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麗宏

二胡是一種很奇妙的樂器。它的結構和小提琴差不多。琴筒相當于小提琴的琴身,琴桿相當于小提琴的琴頸;二胡兩根弦,小提琴四根弦;琴馬,弦軸,形狀不同,功能相仿;弓的造型雖異,可用的都是馬尾。兩者發聲的原理,也是一樣的。弓弦摩擦出聲,再經琴身共鳴,奏出千變萬化的曲調。所以有西方人說,二胡是“東方的小提琴”。其實,這話有所偏頗。小提琴據說是由東方弦樂器在西方長期演變而成,到15世紀末才逐漸定型。二胡,最初并不是漢民族的樂器,而是來自西北民族,所以稱“胡琴”。然而在西方的小提琴成形之前,中國人早就在拉胡琴了。宋人沈括在《夢溪筆談》中有“馬尾胡琴隨漢車”這樣的詩句,那時是公元11世紀。所以,我們也可以說,小提琴是“西方的二胡”。這當然是說笑而已。
我以為,用二胡拉悲曲遠勝于歡歌。很久以前,我聽過瞎子阿炳用二胡拉《二泉映月》的錄音,這是世上最動人的音樂之一。單純的聲音,緩慢悠揚的旋律,帶著些許沙啞,在冥冥中曲折地流淌。說它是映照著月光的泉水,并不勉強。然而樂曲決不是簡單地描繪自然,這是從一顆孤獨寂寞的心靈中流淌出來的聲音,是歷盡了人間悲苦滄桑后發出的深長嘆息,這是用淚水拉出的心曲。聽著這樣的音樂,我的心靈無法不隨之顫抖。后來,我聽到小澤征爾指揮龐大的波士頓交響樂團演奏《二泉映月》。阿炳的二胡獨奏,變成了許多小提琴的合奏。在交響樂團奏出的豐富的旋律中,我眼前出現的仍是映照著月光的二泉,仍是阿炳孤獨的身影。他黑暗的視野中看不到泉水,也看不到月光,然而誰能阻止他向世界敞開一個音樂家的多情胸懷,誰能改變他傾訴蒼涼心境的美妙語言?我看到,站在指揮席上的小澤征爾,深深沉醉在《二泉映月》的旋律中,他的眼睛里閃爍著晶瑩的淚光……
十多年前,在舊金山一條人跡稀少的街道上,一陣二胡琴聲從遠處飄來,拉的正是《二泉映月》。在異國他鄉,一位流浪的中年中國男人,正低著頭,沉浸在自己的琴聲里。我遠遠地看著他,不忍心走到他身邊,然而琴聲還是一聲聲扣動了我的心弦。聽了無數次《二泉映月》,在舊金山街頭,是我聽得最傷感的一次。
(選自《音樂的光芒》,湖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有改動)
賞析
二胡與小提琴孰先孰后?孰優孰劣?當這突兀的話題呈現于眼前時,也許你的心中浮現的倒不是二胡與小提琴的形象,而是悠悠升起絲弦的音律。古人造詞“動人心弦”是何等的絕妙呀,恰好把弦樂與人的心情精巧地聯系在一起!“心弦”一詞更是充滿神韻,仿佛心中也有一根細線,與外界的人事牽連,纏綿不絕。這弦樂真算是音樂大家族中最堪奇妙的一支,只寥寥幾根線,輕輕撥動,竟能勾起心中最深的愛與痛。一曲《二泉映月》,一曲《梁祝》,曾寄托多少人的情仇思戀。“樂曲決不是簡單地描繪自然,這是從一顆孤獨寂寞的心靈中流淌出來的聲音,是歷盡了人間悲苦滄桑后發出的深長嘆息,這是用淚水拉出的心曲。”難道不是嗎?“音樂是比一切智慧、一切哲學更高的啟示,誰能參透我音樂的意義,便能超脫尋常人無以自拔的苦難。”(貝多芬語)“用二胡拉悲曲遠勝于歡歌”,這是作者親身體驗后的感悟,其中也許有道理,但更值得說的是,通過音樂而對人生的關注,才是打動作者心靈的關鍵所在。也許音樂本就只是人生理解的一條路徑,一種方式,走到深處,它與文學,與詩歌,甚至與科學等等,都一起成為人對人生意義的探索。“在異國他鄉,一位流浪的中年中國男人,正低著頭,沉浸在自己的琴聲里……”悠悠的琴聲徐來,是音樂打動了你,還是你自己打動了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