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于建嶸
社會焦慮:當代中國必須面對的重大問題
文/于建嶸
行為傾向的暴力化不只限于極端的個人,而是呈現出一定的群體性狀態,諸如個別“社會泄憤事件”就是典型的群體性暴力行為。
社會焦慮是當代中國轉型期無法回避的社會心理問題。當前,社會焦慮現象幾乎彌漫在整個中國社會的方方面面,并已成為當今中國一個比較明顯的時代標志,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當前我們已經進入“全民焦慮”時代。
社會焦慮是公眾面對社會諸多不確定性而產生的焦躁、不安全感,它動員的是一種防御性的生活態度,容易滋生出偏見、分化、對立和沖突,帶來社會融合的困境。社會焦慮會引發許多越軌行為、加重人們不切實際的高期望值心理和相應的短期化行為,而個體性的焦慮因為社會急劇的整體嬗變、城鄉二元體制的束縛、社會保障的遲滯、價值觀念的迷亂逐漸演變成了全民性的社會焦慮,具體表現為就業、身份、財富、人際等方面的焦慮。弱勢心態的泛化蔓延以及社會安全感和歸屬感的失落,容易引發社會偏見、不信任、不妥協甚至社會沖突,而網絡技術的生活嵌入,為內隱的焦慮情緒提供了宣泄的出徑,生成出網絡輿情狂歡的景觀。
有人將目前的社會焦慮分為四類:首先是生存性焦慮,即對自身及家庭成員的生計和健康的擔憂,諸如食品安全焦慮、住房焦慮、子女教育焦慮、工作焦慮、社會傷害焦慮等;其次是發展性焦慮,表現為社會差距的擴大和社會流動的滯緩,進一步可延伸為社會階層固化的問題;第三是道德焦慮,即道德滑坡現象對于公眾道德情感的傷害,突出地表現為社會信任的式微;第四是環境焦慮,霧霾天氣的頻發使得公眾蓄積的環境情緒大范圍顯化。也有人將社會焦慮劃分為民生焦慮、安全焦慮、群體關系焦慮、精神焦慮四個方面。

而我認為,如果從根源來分析,中國社會焦慮更多表現為認同性焦慮。其具體可表現歸結為社會權威消解、社會信任流失、社會行為失控三個層次。
認同性焦慮的泛濫,首先會導致社會權威的消解,即政府公信力逐漸喪失、社會基本規則受到破壞,而這又在終極意義上侵蝕著執政權威。
過去人們習慣把官方、專家、媒體當成“權威說法”,如今專家已經成了“磚家”,媒體成了“霉體”,官方的通報被當成是謊言的代名詞。這就是一條著名的政治學定律“塔西佗陷阱”所不斷提醒人們注意的現象?!八髻⑾葳濉钡妹诠帕_馬時代的歷史學家塔西佗,指的是當政府或其他社會組織失去了公信力后,無論講真話還是假話,做好事還是壞事都會被認為是說謊、做壞事,好政策和壞政策都會得罪人,政府權威逐漸流失,最終滑向失信的深淵。
“潛規則”的盛行有著極為復雜的發生學邏輯,政府公信力的下降必然會在社會之中有所投射。首先是不講公共規則,這一點在交通、環境和公共衛生領域表現得尤其明顯。其次,除了日常生活中違反公共生活規則的行為,更為人所詬病的則是在升學、就職、經商等領域中潛規則的盛行。潛規則盛行的直接后果是正式規則被架空,要求人們在正式的規則之外不得不尋求各種私人庇護關系,即俗稱的“走后門”。由于潛規則本身是沒有固定內容和標準的,所以整個社會等于處于沒有規則的狀態。潛規則盛行這種問題的實質是社會利益分配機制的失衡,而利益分配機制的基本途徑就是權利。其實正是對權利普遍保護的缺失,才導致強勢群體能夠壟斷其優勢地位,弱勢群體只能處于劣勢地位。要想打破潛規則對正式規則的架空,首先必須實現對每個公民平等的權利保護,讓權利去約束權力,才能逐步建立起公平正義并行之有效的正式規則。
不止于此,愈來愈嚴重的認同性焦慮很可能消解政治意識形態,侵蝕執政權威。長期以來,政治意識形態扮演著維系合法性的角色,而隨著經濟社會發展,公權無為、濫為與貪腐現象與日俱增,政治體制改革卻遲遲未能開啟,與之相伴的種種社會問題卻層出不窮,“政績困境”日趨嚴重,政治意識形態影響力減弱,認同性不斷流失,無疑在終極意義上侵蝕著執政權威。
社會焦慮的泛濫,會導致社會信任的流失,即加劇利益區隔與誠信危機,最終強化階層對立。
中國三十多年的改革開放使整個社會面貌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人們的思想意識、謀生手段與生活方式等都趨于多元。與之相適應,社會結構也發生了巨大變化,新社會階層不斷涌現,原有社會階層也發生了劇烈分化。伴隨著大規模的利益分化與重組,社會矛盾的數量與類型均大量增加,利益的區隔導致社會共識日漸稀薄。
當前中國社會面臨著誠信危機,這已經是各界基本的共識。誠信缺失幾乎表現在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首先是假冒偽劣商品的泛濫,其次是各種形式的詐騙層出不窮。造成誠信缺失的首要原因,是我們主流的價值引導出了問題。其次,相關制度建設的滯后和實施不力,導致失信行為不能得到應有的懲罰,違反公共道德的成本極低。
利益區隔與誠信危機,降低了社會安全感,引發社會信任的流失,瓦解社會紐帶,最終必然會在社會階層日益固化的基礎上,進一步加劇社會階層分化與對立,使社會共同體的存在無以維系;必然助長短期行為,使得政府難以實施長期的建設規劃、市場難以進行長期的投資規劃、社會難以促成長期的整合規劃,人們對未來產生種種不確定性,從而在終極意義上損耗改革成果。
社會焦慮的泛濫,會最終突破意識層面而發展成現實行為,導致社會行為失控,助長社會戾氣,誘發種種極端行為與群體性事件。
早些年,筆者曾提出過“泄憤”的概念,就是在人們心中有一些憤怒需要宣泄出來。這些年,情況有些不太一樣了。最明顯的變化是,社會各個階層都不同程度地出現了這種狀態,社會“變狠”,不局限于哪個階層。得不到利益,或者利益受到侵害的不高興,這很容易理解;但現在即使是得到利益比較多的人,也變得憤怒。這不是一種“具體”的氣、憤、怨、怒,不是特定之人對特定之事的怒氣沖天,而是不特定之人因不特定之事引發的普遍和長期的憤怒。因為存在這樣一個共同、本質的特征,筆者將其稱之為“抽象憤怒”。
這種極端化的心態日益將整個社會割裂為強者與弱者對立的兩極,并心理預設強者一定是恃強凌弱、為富不仁的,而弱者一定是飽受摧殘、求告無門的,直觀的表現形式就是我們耳熟能詳的“仇官、仇富”。社會心態的暴力化,根源于法治的缺失。沒有法律作為穩定的社會行為規則,基本的權利得不到有效的保障,人們的行為就缺乏長遠穩定的預期。
心態的暴力化體現在政治行為中,就是民眾的暴力反抗行為。行為傾向的暴力化不只限于極端的個人,而是呈現出一定的群體性狀態,諸如個別“社會泄憤事件”就是典型的群體性暴力行為。
客觀上看,隨著經濟社會的快速發展進步,人們對改革發展的預期普遍提高,但由于種種原因,一些公眾的訴求長期得不到有效回應,導致他們心態失衡、扭曲,一起很小的事情,就可能激發社會潛在矛盾,導致社會成員借機宣泄不滿情緒,成為社會矛盾沖突的“導火索”。
由于利益訴求得不到滿足、對行政當局失望以及對國家治理缺乏穩定預期,極端異化行為的指向對象可能不僅僅是施加壓力的強勢者,實施極端行為者的生存壓力和無法釋放的不滿可能會驅使他們將整個社會作為宣泄對象,甚至指向無辜的普通民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