉游哉,甚至比在故鄉時還要快活許多。閑時讀詩寫字,聽隔壁沈母的留聲機唱裊裊娉娉的昆曲,鄰居送來新鮮牛奶,她便自告奮勇地去麥田幫忙干農活。
說老實話,倘若不是費爾德有張出色的好皮相,也許一年后的初夏,沈念卿根本就想不起這個曾經與她有過一面之緣的英俊男人。
那是上鎮上裁縫鋪取新制的衣裳的時候,幾個青天白日出來尋樂子的大兵叼著煙站在酒館門口,雅靜的東方面孔在當時尚不多見,他們盯著沈念卿竊竊私語,。等她離開店門時,眾人擋住了她的去路,表情不懷好意。
沈念卿性子淡,禮貌地請他們讓開,他們倒笑得愈發開懷。
僵持的功夫,一道聲音隔了進來,費爾德下車,邊走邊摘下白手套:“吃軍隊的糧餉,拿政府發的薪水,民眾眼中在戰場上浴血廝殺的勇士就是你們這副鬼樣子?”
沉不住氣的大兵頭子上前就給了他一拳,沈念卿用手掩住脫口而出的驚呼。
沒給對手第二次出手的機會,費爾德迅速扭過對方的胳臂將人踹倒在地,膝蓋順勢狠狠抵在其背上,。周圍的人頃刻間圍住他,他嗤笑,從腰間掏出槍,抵在身下人的腦袋上。
2
那群大兵沒有被費爾德嚇跑,最終反倒是被姍姍來遲的沈恩楷狠狠教訓了一頓。
沈恩楷和費爾德是西點軍校同期,費爾德說他的祖母是中國南方人,年輕時在西貢謀生被販賣到美國,陰差陽錯下嫁給了對她一見傾心的、出身貴族的費爾德祖父,兩位老人便相攜在丹佛鄉下的莊園共度余生。
落落大方的費爾德很快贏得了大家的青睞,連沈父都對他們家族傳奇的歷史背景生了興趣,你來我往談得很是盡興。沈恩楷提著藥箱撞了撞發呆的沈念卿,示意她過去,。費爾德坐在沙發上百無聊賴,她小小地的嘆了口氣,不情不愿地走去他身邊。
之前挨了那大兵一拳,費爾德嘴角有些滲血,沈念卿把浸了酒精的棉花遞給他,。費爾德看她一眼,她摸索半天,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鏡盒。
粉色的金鑲邊貝殼盒子,有股淡淡的女兒家特有的香氣,費爾德莞爾笑了。
等他照著鏡子慢慢吞吞地上完藥,沈念卿忙不迭地收拾東西起身,。費爾德拽住她的手腕,拍了拍別在腰間的槍袋,要笑不笑的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怕了?”
他當時出手之狠辣確實令人咋舌,她緩緩地搖頭。
他笑了:“那你是不記得我了?”
沈念卿真是被他問得的一頭霧水。怎么會不記得,在西點軍校的第一次見面,他喝得醉醺醺的,在她面前吐得毫無紳士風度可言,甚至連一句道歉都沒有。
看著她一臉狐疑的神情,費爾德便知他所料不錯。
費爾德初遇沈念卿,不是慶功宴醉酒的傍晚,而是一個晴空萬里的好日子。
他還記得那天訓教老師拉他們出去跳傘,碧藍的天空猶如珍珠港的海水那般明澈,他大吼一聲跳下飛機,最終降落在幾百英尺下的麥地里。
風吹麥浪帶來不遠處的歡歌笑語,他利落地收傘,然后就看到白裙、花頭巾的金發姑娘們捧著麥穗和男伴跳豐收舞,而沈念卿穿條水藍格子裙,烏發黑眼,抱著一捆麥穗和女孩們尖叫著追逐著,。她遙遙回眸,一笑,露出右臉頰的酒窩和細細白白的齒。
他記得那笑多少次取代了費雯麗出現在夢中,直到那天再見到她,他方知自己淪陷了。
西點軍校的假期難得超過一周,費爾德便以回家不便為由也在沈家住了一周。
年輕氣盛的少年郎賽起馬來不分伯仲,策馬奔馳的模樣不知道奪得多少熱情的姑娘搖臂歡呼。沈念卿的是一頭小馬駒,生得俊俏卻跑不快,。以前她也愛飯后溜幾圈,費爾德來了,不知怎的她頓時失了興致,成日仰躺在院子里看書,要么換上時髦的泳裝去河渠泡會兒冷水。
納什維爾的夏天悶熱昏聵,沈念卿獨自躲在枝椏枝丫掩映后的幽僻處,。河水很清涼,裹著金光的蟬叫個不歇,耳尖的她聽見不遠處傳來一陣男孩的笑鬧聲,。到底是個保守的中國姑娘,沈念卿立刻緊張得站了起來。
倏忽,一雙手從身后捂住她的嘴,費爾德壓著沈念卿的肩膀沉下水,兩雙眼睛在水下四目相對。
男孩們沿著草垛逐漸走遠了,沈念卿嚯的霍地浮出水面,濕漉的黑發貼在白皙的肌膚上,。她滿臉戒備地看著費爾德,水珠沿著他挺直的高鼻梁流下來,碧綠瞳孔風情流轉,沈念卿不爭氣的地紅了臉。
不期然的,費爾德低頭迫近她,沈念卿忙閉眼喊道:“你敢!”
他拿下她頭頂那根水草晃了晃,笑得開懷:“我有什么不敢的?”
沈念卿一愣,羞憤地漲紅了臉,爬上岸匆匆忙忙地跑沒影了。
3
沈恩楷與費爾德的假期最末日,亦是沈念卿自在生活的最末日。
沈家父母思量許久,打算送她去鎮上的醫護學校念書,一來可以與鄰居克里斯汀做個伴,二來克里斯汀是個急脾氣的直爽姑娘,沈念卿和她一起倒不至于被生人欺了去。
那天克里斯汀的哥哥獵了頭麋鹿慶祝她們入學,沈念卿是個舞癡,克里斯汀不信,硬拉著她跳。在自己的腳趾頭被踩斷之前,克里斯汀終于下了結論:“噢,親愛的密斯沈,不可否認你真的是個舞蹈白癡。”
沈念卿灰溜溜地的坐回角落。
拉手風琴的胖大叔朝她擠眉弄眼,她詫異地抬頭,一雙白凈修長的手不由分說地拖住她的腕,帶著她重新混進了跳舞的人群中。
費爾德對她向來如此堂皇又好似理所當然,簡直混蛋,沈念卿試圖掙脫他:“我哥哥呢?”
他好整以暇,帶她優雅地轉了個圈:“他把你交給我了。”
這人個子生得的高,沈念卿個子堪堪及他下巴,說話時他的呼吸撲到她耳根,沈念卿羞憤不已還欲爭辯,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兩人的舞步竟是前所未有的和諧流暢。
一曲終了,大家鼓掌歡呼,沈念卿逃也似的躲到克里斯汀身邊,。克里斯汀正與人聊的得熱火朝天,她只好悻悻地坐到長椅旁,胡亂要了杯酒,
費爾德的心思表現的得這樣明顯,沈念卿再遲鈍也感覺到了,可她實在想不通自己身上究竟哪點吸引了他。想啊想,桌上的空杯漸漸擺了四五個,連那人坐到了對面她都不知道。
沈念卿趴在桌子上,夜空繁星明亮閃爍,涼風舒爽,她嘟嘟囔囔地的合上了眼。
費爾德放下酒杯,看她微醺的臉頰上那幾顆細小的雀斑,看她時隱時現的小酒窩,淡粉色的唇微張著呼出熱氣,。靜默良久,他終是俯身湊上去,輕輕吻住她的唇。
沈念卿幾乎是立刻驚醒了,近在咫尺的面龐令她睜大了眼睛,費爾德伸手及時按住她的后腦,驀地加深了這個吻。兩道劇烈的心跳聲淹沒在民謠的琴聲中,顛覆了彼此的世界。
躁動不安的盛夏退場了,緊張有序的學習生活,讓沈念卿無暇念起在納什維爾的那個猝不及防的吻,。偶爾想起來,她又覺得像是朝晞的露水,在心頭留下淺淺水痕。
醫護課程繁瑣深重,好在有克里斯汀和奧蘭多老師的幫忙,她學起來還不算費勁。
奧蘭多老師是個纖瘦俊秀的英國男人,說話做事頗有德國人嚴謹古板的腔調,他不僅是個負責任的好老師,而且又熱心腸,。他家在紐約,有時候沈念卿去西點軍校時會順道捎上她。
車子一路順暢地開往西點軍校門前,沈念卿老早便瞧見了候著的沈恩楷,還有他身旁制服英挺的費爾德。那天沈恩楷有任務在身,交代了幾句便匆忙走了,費爾德從奧蘭多手里接過沈念卿的包,目光帶著莫名的探究和警惕。
沈念卿滿心擔憂即將到來的巨大尷尬,未曾注意到兩個男子之間古怪的氣氛。
奧蘭多老師走后,費爾德帶她逛了一圈城市中央街,沈念卿始終記得行至人潮涌動的岔路口時,費爾德是如何默默地替她擋去了旁人的碰撞,。那時候,她真正感覺到自己是在被一個素昧平生極為紳士的英俊男子妥帖地照顧著。
他告訴她,百老匯大道有一家歷史悠久的舊書店,沈念卿果真在里面找到了不少中國古典書籍,。她歡喜的地隨費爾德看了一場歌劇,燈紅酒綠的百老匯以她它迷人的風情征服了她。
出來時拐角忽然闖出一輛失控的汽車,汽車刺目的燈光和尖銳的喇叭聲,令沈念卿魔怔般釘在原地,直到費爾德撲過來猛地推開她,她才在沉悶的碰撞聲中戰栗清醒。
4
上帝保佑,費爾德險險避開汽車撞在了墻上。
汽車撞碎了服裝店的櫥窗,費爾德捂著流血的額角從一旁蹣跚走出,。沈念卿站在馬路對面一瞬不瞬地注視著他,他反倒露出散漫笑容,惹得沈念卿的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
沒等她抬步,美麗的金發女孩驚慌失措地從車里跳了出來,撲進費爾德的懷里哭得像個淚人,格外惹人憐愛。
后來沈念卿默默地跟在一行人身后,將費爾德送往醫院。因為這起意外事故,他獲得了一個月的休假,。肇事的女孩叫安吉娜,頭回駕車上街就闖了大禍,而她和費爾德的關系用中國話來解釋就是青梅竹馬。
看得出安吉娜對費爾德的愛慕之情有多深,嬌貴的富家小姐跑前跑后地忙活,喂粥時費爾德被燙得微微皺了皺眉,她便自責地一遍遍說對不起,躺在床上的病患反倒安慰起她來。
沈念卿自覺多余,她正打算悄悄離開,眼尖地的費爾德叫住她:“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對救命恩人什么表示都沒有嗎?”
漸漸地,克里斯汀發覺沈念卿跑紐約的次數更頻繁了。
費爾德仗著救命恩人的稱呼對沈念卿她頤指氣使。醫院的飯菜不合胃口,他又嫌安吉娜送的太油膩,她便專程去他吃慣的餐廳打包回來。費爾德無聊想看書,她便去百老匯大道抱一堆書放在他床頭。
其實費爾德的病老早就好得差不多了,只是他就愛看沈念卿為他忙進忙出的樣子,仿佛他是全美利堅最幸福的男人。他拍拍床沿,沈念卿磨磨蹭蹭地坐過去,他拿手帕幫她擦額角的細汗:“那天你其實很擔心我吧?”
想起那一幕沈念卿仍心有余悸,趁她慌神時,費爾德飛快地啄了下她的唇,隨后到來的安吉娜傻傻地站在門口望著他們,然后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跑走了。費爾德笑得狡黠。
第二天沈念卿提著食盒再來的時候,病房早已空空蕩蕩。
英、法在阿比西尼亞問題的爭端不斷僵化,歐洲戰事的硝煙日趨濃郁起來,西點軍校相繼派出優秀的學員前往軍隊進行實戰演練,沈恩楷以及費爾德都名列其中。還有一個重磅消息,克里斯汀居然跟奧蘭多老師戀愛了。
都說戀愛中的女子會變得與眾不同,嬌蠻的克里斯汀亦不例外,燭光晚餐,月下散步,抄情詩,普希金的,雪萊的,隔日上課她就偷偷地夾進奧蘭多老師的書里。
1939年,德國入侵波蘭的消息傳遍了大街小巷,那一屆的西點軍校學生不得不提前畢業,。一連當了幾個月的電燈泡,沈念卿終于等來了費爾德回國。沈念卿隨父母前往畢業典禮為沈恩楷獻花,意氣風發的青年們齊齊將帽子拋向天空,沈念卿看著致辭臺上軍裝筆挺的費爾德,胸中的熱血不斷翻涌起伏。
照完相,費爾德捧著花徑直朝沈念卿走來,不顧旁人的目光,他拉著她就是一通深吻。幾個月來的思念盡數化在了唇齒,融在了心口,沈念卿的小臉紅得像胭脂。
他抵著她的額狡黠地笑著說:“寶貝,你該換支口紅了,要知道吃它的可不止你一個。”
費爾德和沈恩楷被分配到納什維爾的部隊,與醫護學校相鄰,。沿街各色的音樂酒吧是那時情人們約會的聚集地,有時沈念卿會叫上克里斯汀和奧蘭多老師一起,可奧蘭多老師總是婉拒她的好意。
那年的圣誕節,沈念卿獨自在酒吧虛度光陰,。沈家沒有過圣誕的規矩,而費爾德早早蒙了家里長輩召喚駕車回了丹佛莊園過節。
酒吧內持續播一支輕慢爵士,屋外風雪風呼嘯,打得玻璃上的征兵海報獵獵作響,。店門“叮鈴鈴”地恍然忽然被推開,吹進一股冰冷寒氣,。面色如蠟的克里斯汀慌慌張張地跑進來,什么都沒說,拉著沈念卿坐上了停在外頭的車子。
渾身是血的奧蘭多老師倒在車后座氣若游絲,而克里斯汀緊緊握著方向盤,雙手仍控制不住地顫抖,。前方濃重的夜色白雪紛飛,隱隱的,沈念卿覺得有一種風雨欲來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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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蘭多受的是槍傷,克里斯汀再三強調只是意外,沈念卿知道,她在說謊。
他們將奧蘭多暫時安置在沈念卿家馬場一位單身長工的家中,這件事她一直藏在肚子里沒有向任何一人透露,。偶然間聽費爾德和沈恩楷談論公事時說搜捕德國間諜的事有了眉目,沈念卿水杯里的水,一不小心灑到了裙子上。
那段時間納什維爾的天空仿佛始終陰沉沉的,沈念卿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問她怎么了,她連搪塞也不會,只是沉默,。費爾德望著她的眼神沉如夜海。
直到后來那次醫療事故發生,克里斯汀義無反顧地用背擋住了那個精神病患者潑向沈念卿的硫酸,。她用毀了大半肌膚的背換取了沈念卿的心軟,克里斯汀緊緊地握著她的手說:“請求你,送我們離開……”
啟程的那天凌晨,沈念卿被狂吠不止的狗叫聲攪得心緒不寧,。等她來到長工家時,前一晚還依偎在角落小床上的癡情人早已消失的得無影無蹤。
輾轉她才得知,凌晨時分,小鎮一里外的銀杏林內發生了激烈交火,駐地青年軍官費爾德因為一念之誤身中兩槍,兩名嫌犯得以順利潛逃。她趕到醫院的時候,費爾德已經脫離危險,因為這起事件上的失誤,他被當即勒令停職調查。
沈念卿在病床邊照顧了他三個多月,那段時間烏云壓城,納什維爾的天色暗沉得仿若肺癆病人的臉。費爾德人瘦了一圈,鎖骨嶙峋突起,頭發剪得潦草雜亂,。他碧綠色的眼睛溫柔地看著她,開口卻是諸多蠻橫的要求,像個受了委屈討糖吃的孩子。
滿腹的話哽在喉嚨難以啟齒,沈念卿死死地攥緊了手,悄悄擦去眼角的淚花。
投我以桃,報之以李,她欠費爾德的恩情,今生無以為報。
1940年納什維爾的春天來得格外早,漫山遍野開滿繁密的艷紅色金鳳花。也是在那個早春,費爾德病愈出院,他帶著沈念卿回過一次丹佛莊園。
那段光景就像熒屏上演的那些美國九十年代初期的懷舊電影片段,有金光,有樹影,有無限的慵懶而浪漫的午后。閑時費爾德教她開車,沈念卿本就膽小,好好一輛梅賽德斯能被她開出蝸牛爬的速度,還差點撞上牧場的柵欄,嚇壞一群小綿羊,引得費爾德大笑。
莊園后有一大片玫瑰花海,沈念卿忍不住剪了幾支,。費爾德叮囑她,一定要在漾養玫瑰的清水瓶里丟幾顆粒阿司匹林,。沈念卿蹙眉不解,他低頭吻她的眼睛,故作神秘地說:“那樣玫瑰的花期才會延長,就像愛情。”
最后是在某個靜謐的清晨,沈念卿在晨光熹微中迷糊地睜開眼,費爾德伏在床畔靜靜地望著她,。兩人相視而笑,她不好意思的地遮住他的眼睛,他拿下她的手,在她掌心放下了一枚銀戒,向她求婚。祖母是最歡喜的那個,臨別時祖母贈她一只祖傳的翡翠玉鐲,千叮嚀萬囑咐費爾德,切要護她一世安穩。
之后婚禮前期的籌備步驟按部就班,嫁裙是沈母從徽州帶來的一條雀藍色的百花旗袍,穿在雪膚烏發的沈念卿身上當真有種攝人心魄的美,。她雙頰紅紅的地用眼神詢問費爾德的意見,他站在近旁往嘴上叼了根支煙,笑得心滿意足。
是在婚禮前夜發生的變故,那時沈念卿正雀躍地熨著費爾德的西服,。暖黃的燈光下,一綹發絲垂掛下來,她別到耳后,費爾德深深地望著她,驀地喚她的名。
沈念卿慢應一聲“嗯”,黑亮的眼睛靜靜的含著笑。
他說:“我要上前線了。”
6
1940年,費爾德被派往英國加入英國遠征軍協同作戰,克里斯汀和奧蘭多老師的完滿,是他拿命換來的。
原定的婚禮日期無限期延后,費爾德在她睡夢時分整裝待發離開,。沈念卿假裝熟睡,她死死地咬著唇,門輕聲關上的那一刻,她的心仿佛沉落谷底,淚水浸濕了枕巾。
費爾德出征的期間,沈念卿以優秀學員的榮譽身份從醫護學校畢業,分配到紐約的一家醫院工作。每天她必做的事情是在百老匯大道的舊書店坐上一兩個小時,翻閱當天所有的新聞報紙,她不想放過一絲一毫有關愛人的消息。
沈恩楷寬慰她別太擔心,她對著豐盛的晚餐食之無味,只有每晚念幾遍《圣經》中的《馬太福音》,為遠在千里外的費爾德祈禱,她才能安心入睡。所以在聽聞敦刻爾克需要大批醫療人員支援時,她第一個在報名表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醫療隊很快出發,途中經歷過幾次大大小小的炮火轟炸。
戰爭果然比她想象的還要殘酷,空襲投下的炸彈隨時可能將臨時醫院夷為一片平地,沒有時間讓她適應血肉模糊的傷員,也沒有時間讓她去想那些兒女情仇,。在那個戰火蔓延的時期,沈念卿靠著一股執念堅持了下來,直到與費爾德重逢。
那是醫療隊再度隨部隊轉移的途中,他們碰到一支南下而來的散軍,那朝思暮想的人騎著高大的戰馬從她面前策奔而過時,沈念卿緩緩摘下口罩,從卡車上跳下來,發瘋般朝那個身影狂奔而去。
沒有預料當中的狂喜,也沒有久別重逢的熾熱的吻,費爾德難以置信地看著她,扯著她的手臂近乎咆哮:“你怎么會在這里?沈恩楷那個混蛋不好好看住你,把我的話當耳邊風是不是!”
行軍條件何其艱苦,他瘦了,輪廓分明的面龐有好幾處覆著淤泥的傷口,那雙篤定的碧綠色的眼睛,閃爍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沈念卿撫上他的臉,無聲地哽咽,那句“我想你”還未脫口,費爾德已先一步將她按在心口,千言萬語都傾訴在彼此的呼吸間。
那天晚上遠方不斷有炮火聲傳來,費爾德從身后圈著她,他們望著沸紅的黑夜仿佛是很多年前煙花爛漫的納什維爾,。他們誰也不愿闔眼,誰也不愿面對朝陽照常升起后緊隨而來的離別,可天邊終究泛起了道道的藍色微光,敲響了分別的響鐘。
鳥兒啼鳴,費爾德低沉的聲音縈繞耳畔:“我第一次見到你是在那片麥田里,那時候我想,這么可愛的天使只能是我的妻子,。你看她的小雀斑是那么可愛,酒窩也那么可愛,我怎么能讓給別人?”
沈念卿抱著他的手臂不停地點頭,昔去雪如花,今來花似雪,今生今世沈念卿只嫁一人,只冠他姓。
后來的后來,及到沈念卿遲暮之年,她回想起那日分別時的情形,仍能牽動心中肺腑而柔腸百結。那天金色的薄光灑遍大地,遠處有白鷗自海平線撲騰飛起,所有士兵聚攏過來,沉重響亮的歌聲一重重傳遞到湛藍天際。
運送醫療隊的卡車踏塵而去,費爾德站在人群中央,笑容依舊散漫,他無聲地說——
等我回來。
尾聲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
老人摘下眼鏡,默默揩去了眼角的淚花。
她沒有再繼續講下去,而是將那沓信遞到我手中,。顧念舊情就好比揭開已經結痂的傷疤,我望著她顫顫巍巍的佝僂背影,靜默地攤開下一封泛黃的信紙,續完這個故事——
自敦刻爾克分別后,沈念卿間或收到過費爾德的信箋,他說他最慶幸的事就是每天睜開眼能看到清晨的朝陽,那樣他就有了堅持活下去的勇氣。他還說他很快會回來,回來看她穿著雀藍色的百花旗袍一起站在教堂里,深夜聽她讀那些晦澀哀婉的古詩詞。
可是他說的“很快”,就都只是很快而已,從未兌現過。
收到的最后一封信里,唯有一張明信片。日光下的珍珠港璀璨耀眼,明媚得讓人的心比海水還要柔軟。可臨了臨了,那寫信的人卻沒能如期歸來。
1941年12月7日清晨,日軍偷襲了睡夢中的珍珠港,美國海軍太平洋艦隊在夏威夷的基地以及瓦胡島上的飛機場統統被炸毀,史稱“珍珠港事件”。
沈念卿對著鏡子,手中的珍珠耳墜“噼啪”掉在地上,一顆一顆滾落,再也拾不起來。
此后開始的將近半個世紀的光陰,沈念卿都是在等待中度過。
美國不再是靜土凈土,沈先生再三思量后決定離開,。沈念卿靜靜地收拾了行李,靜靜地去舊書店留了號碼,然后隨家人登上開往瑞士的輪船。那天海風很大,她握著費爾德在敦刻爾克時塞給她的懷表站在甲板上,霞光滿天,。忽然一個猛浪卷走了懷表,沈念卿著魔般不顧一切地爬上欄桿,直到沈恩楷重重地給了她一巴掌,她方才如夢初醒,扶著鐵欄哀哀地大哭起來。
光陰在等待中慢慢流淌。她亦飄零久,故人無信來。
這就是這個故事的結尾了。
我曾問過老人是否后悔,她說:“蚌愿意受一生之苦結一顆珍珠,我心甘情愿。”
之后我將這則故事改編成了小說收錄在我第一本文集當中,。九九年在舊金山旅行時,一位英俊的青年找到我,他告訴我他的曾祖父就叫做費爾德。
在南加州的養老院,我與躺在輪椅上的費爾德老先生見了面,他碧綠色的眼睛遙遙的地朝向遠方,仿佛在望著什么人來到。
老先生的妻子安吉娜告訴我,她的丈夫在二戰珍珠港事件中立下不朽功勛,腦部卻遭到嚴重創傷,花費了極大的代價才保住一條命,而她為了救他也賠上了一條腿。如今他們夫妻二人兒孫繞膝,安享天倫,也算得到善終。
是啊,故事的男主人公得到了圓滿的結局,可他不知道在大洋彼岸的另一端,有個癡情的女人仍在等他。
離開前,我彎腰抱別了費爾德先生,他眼角忽然靜靜地落下一滴淚。加州一號公路的晚霞美不勝收,之后我收到編輯的短消息,沈念卿老人在那天的下午安詳離世。
她手邊翻開一首小詩: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
編輯:十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