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公子
我和黑鴨子應該算得上光屁股朋友。他住友誼小區19棟202,我住友誼小區20棟301,他家開五金店,我家開洗衣房。從有記憶起,我們就在一起拆電筆,拆錄音機,干盡各種“壞事”。我倆胳膊上被電烙鐵燙傷的烙印就是我倆友誼最好的見證。
黑鴨子本名周曉亞,長得又瘦又黑,因名字音似我們大武漢享譽全國的小吃周黑鴨,從三年級起我們就叫他周黑鴨,或者黑鴨子。
其實論起起綽號,黑鴨子才是鼻祖。他那罵人半小時不帶喘氣不帶臟字的本事從那時起就初見端倪。
我和黑鴨子的孽緣真是不淺,初中報名那天,我倆在同一個班相遇。上學放學依舊走在熟悉的小河旁楊柳拂面,不知過了幾個月,有一天黑鴨子突然問我:“蘇竹蒿,你覺得我們班上哪個女同學最漂亮?”
這個問題可真難住了我,我曾經花一晚冥思苦想鳴人和佐助到底誰厲害,我也曾為了證明周杰倫是最有才華的歌手跟人舌戰,但我真的沒有思考過這么有哲理的問題——到底哪個女生最漂亮。
“你知道我們班有多少個女生?”黑鴨子一臉壞笑。
“30個還是33個?”我無奈地求援。
第二天數學課時老師一轉身寫公式,黑鴨子的紙條就精確無誤地跨越了過道拋到我桌上。黑鴨子朝我擠眉弄眼,他向我先伸出3根手指,接著是4根。
4排3列!我迅速破譯了暗號,得意洋洋地順著黑鴨子指示的方向望去,只見4排3列坐著一個穿白衣服的女生,名叫吳桐,我對她有些印象緣于開學第一天她自我介紹時說她母親最喜歡“梧桐一葉落,天下盡知秋”這句詩,所以給她起名叫吳桐。
然而這么具有文藝氣息的名字,在開學第二天被黑鴨子戲謔成“無頭”,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吳桐同學從教學樓追著黑鴨子一直打到操場。多年以后黑鴨子提起這件事還頗為得意,自詡為班花第一個“追過”的男人。
我定睛看了看吳桐,這是我十三年來第一次如此認真細致地盯著一個女孩子的臉。我這才發現,吳桐確實生得很美,小臉在白色毛領大衣的映襯下白得像剛剝開的煮蛋的蛋白。我心里也有些癢癢的,黑鴨子猥瑣地朝我挑眉。
“蘇哲浩,上黑板來做一下輔助線。”同桌敲了一下我的胳膊肘,我才緩過神來,卻發現數學老師已經站在我跟前了。
我戰戰兢兢地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筆,卻似千斤重,大腦一片空白。
“周曉亞,你上去幫他做。”數學老師厚厚的鏡片里反射出來的寒光仿佛能殺人。
在全班的竊笑聲中,我和黑鴨子在后黑板報前站完了剩下的數學課。
僅僅過了一天黑鴨子就像個沒事人一樣繼續在數學課上向吳桐砸紙球,下課偷拔吳桐領子上的毛。我卻因為父親知道了那天上課開小差的事,被打得屁股開花,在黑板報前足足站了一個星期,屁股才能沾凳子。
初二那年,像是春風在不覺中吹開了萬物,不知從何時起流行起來給心儀的女神偷偷送東西。此時坐在我前排的無頭,不,吳桐同學的抽屜里經常莫名地出現特侖蘇、火龍果,以及某個黑鴨子用小刀刻的“SB”。
起初吳桐并沒有吃水果和牛奶,只是在一旁的窗邊放著。我暗暗觀察著黑鴨子,他似乎也沒什么反應,照常上課插嘴引得哄堂大笑,下課學著街頭小販吆喝“磨剪子,戧菜刀”。
約莫過了五天,我中午放學后一邊掃地一邊興沖沖地告訴黑鴨子:“她吃了!她吃了!”
擦著講臺的黑鴨子卻一臉茫然地望著我。
不一會兒卻看到吳桐紅著臉偷偷摸摸搬著凳子進來的身影。咦,她今天好像不值日吧?
回去的路上我才知道,原來送牛奶和水果的另有其人,是班上唯一一個身高超過180厘米且會打籃球的男生——威哥。而班花吳桐剛剛和威哥交換了凳子,算是答應做他女朋友的一種儀式。
講故事的黑鴨子依舊嬉皮笑臉,我們卻陷入了尷尬的沉默。
我以為從那個中午開始,我們有了共同的敵人——威哥,誰知那天下午的體育課黑鴨子破天荒地買了瓶雪碧給威哥,求威哥帶他打籃球,課上課下他依舊“無頭無頭下雨不愁”地挑釁著吳桐,還時不時跑到她背后揪一下那烏黑的發辮。
看似太平的日子好景不長,就發生了一件讓我好幾年都萬分后悔的事,也讓我和黑鴨子的友誼出現了短暫的裂痕。
記得那一陣我成績突飛猛進,被班主任任命為紀律委員。一次做眼保健操期間,我被老師叫到辦公室。
“聽說最近班上有早戀的同學,你知不知道是誰?”
“早戀影響學習成績,下學期就是初三,要中考了,你說出來也是為同學好?!?/p>
“隔壁7班有同學早戀被教導主任發現了,那兩個同學下星期就要通報批評了,他們班主任也連帶挨批。早發現還能挽救,要是和他們一樣被教導主任看到這一輩子都要受影響?!?/p>
在班主任連珠炮一樣的轟炸之下我根本沒有任何抵抗力,我幾乎不敢直視班主任的眼睛,也許是意識到太過嚴重,也許是大腦一熱,我鬼使神差地說出了那兩個名字。
很快,威哥和吳桐被叫到辦公室,我躲在門后隱約聽到威哥向老師發誓好好學習,再也不早戀了,吳桐早已哭得梨花帶雨。我向門縫中偷偷瞄了一眼,這個平時帶著笑眼的女孩哭起來竟然也這么好看。
沒幾天,事情便在班里傳開了,好事者還說是我喜歡吳桐但追不到,就向老師打了小報告。
吳桐和威哥的座位被安排在教室的兩個死角,一個第一排靠前門,一個最后一排靠后窗。
那幾日,我既不敢看吳桐,也不敢和威哥打球。班上的其他同學也刻意疏遠我這個萬惡的“間諜”。只有班主任夸我作業整潔,但這加深了同學們的敵意。
“蘇哲浩,你這個變態狂!”這是黑鴨子第一次怒目圓睜地向我揮舞拳頭。
我一個側身及時閃躲,黑鴨子的拳頭不偏不倚地砸到了正在經過的以勤奮著稱的胖墩墩的“題王”身上。
“題王”重心不穩,一個趔趄,太陽穴正觸桌角。
紅色的液體從“題王”的腦袋上流了出來。
我和黑鴨子的臉刷地一下變成慘白,周圍同學也嚇得失去了言語。
黑鴨子的父親承擔了所有醫藥費,帶著黑鴨子登門道歉并給“題王”的母親塞了2000元紅包,才平息了他們去學校鬧事的念頭。黑鴨子的母親和奶奶整個月煲雞湯、排骨湯、鴿子湯等各種補湯往“題王”家送。我自告奮勇每天放學后去“題王”家給“題王”補兩小時課。
“題王”最終原諒了黑鴨子,我和“題王”也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一個月后,我和黑鴨子的好基友官方組合已經換成了我和“題王”的新組合。而黑鴨子和吳桐越走越近。
不過出了這件事之后,黑鴨子一直把想對吳桐說的話憋在心里,一憋就是好幾年。
一年后,我和“題王”相互促進,雙雙考上了省重點高中,威哥倒也發揮不錯,去了一所市重點高中。吳桐發揮失常,和吊兒郎當的黑鴨子一起留在了本校。
我母親在省重點高中附近租了3000元一月一室一廳的昂貴學區房后,我也很少再回到友誼小區。再見到黑鴨子,已是高考之后。
高考后的暑假是前所未有的天朗氣清,我和倆哥們兒約著去東湖騎車野營,不一會兒黑鴨子和吳桐成雙出現,吳桐穿著天藍色的連衣裙,剪了短發,精致的五官顯得更加立體了。黑鴨子春風得意,拉著我說:“叫嫂子?!迸赃叺膮峭┬Φ靡荒構尚?。
“好小子你,居然第一個脫單了,請客!”我帶頭起哄。
黑鴨子倒也大方答應。
四輛自行車繞湖騎行,黑鴨子帶著吳桐騎在隊伍最后。我看著自己空空的后座發誓大學一定要找個女朋友??粗鴧峭┬∈[一般白嫩的手指環在黑鴨子腰間,我一度以為青春就是這樣,愛情就是這樣。
后來我去外地上了大學,黑鴨子在鄰省讀大專,吳桐在省內讀師專。大學開始的第一年,我隔三差五總能從朋友圈看到黑鴨子秀恩愛的照片,黑鴨子對吳桐真是含在口里、捧在手心一般好,看得我心里也癢癢的。我嘗試給社團認識的女生送了一回早餐,但沒有結果。
我十分沮喪地打電話給黑鴨子,黑鴨子卻鼓勵我堅持下去,給我看了他為了安慰吳桐的小脾氣半年多買的20多張火車票,我便按著黑鴨子的指示給那個女生及其室友買了一個月的點心零食,我看見心儀的她每次都吃得開心,我認為火候已到,就對她表白了,而鮮血淋漓的現實告訴我我再度被拒絕。
那陣流行一個詞叫“十動然拒”,我深深地明白這四個字包含了多少痛苦。
我哽咽著再次撥通了黑鴨子的電話。
沒想到電話那頭傳來更深的嘆息,接著是沉默。
“我和吳桐已經分手了?!?/p>
那一晚,我和黑鴨子都徹夜未眠。
六年的暗戀,一年的戀愛,一年的懷念,黑鴨子對吳桐八年的愛情,曠日持久,猶如抗戰,卻敵不過面包。
師專第二年,吳桐在家人的安排下訂婚了,男方是她哥哥的生意伙伴,比她大四歲。
之后的兩年如白駒過隙,我的專業學習任務一天天繁重,黑鴨子也開始步入社會,我們幾乎斷了聯系。直到前幾日,即將畢業萬分迷茫的我再度接到了黑鴨子的電話,一個來自廣州的陌生號碼。
“蘇竹蒿,我今天領證了?;槎Y在大年初六,你一定要回友誼小區來啊。”
黑鴨子的話如同當頭一棒,此時的我考研沒有考上,工作又錯過了校招季,高不成低不就,簡直不配成為當年媽媽們口中“別人家的孩子”。
我又羞愧又羨慕,誰能想到當年最不正經的黑鴨子此時已經在一家信貸公司每月業績第一,升職小組長,并且成為人生贏家了呢。
不一會兒,黑鴨子通過微信發來了結婚照,依然是那樣的逗比,他把女方贈送的金項鏈戴在頭上搞怪,說是丈母娘的緊箍咒,以后若對老婆不好,必會頭疼一輩子。
黑鴨子的嬌妻說不上好看也說不上不好看,高高的顴骨,尖尖的下巴,和吳桐竟沒有一點相似之處。
黑鴨子說他倆是經公司領導介紹,認識半年就結婚了。
手機里恰巧放著陳奕迅的《最佳損友》:
不知你是我敵友,已沒法望透,被推著走,跟著生活流,來年陌生的,是昨日最親的某某。
窗外秋風漸緊,我驀然感到青春結束了。