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王瑞鋒李玲
“北大屠夫”陸步軒再辭公職的背后
文_王瑞鋒李玲
對于修地方志和賣肉這兩件事,陸步軒覺得,兩者是一個道理,“拿筆修志講究秉筆直書,拿刀賣肉要足斤足兩,都是童叟無欺。”

CFP/圖
陸步軒在廣州壹號豬肉攤位前賣肉。
刀與筆之間,陸步軒在知天命的這一年,再次選擇了殺豬刀。
之前,這個農村出身的北京大學1989年畢業生,一輩子的夢想就是能進“公門”,能靠拿筆吃飯,卻最終陰差陽錯地成了拿刀賣豬肉的屠夫。
郁郁不得志多年后,一篇《北大才子長安街頭賣肉》的報道讓他名聲大噪,被冠以“北大屠夫”的名號。隨之2004年,他被西安市長安區政府錄用,成為區檔案局地方志辦公室科員,又如愿拿起了筆。
2016年8月17日,50歲的陸步軒辭去已經干了12年的公職——盡管再熬三年,他可以提前退休。他加盟了廣州一家食品企業,職責是“拿刀屠豬”和“教授屠豬”。
“拿了十多年刀,又拿了十多年筆,拿筆和拿刀有什么不一樣?”9月24日中午,在廣州維多利大廈一間辦公室內,面對提問,陸步軒手握酒瓶,思忖良久,“拿筆不一定能秉筆直書,拿刀卻能足斤足兩。”他呷了一口酒說,一刀下去,八兩就是八兩,一斤就是一斤,“公平,痛快”。
9月24日早晨9點半,在廣州東山肉菜市場一處檔口內,陸步軒手握一柄殺豬刀,飛快地將一扇豬剔出排骨,骨肉分離。
一名前來買肉的阿伯認出了陸步軒,知道他是從北大畢業、有學問的殺豬佬。陸步軒欣然認可。可是如果要是放在他剛從北大畢業那會兒,怎么也不會答應自己在一片豬肉身上“做文章”。
1985年7月,陸步軒以陜西省長安縣文科狀元的成績,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北大四年,陸步軒喜愛方言和訓詁學,原本希望能繼續留京做學問,但被分配回了西安。那段時間,這個懂得“茴”字有八種寫法的年輕人,每天在西安市托關系找門路,希望能找個“鐵飯碗”。
幾十天內,他騎著自行車走遍省機關、國企到市機關,卻全部被拒之門外。陸步軒降低標準,覺得回老家長安縣(現為長安區)也能接受。
在縣里,陸步軒八舅爺的一個老鄉擔任縣政協領導,一家人輾轉找到這個老鄉,對方答應推薦給縣城建局。臨近上班前,陸步軒被告知自己的名額被人頂替了,頂替者是一名西安畢業的大專生,正好是自己的高中同班同學,此人的姨夫,正好也是當時的縣領導。
兩個月后,陸步軒被分配到縣計經委下的長安縣柴油機配件廠。1992年,鄧小平發表南方談話,政府機關掀起一陣“下海”之風。陸步軒順勢也下了海,但他表示自己并非為了淘金發財,而是忍受不了在機關干的活最苦最累,卻得不到應有的尊重,“干的活多,錢拿得少,應得的福利也沒有”。
下海后,他做藥材、下礦洞、跑涂料瓷具業務、搞裝飾裝潢、開小商店,都一無所成。最失落的時候,他整日嗜煙酒度日,埋沒在麻將堆里,成了一名賭徒。直到1996年他與第二任妻子結婚,隨后生兒育女,才覺得要找一個正兒八經的事做。
“門檻低、周轉快”的豬肉行業成了他的首選。1999年農歷八月初九,陸步軒擇了黃道吉日,操刀剁肉,肉鋪開張。后來,他將長安區韋曲鎮的這家店命名為“眼鏡肉店”。“一提到賣肉的,大家就覺得是樊噲、張飛那種五大三粗的模樣,我戴個眼鏡表明是個文化人,容易吸引顧客,因為文化人不欺客。”陸步軒說。
生意果然不錯,2002年一天就能賣出12頭豬,月入萬元。盡管如此,但北大畢業生的身份給陸步軒帶來很大壓力。剛開始賣豬肉的時候,陸步軒怕老家人知道,見著熟人都躲著,對外也不提起自己是北大畢業生。
為擺脫這種負擔,他甚至有意給人留下文盲的印象,比如去自家豬肉攤附近的小商店,“從來只買煙酒,不買書報”。而從北大帶回來的8箱書,陸步軒坦言很少再翻看過。
賣了4年豬肉,陸步軒的生活漸漸改觀。2003年7月,西安電視臺在長安一家機械廠拍攝專題片,廠長正好是陸步軒的中學同學。他無意間提及陸步軒在賣豬肉的事,引起電視臺的關注。緊接著,西安媒體以《北大才子長安街頭賣肉》一文,引起輿論廣泛關注,陸步軒驟然出名。
對于“北大屠夫”名號的走紅,陸步軒認為是因為“碰瓷”碰到了北大。“一次碰瓷,終身受益,如果不是北大是別的學校,就不會火了。”他說。
陸步軒的生活也因為成名發生了不少變化,最大的變化是新的工作機會來了。不少省內外單位同時向陸步軒拋出橄欖枝,區里的有關部門還派人登門拜訪,詢問他想到哪個單位上班,可由組織上出面安排。陸步軒回憶,“我當時干什么都可以。”
陸步軒最終選擇了區檔案局地方志辦公室。他的考慮是,自己當時已經38歲了,不是黨員,也不想去人事復雜、跟很多人打交道的地方。“地方志辦公室是文化部門,能做學問,其實我內心還是有文人情懷。”
當時,長安區地方志辦公室共三人,一個主任,一個副主任,另一個便是陸步軒。
沒過多久,陸步軒覺得“清水衙門”很辛苦,且工作量巨大。他也并沒有完全放棄他的殺豬刀,他把“眼鏡肉店”交給了弟弟和徒弟打理。
2008年,陸步軒與同是經營豬肉生意的北大師兄陳生相識。陳生與陸步軒的經歷頗有些相似,這名北大經濟學院84屆的學生畢業后,先是分配到廣州市委辦公廳,緊接著辭職下海擺地攤。2007年,他在廣州創辦豬肉連鎖店,同樣因為“北大”和“豬肉”的名號,引起關注。
他們相識后,先是2010年5月合作創辦了“屠夫學校”,陸步軒擔任名譽校長,同時為學校編寫了14萬字的教材。在節假日,他還會去“屠夫學校”授課。除此之外,陸步軒還兼任了陳生公司的品牌顧問。
2016年1月份,杭州的6個生鮮檔口出現了“北大才子入杭賣豬肉”的廣告,陸步軒和陳生頭戴黃色帽子,身著黃綠相間服裝,操刀賣豬肉的照片尤為顯眼。年初,陸步軒將2005年出版的《屠夫看世界》改名為《北大屠夫》再版發行,并在新書中附贈了一本名叫《陸步軒教你選購放心肉》的小冊子。
對于修地方志和賣肉這兩件事,陸步軒覺得,兩者是一個道理,“拿筆修志講究秉筆直書,拿刀賣肉要足斤足兩,都是童叟無欺”。
然而秉筆直書并非易事。陸步軒說,修志當中難免出現違心的寫作,“報喜不報憂,記功不記過。”他認為2003年自己作為主角的“北大屠夫”事件,在區年鑒中應該有一筆,但都沒有提及。另一個讓他無法忍受的是,在編纂地方志走訪過程中,各部門提供的數據與統計局的數字不一致,“為什么不一致,采用誰的合理,這在敘述上非常麻煩,困擾極大”。
這些困擾以及一個風波,讓陸步軒決心離開待了12年的體制。2016年5月7日,師兄陳生的壹號土豬與天貓商城簽約,陸步軒亮相發布會,結果引來了麻煩。幾天后,一則名為《北大屠夫能公務員生意兼顧嗎》的評論,質疑陸步軒“違規經商”,批評當地政府“人浮于事機構臃腫”。隨即,當地政府對陸步軒展開調查。
調查最終不了了之,陸步軒思前想后,決定辭職。盡管再熬三年,他可以從當年孜孜以求的“公門”任上,提前退休。
辭職之后,陸步軒正式加盟陳生的公司,成為天貓旗艦店店長,并繼續擔任屠夫學校校長。“還是想當一個‘家’,哪怕是豬專家。將賣豬肉賣到極致,改變這個行業的形象”。
陸步軒認為,行業形象的改變,也意味著就業觀念的改變,“大學擴招之前是精英教育,擴招之后是提高勞動者素質的普通教育,大學生的定位就是普通勞動者。”
話雖這么說,陸步軒心里不是沒有糾結。2015年,他們公司從北大招聘總裁助理,150個博士投簡歷,一個地球物理專業的博士被選中。陸步軒覺得不合適,“舍不得用,地球物理專業學成不容易,應該成為科學家的,不應該做企業家。”
今年50歲的陸步軒內心深處,覺得自己更像個文人。2004年去地志辦前,他已經不再為吃飯發愁,“當時入體制,是想成為地方志專家”。
實際上,他之前內心里并不能完全接受“豬肉佬”這一身份。2013年4月,陸步軒和陳生一起受邀回北大演講,他開口直言,“擺攤賣肉給北大抹了黑,給母校丟了臉。”北大老校長許智宏安慰說,“北大學生可以做國家主席,可以做科學家,也可以賣豬肉。”
對陸步軒來說,北大身份確實曾是一個他試圖掩蓋的枷鎖。在大學生匱乏的年代,畢業于中國最高等學府,嘗試了許多工作都沒成功,最后因生活所迫,從事起技術含量較低的屠夫工作,充其量是個工匠。心存傲氣的陸步軒當初一直覺得,“自己對不起母校的培養”。
不過,而今的陸步軒似乎有了更多底氣,他自信地笑言:“現在做出一點成績,將賣豬肉賣到極致,綜合起來也不覺得丟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