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之韻

蘇水瓊

世界上最美的竹子在中國，而中國最美的竹子在安吉。

安吉之行的頭一天下午，因為百草原酒店周圍茂林修竹，飯后閑情有余，我一個人信步于青翠竹林間，直面于它謙謙君子般風雅與高潔，走進了百草原這片仿佛我童年一般天真爛漫的竹林里，記憶如同竹林里的那條羊腸小徑，彎彎曲曲，卻很清晰。我的故事，也是跟竹子有關。

2001年的暑假是我準備上大一的暑假，我一個忘年之交的朋友說柳州出產大量毛竹，根部以上一米左右可以制作成粵西地區的水煙筒。他說市場需求量大，利潤高。一條毛竹收購價5毛，竹根一米多切來做成湛江水煙筒，賣兩塊錢，剩下的賣給吳川搭大棚的人，或者賣給牙簽廠，可以賣兩塊錢。7000根竹子運費是2500元，一周一來回。他這么一說，我仔細一算，一個星期我們可以賺兩萬塊，一個月就可以賺8萬，一年就96萬，我萬分激動興奮，仿佛指日可待我就是百萬富翁了。他叫我回家湊錢，我就立即回家籌錢。我跟從未離開過土地的父親撒了個謊，他給了我那剛賣掉三頭豬的錢3900元。朋友他緊緊牽著乳臭未干的我，而我時刻用一只手死死按住褲袋里的那三頭豬錢，一起上了一輛估計是新中國成立前的火車，火車噴著一道長長的黑煙。車窗是用一根繩子綁住，仿佛一陣風就能把它吹走。乘客們有的躺在仨人排椅上睡覺，有的拿著報紙坐在地下，有的坐在位置上打盹，頭枕在旁邊人的臭腳上，像家里曬蘿卜干一樣，亂七八糟的。到了柳州，我像被朋友拐賣一樣，他一揪著我胳膊，就把我拎下了火車。朋友他說，我個子小，身上帶著錢十分危險，叫我把錢交給他保管，然后他把我帶到了柳州融水的一個朋友家住了下來，他說去找貨源。

融水的那個朋友家就住在山嶺下，漫山遍野的毛竹。在他家，幾乎每天都吃竹筍。他做的竹筍味道好得不得了，第一天他給我們做的豬蹄燉竹筍，豬蹄味道不咋地，竹筍味道實太好。忍不住不顧食相吃光了一大盤子的竹筍，一夜間仿佛初戀一樣愛上了竹子。

故事的后來，那個大我將近二十歲的朋友失蹤了，我最后在融水的那個朋友家糊里糊涂地住了一個月。我的朋友終究沒有出現。我想家了，哭了一整天。融水的朋友就把我送到車站，我身無分文，他給我了一袋子酸竹筍，給我買了火車票，同時給了我一百元?；氐郊液?，父親不但沒有責怪我，反而緊緊擁抱著我，我聽到了他流淚的聲音。從此，父親仇恨世上一切的竹子。

而我，喜歡融水的毛竹，是因為愛吃它的筍。融水的竹子美得有些單調，美得有點孤芳自賞，漫山遍野瘋狂地長著，農家人就將它砍下來曬成柴，美美的竹子就這么被蹂躪掉。安吉這片肥沃的土地，幾乎適合所有品種的竹子生長，除了毛竹，還有墨竹、文竹、金鑲玉，紫竹，鳳尾竹，毛竹，黃金竹等等。百草原幾乎囊括了世上所有品種的竹子。恰好，這幾天總是下起不大的雨。雨是夏天美麗的衣裳，沒有雨的夏天是死寂和殘缺的。雨后的竹子干凈清爽，難怪也有三兩只知了在寂寞地歌唱，它們跟我一樣，不太喜歡十分熱鬧的世界，也不喜歡過分安靜的生活。夏天的竹林倘若少了蟬鳴，那么竹林就失去了它的生命之韻。沒有蟬鳴的夏天是寂寞的。蟬的鳴叫奏出大自然美妙絕倫的夏天，也唱出了每一個農村孩子快樂的童年?！跋s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這是一種舒適閑逸的幽靜。竹林間，蒼翠欲滴，享受風的高雅，雨的旋律。微風掃來，洋溢脈脈竹葉青的淡淡清香。雨滴沉積于葉子間，晶瑩剔透，如美玉，又如鉆石般在閃亮。無數的雨滴在葉子間跳動，仿佛一個個動感音符按完美節奏，演奏這首大自然寫下的天籟之音。

總是不會忘記我的童年，一到立夏，就去竹林捉蟬。小學期間，我們從來沒有午休的習慣，真好，我們可以利用這個午休時間去捉蟬。蟬披上了綠色的衣裳后，躲在竹葉里十分隱蔽，很難發現它。我們在每一片竹葉上面細細尋找蟬影子，同時在那一片片葉子間找到了我們快樂的童年。用竹竿攪上大量的蜘蛛網，這便成了蟬的殺手锏。兩根同時竹竿攪上蜘蛛網，做成一張新網，許多蟬就會自投羅網。帶上一個午休的收獲高高興興地去到學校，接著又玩起了蟬的游戲。用線綁住它的腳，讓它們在有限的空間里自由飛翔。

那時我一直聽信大人們說會叫的蟬是雌的，不會叫的是雄的。直到后來蟬捉得多了才知道會叫的蟬是雄的，不會叫的才是雌的。

這片竹林不僅是蟬的世界，而且也是小鳥的天堂。

許多可愛的鳥兒棲止于這片竹林里，我打開手機的手電筒，射了過去，一只像鸚鵡又像翠鳥一樣的鳥兒一動不動，眼睛盯住手機的那一束強光。這只鳥兒真討人喜歡，此刻，我真有一種想把它占為自有的欲望，而心中卻想到孔夫子的話，子釣而不綱，弋不射宿。蟬和鳥是這竹林的常客，或者它們才是這片竹林的真正主人，而我才是真正的客人，我不應鵲巢鳩占，于是，我改道而行，不再驚擾它們。

我國有著深遠的竹文化，梅、蘭、竹、菊被稱為“四君子”。詩人愛竹，猶如仙家愛酒。詩人給了竹的虛心和浩然氣節的美德。畫家愛竹，輕輕幾筆，眼前就出現一幅優美的春竹中國畫。歷史贊美竹子的詩詞可以信手拈來，杜甫的《詠竹》詩寫得好：“雨洗娟娟凈，風吹細細香。但令無翦伐，會見拂云長?！北挥晗催^的竹子，風吹帶來陣陣清香。清朝鄭板橋一生最愛竹，留下關于竹的詩歌最多，“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巖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寫出了竹子風吹雨打中，表現出的百折不撓，頂天立地的堅韌毅力和頑強斗志。

或許是愛屋及烏的緣故，我還是喜歡蘇東坡的：“可使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俗士不可醫……”這時，下起了淅瀝瀝的小雨了，把我的詩路給打斷了。雨中的竹林，美的不僅僅是竹子，還有百草原的人們雨中行路的姿勢。如果不是這場夜來之雨，也許我根本不會知道雨中的百草原竟然還有這種美的存在。有人跟我一樣從竹林里流水一般溢了出來。有的像競走選手那樣慢步跑了起來，一位女游人撐著傘倒著走，眼里滿含著對林子的不舍，像一只受驚的眷鳥，她卻忘了用傘為自己擋雨。雨下得不很大，卻很密，路燈的光讓我清晰地看到雨水將她的衣衫打濕了，衣服貼在她身上，顯出了一個半透明的性感身子和那豐滿的胸脯。像竹林里那一株株美麗的黃金竹子，又像金鑲玉，美得那么真實，那么有線條感。

逃出了那片竹海，于是，腦海里便浮現了關于竹子的許多詩句來：竹子百年常青，石頭萬古不移。什么未出土時便有節，竹可斷而不可毀其節虛心竹有低頭葉，傲骨梅無仰面花爾爾。不知不覺回到賓館住處，全身已濕透。大概也入夜了，整棟樓除了雨聲，靜悄悄的。打開房門，就聽到了舍友姬老還在為第二天的詩歌朗誦演出燈下吟唱：

我只有我

我的手指和創痛

只有撕碎那一張張

心愛的白紙

讓它們去尋找蝴蝶

讓它們從今天消失

我是一個孩子

一個被幻想媽媽寵壞的孩子

而今晚，我就做了一回任性的孩子，在竹林里放蕩不羈。

責任編輯：青芒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