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里的煩心事

張鳴

租界原本不過是中國人租給洋人的一塊地方，主權當然是屬于清政府的。但是，當年的清政府，對主權這種事兒，稀里糊涂。洋人得寸進尺，一步步地把租界變成了國中之國，等到清政府明白過來時，木已成舟，自己國勢又弱，只好聽之任之。

上海最大的租界，是英美租界合并之后成立的公共租界。今天所謂的外灘，就是公共租界的地界。無疑，當年的租界是上海最繁華的地段。太平天國的戰火，讓最繁華的江浙地區變成戰場，而只有上海的租界成為戰爭中的和平綠洲，于是，江浙一帶的富人，跑得快的，都進來了。

中國的錢財和人才，撐起了租界的繁榮，但是，租界的管理，卻嚴格按照洋人那一套來。管理中國人，洋人工部局最頭痛的事兒，就是維持公共衛生。那個年月，對于公共衛生這種事兒，在城里居住的中國人相當隨便，隨便潑污水，隨便丟垃圾，隨地吐痰，隨地大小便。洋人受不了這個，要管。

洋人的巡捕，主要是印度人，國人稱之為“紅頭阿三”。所謂的管，無非就是打和罰。如果內急得不行，隨地方便，被阿三發現，上去就是一腳，上海人幽默地稱之為“吃了一只外國火腿”。然后就是罰款大洋三角。交不出錢，則罰做幾天苦力。當然，亂倒垃圾和潑污水，也是一樣地罰。

比起隨地大小便，洋人更痛恨中國人的隨地吐痰。這事兒也的確是國人的軟肋，隨地大小便，多少還有點兒不好意思，但吐痰，則隨時隨地，張嘴就來。即使有錢體面的大爺，也有此好，好好地喝著茶、聊著天，“啪”的一聲，一口濃痰就飛出來了。那個時候，青鏈霉素還沒有發明，肺結核是致命的一大頑疾。老外認定，這飛來飛去的痰液是傳播結核菌的罪魁禍首。所以，租界對隨地吐痰痛心疾首，懲罰得特別重。隨地大小便者罰款三角，而對隨地吐痰者，視情節輕重，最高罰款五元。那個年月，打工的苦力一個月累死累活，都掙不到五元錢。即使是有錢人，被人這樣罰起來，多少也會心疼的。大街小巷，戲院、商場、游樂場，到處都張貼有工部局禁止隨地吐痰的告示和宣傳畫。實在忍不住，非要吐不可，戲院、商場和游樂場這樣的地方，都備有痰盂，每個痰盂都有一個帶長柄的蓋子，打開蓋子，盡管吐，不罰款的。

為了讓人們從心里對隨地吐痰有所忌憚，工部局的宣傳把隨地吐痰提高到了一個特別嚇人的高度，說因為吐痰傳播癆病病菌，所以這種行為跟扔炸彈一樣，也是殺人。還說，隨地吐痰不文明，是沒有文化的表現，是野蠻人的行為。當年，租界到處都是這樣的宣傳畫、標語。當然，真正有效的手段，還是隨處可見的“隨地吐痰，罰款五元”的標語，以及這個標語背后，阿三們賣力的查禁。

這樣的重罰，讓一直都隨便慣了的國人，一度相當煩心，恨不得背后長眼睛，終日提心吊膽。但是，后來習慣了，也就好了。再后來，華界也比照租界，開始強調公共衛生，建公廁，罰款。你還別說，很多流行的疾病、瘟疫，還真的就減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